当你看着我-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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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安葬元一智的时候,家里的钱只够买最便宜的墓地,老妈心里难受,抱着那本绿色的火化证哭道:“小智,妈妈没本事,没让你过过好日子,你走了,妈妈也没钱给你买块宽敞点的地方啊……”
陈朔说:“阿姨,我这还有点钱,咱们买河边那块吧,有山有水,一智会喜欢。”
元一平却摇头:“妈,别哭了……你哭,我哥也……这块地挺好的,人多热闹,我哥不就喜欢热热闹闹吗?”
后来还是买了最便宜的墓地。
每每想起这一幕,元一平都感到荒诞,三个大活人,认真地商量着,已经不在人世的元一智会喜欢哪一块墓地。
“可以了吗?”陈朔脸色发白:“我给一智带了点儿酒和菜,你相信了,我就关了。”
“……嗯,”元一平无话可说,也不看陈朔淡漠的脸,只是盯着他黑衬衣上的白色纽扣:“关吧。”
倒回床上,头疼得更凶猛。
元一平知道这事儿自己做得过分,简直到了侮辱陈朔的地步,且是利用了自己的亲哥。可元一智——哥——你原谅我吧。我要上班赚钱,回不来,你知道的吧?元一平把胳膊架在脑门上,痛苦地拧紧眉头,心想,哥,陈朔去看你了,我让他去的,不知道你高不高兴。我是恨他,大三那年我还清了他借咱家的钱,我以为我就能把他忘了,但原来不行,我还是恨他。
我恨他怎么能轻而易举走出你的死,我恨他没心没肺施舍我,我恨他无耻,我恨他残酷。
哥,所以,今天的事儿,你别怪我,行吗?
第七章
元一平在床上躺了一天,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发烧。
温度不高,三十八度左右,也就没吃退烧药。一直到晚上十点过,温度上来了,元一平才迷瞪着眼吞一片布洛芬,又栽回床上。
紧紧裹着空调被,后背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元一平不知道是不是睡多了的缘故,脑袋嗡嗡嗡的,又疼又晕。
他闭着眼,缩着手脚,一阵阵发冷。
“陈朔,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元一平问:“你发那条朋友圈什么意思?”
陈朔慢腾腾回答:“那是湘江啊,我去长沙出差,拍一下湘江不对吗。”
“你拍的,是那天晚上我们站的位置,那天晚上我们站在那里说话……”
“被你看出来了。”陈朔笑笑。
“那条朋友圈不就是你故意给我看的吗?过一会儿又删掉,这算什么,欲擒故纵?”
“唉……不要总把我想得这么……”陈朔一脸无奈,这无奈竟然与十年前如出一辙:那时他和元一平打双人模式的超级玛丽,元一平总是撞上带翅膀的乌龟,陈朔怎么教也没用。
不要总把你想得这么什么?
可惜陈朔那句话没说完,元一平就醒了。
下了一天雨,此时的夜空却是晴朗的,一弯月亮恰好出现在元一平的窗户上。这月亮看着湿漉漉的,月光很柔和。
门外有走动的声音,大概是合租的室友回来了,元一平眨眨眼,抓起手机,现在是零点二十四。
手机上还有一条室友发来的微信,下午五点过发的:我今天和同学聚餐,可能会晚点回来哈,不好意思。
元一平顺着微信点进他和陈朔的对话框,那对话框里除了今天上午视频通话的记录,便空空如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可我为什么会问那条朋友圈。
一条朋友圈而已。
凌晨一点七分,连窗外的马路都安静下来。元一平退了烧,睡意全无。他胡乱披着件衣服站在窗前,窗户打开一条缝隙,雨后凉丝丝的风钻进来。
凉风吹着,元一平却手心发烫。也许是因为紧紧攥着手机。元一平在心里一遍遍论述——简直像写论文——他需要给陈朔打一个电话。
是的,元一平对自己说,我得给陈朔打一个电话,十年了,不知道我哥的墓碑有没有破损,需不需要修整。而且怎么说陈朔也去了,他去给我哥上坟,我应该表示一下感谢。
只是出于礼貌。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整,陈朔可能睡了,但明天——不,今天——周六。既然是周六,那这会儿打个电话也没关系吧。
于是元一平拨了陈朔的号码,等待接通的时间里,元一平反复提醒自己,问一问我哥的墓需不需要修整,也多少表达一下谢意……
“喂?!”电话被猛地接通,一个年轻得尖锐的声音冲入元一平耳道。
“陈朔?”元一平下意识以为拨错了号码,看一眼屏幕,可上面显示的名字的确是“陈朔”。
“陈哥洗澡呢,”男孩说:“待会儿我让他给你回一个?”
元一平愣怔两秒,然后直接挂了电话。
他一下子就清醒了——刚才还处在睡多了不太灵光的状态——他怎么想到给陈朔打电话的?在这个时间,给陈朔那样的人,打电话?
“所以我么……有时候去郑州啊石家庄啊什么的,去了就做,做够了就回甘城,哈哈。”
陈朔现在大概不在甘城吧,上午才去了墓地,晚上就火急火燎开房上床,元一平想,陈朔真是可以,他不觉得膈应么?他不怕染上艾滋么?
几分钟后陈朔的电话打进来,元一平想也不想就挂掉,然后关机,上床睡觉。
这一晚,元一平梦到许许多多以前的事。
第八章
那是2007年。
2007年,汶川还没有地震,北京还没有开奥运会,元一平在甘城二中读高二,早上六点四十起床去上学,晚上八点半下晚自习。2007年,元一平没坐过火车,没乘过地铁,没出过远门。
2007年,元一智在甘城钢铁厂斜对面的超市作仓库管理员。他个子又高又大,穿着当时流行的格子衬衫,白底蓝条,眉目英气。
后来时间像飞驰的火车一路开到了2017年,再回想2007年,元一平总有些恍惚。一幕一幕如在眼前,2007年夏天的傍晚,元一智把一瓶冰镇汽水递给元一平,说,知道你学习累,来休息会儿。那时候的傍晚总是云霞满天,头顶的天空是橘红,天空的边缘是淡紫,那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壮丽和磅礴。后来,元一平再也没见过那样的晚霞。
就是在一个漫天云霞的傍晚,马路上偶尔有轰鸣的摩托驾着小年轻一闪而过,路灯亮起来了,天还没黑。
烤羊肉串的摊子上,元一智点了一扎啤酒,一盘凉拌花生米,一盘凉拌猪耳朵,二十块钱的烤羊肉。然后他问元一平:“你看看菜单,喝点什么?”
元一平接过菜单,看了看,心想这摊子上卖的饮料果然比小卖部贵一点,便说:“我喝啤酒不行吗?”
“你喝什么啤酒,”元一平笑了,左边嘴角旁露出一个酒窝:“一会儿不是还要上晚自习吗?”
“可以不去,”元一平解释:“今天刚月考完。”
“那也不敢让你喝酒啊,妈知道了不得骂死我,诶,营养快线怎么样?我觉得还挺好喝的。”
“太甜了……拿瓶矿泉水吧。”
“诶,”元一智扬扬眉毛:“一点味儿没有,喝——这个,茉莉清茶,不太甜的,行不行?”
元一平瞟了一眼,茉莉清茶三块一瓶,比营养快线便宜。
“嗯,行。”
点好菜,元一平问元一智:“你发工资了?”
“不仅发了,还涨了两百——你别告诉妈啊,”元一智嘴角挂着笑,叮嘱道:“要不她又说给我存着了。”
“为什么涨工资啊?”
“看我帅吧,”元一智乐呵呵地说:“明天你拿走一百,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啊。”
“呃,谢谢哥。”
“嗨你跟我还说什么——陈朔!”元一智忽然伸长脖子,大幅度挥舞胳膊:“这儿!”
元一平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一下子这么激动?
来之前元一智说了,今天是和他一个朋友一起吃饭。
元一平一个激灵,心想难道是女朋友?
然而没等他回头,一个清亮的男声已经自背后传来。
“这么激动啊?”
然后一个男人拉开元一平身旁的塑料椅子,坐下。
“你……”元一智却结巴了,顿了顿,才说:“怎么才到啊?”
“我6:30才下班啊,”男人说完扭头看向元一平:“这是咱弟弟?”
元一智点头:“嗯,一平。”
元一平被男人这一声“弟弟”叫得有些不自在,他都高二了,平时元一智也不叫他“弟弟”,直接叫“一平”。
“一平,”男人弯着眼睛,语带笑意:“我是陈朔,陈凯歌的陈,朔气传金柝的朔。”
元一平愣了一下,说:“……你好。”
这时他才凝神打量起身边的人,这个陈朔,真——真好看。
他很白,长颈宽肩,留个清爽的板寸,鼻梁上一副无框眼镜。他的眼睛不算大,但长成一个明显的弯曲的弧度,如两抹平放着的拱形月牙。
这一双眼睛,简直像能透出月光,清清亮亮落在元一平身上。
“一平高几了?”陈朔问。
“高二。”
“噢,那学习挺累的吧?”
“还……还行。”
陈朔笑着,又问了几句别的,转而对元一智说:“你们哥俩长得真像。”
“废话么不是,”元一智也笑:“你那溃疡好了没?羊肉串我让老板放辣椒了啊。”
“好得差不多了,”陈朔给自己倒上啤酒,冲元一智勾勾嘴角,语气狡黠:“昨天不还在我家吃了打卤面么,好没好你不知道啊?”
“我……阿姨下的面又不辣。”元一智像有些心虚似的,提高了声音。
陈朔不说话了,只轻轻抿着嘴唇,靠在椅背上看向元一智。
然后元一平发现,元一智的脸红了。
后来元一平才知道,元一智脸红是因为,那天在陈朔家,他和陈朔,第一次接了吻。
第九章
元一平承认,陈朔是特别的。起码,在他和元一智的生活里,陈朔是特别的。
哪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儿会这样介绍自己的名字呢?陈凯歌的陈,朔气传金柝的朔。
陈朔喜欢看电影,2007年的时候电脑还没有普及到家家户户,在陈朔家,元一平第一次用电脑看电影。看的是《大话西游》——后来这片子被文艺青年们解读来解读去,至尊宝头像都成了渣男标配。
然而那时没这么多说法,《大话西游》还只是电影。那天元一智临时加班,元一平和陈朔坐在他家的电脑前,一起盯着那17寸的屏幕。有点挤。
紫霞仙子死的时候元一平眼眶有点酸,忍住了。只是他没想到,电影末尾孙悟空附身到另一个“至尊宝”身上吻了“紫霞仙子”的那一刻,陈朔眼里直直留下两行泪。
“……哎,”陈朔抹了把脸,表情有些不自然:“还挺好看的,这电影。”
“嗯……”元一平也有点儿尴尬:“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陈朔笑了一下:“忽然想起句诗。”
“什么?”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呃……”元一平以为会是“问世间情为何物”之类,这句谁写的?没听过啊。
“白居易的《简简吟》,”陈朔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可乐,递给元一平一瓶:“我妈是语文老师,小时候经常让我背诗。”
“噢……”元一平攥着可乐:“好厉害。”
陈朔盘腿坐在沙发上,拧开瓶盖,笑着说:“背几首诗而已,有什么的。”
元一平问:“你经常看电影吗?”
“嗯,”陈朔点头:“下了班在家待着无聊,就找点电影看。”
说完他仰起头“咕咚”咽下一大口可乐,同一瞬间,元一平的右眼皮狠狠一跳。
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当时元一平根本没顾上这些,他只愣愣看着陈朔白净的脖子,和领口露出来的一小截锁骨。
“我——我走了。”元一平猛地站起来。
“啊?”陈朔惊讶:“不是等你哥下班,咱们出去吃饭么?”
“我……刚想起来,有个作业没写完,明天要交了。”
“噢,”陈朔眉毛垮了垮:“那好吧,本来和一智说好带你去新开的那家川菜馆呢,回头让一智打包一些带回去吧。”
“不用了,我妈做了饭的,”元一平垂眼瞥了一眼手里的可乐:“谢了,陈……陈朔。”
“什么?”陈朔又笑了:“你不该叫我哥么?”
元一平背上书包:“我也不管元一智叫哥。”
说完拧开大门,快步走出陈朔家。
陈朔在背后语带笑意地说:“行吧,有空再来玩啊元一平。”
后来元一平也拐弯抹角地问过元一智,你和陈朔怎么认识的啊?
陈朔的爸妈都是甘城实验中学的老师,那是甘城最好的高中。陈朔在甘城的唯一的一所二本大学读了财会专业,毕业之后就进了甘城钢铁厂当会计。会计,用老妈的话说,那是“坐办公室的”。
而元一智,高中念了一半就没念了,他说反正也不是好学校,考不上大学,读个中专大专的太浪费钱,干脆直接上班得了。
陈朔总是穿笔挺的衬衫去上班,鼻梁上架副眼镜,一看就是讲究人。
元一智则常常套件旧T恤,因为在仓库里要帮忙整理货物,衣服上灰扑扑的。
这样的两个人——
“其实就是赶巧了,”元一智颊边的酒窝又露出来,他笑着说:“陈朔经常去我上班那超市买可乐,我没事的时候在超市里帮着上货,一来二去就熟了。”
元一平点点头。
元一智说,陈朔经常去买可乐。
他一定默默注意了陈朔很久。元一平想。
“妈?”元一平诧异:“还没睡吗?”此时已将近零点。
“一平,你手机出毛病啦?”
“没啊——怎么了?”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陈朔来看我,说给你打电话打不通啊!嗨,这人啊岁数大了一点事儿也记不住,我都睡醒一觉了,才想起这事来!”
“……他给我打电话打不通?”元一平故作惊讶:“是他手机出问题了吧,我手机没事啊,没见着他给我的电话啊。”
“哎呀,可能是,那你明儿早给陈朔回一个电话啊,可别忘了,他说他明天上午的飞机呢。”
“飞机?什么飞机?”元一平的心猛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