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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关东云梦谭-第5部分

小说: 关东云梦谭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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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开店纯粹为了打发时间。
    孟想是从前年开始给樱寿司送货的,每天当完搬运工就到跟大江先生长年合作的鱼贩子店里提货,原物送到了事,一次800円,按月结账,不用登记,入管局也无从查起,在他是一笔可观的生活补贴。这顺手差事是阿橘介绍的,大江先生跟她关系好,很信任她,连带着也信任孟想,从没刻薄刁难过,每月8号准时发工资,有时还会请他吃寿司。
    今早大江先生还在忙别的事,孟想吃不成寿司,先去松汤洗澡,顺便把昨天借穿的浴衣还给阿橘。可能是他心事重重,打招呼时不如以往有精神,引起阿橘担心,离店时被她叫住。
    “孟君,你吃早饭了吗?”
    “还没。”
    “我也是,我们一块儿去吃猪排饭吧。”
    阿橘喜欢猪排饭,常去离这儿半条街的一家名叫“乐村”的猪排定食店,也请孟想去过许多次。那家店位置隐蔽,藏在巷子夹缝里,路人很难发现。店门仅有一人宽,门楣上方悬挂“童卡次”(日语,猪排饭)的小灯笼,进到里面却是曲径通幽,厅堂足有五六十平米,横七竖八放着几张长条木桌,墙壁上钉着各种套餐的餐牌,最便宜的750円,最贵的1100円,以东京的物价看再实惠不过。进门左边最靠里的是吧台,也就是烹饪操作间,日本的小餐馆厨房都呈开放式,食客可以观看到制作料理的全过程,一个厨师打扮的老头儿正带领一名年轻小伙在操作间里忙碌着。
    这里营业时间是每天早上7点半至晚上8点,他们去的时候店里已有几位就餐的客人,都是周围的邻居,阿橘挨着跟他们打招呼,立刻引起店主注意,那老头急忙把手里的活儿交给伙计,赶到吧台外迎接。
    “阿橘,欢迎光临啊。孟君,你也来啦。”
    “野口桑,早上好。”
    野口桑全名野口幸之助,是猪排店老板,也是个老光棍。中等个头,瘦巴巴的,终年红光满面,瞧着六十多岁,其实已经七十出头。不过这老头子和大江先生风格迥异,后者是知识分子派头,前者市井气浓郁,在东京生活大半辈子也改不掉厚重的关西腔,听谈吐就是个大老粗,为人实诚热情,对阿橘尤其亲切,孟想这外来人接触几次都能看出他对人家有企图,相信在当地老街坊中已是公开的秘密。
    可惜这对看外表完全不般配,阿橘岁数再大也是个漂亮的老太太,而野口长得实在难看,生就的缺陷还能忍,他那张脸却是后天毁容的产物,右脸一道粗长的刀疤从太阳穴贯通到嘴角,状似一条大蜈蚣,随着伤口愈合面部肌肉向上拉伸,右嘴角上翻遮不住牙齿,就是半个“剪刀女”长相,陌生人见了无不心惊。
    老少三人相对哈腰问安后,野口安排二人坐到靠近吧台的饭桌前,屁颠屁颠去给他们做吃的。他开店近四十年,手艺炉火纯青,做出来的炸猪排饭非常好吃,关键量很足,一块猪排有成年壮汉双手掌那么大,每种套餐都配有卷心菜沙拉和米饭味增汤,不够可以随便添,加20円还能换一枚生鸡蛋,饿个三天三夜来也能啖到撑。
    吃饭时阿橘不露痕迹地试探孟想,她极擅沟通,没费多大力气就让他如实道出苦水,得知房东撵人的事她同情又平和地说:“这还真是个大、麻烦呢,不过站在对方的角度想也情有可原,就是太难为你了。”
    孟想不能表现得太沮丧,笑着说:“我每天半夜出门,估计没人受得了吧,房东家能忍到现在也不容易了。”
    阿橘用力摇头:“怎么能怪你呢,都是为了工作嘛,唉~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有没有合适的地方落脚?”
    “这事来得太突然,我需要花点时间处理。”
    “可是他们要你今晚搬家,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找到住处吗?”
    孟想被连环问话阻断退路,筷子机械地搅拌酱汤,瞅着中央那个小小的漩涡,真想一头跳进去。阿橘见他愁思茫茫,正欲开口安慰,野口偷空跑过来掺茶,趁机坐下压低嗓门问:“怎么了?我刚刚听到你们谈话,孟君被房东退租了?”
    孟想点头自嘲:“我老是半夜起来,房东家的孩子念高三,说我妨碍他学习。”
    阿橘抢在野口出声前接话:“孟君每天都去筑地鱼市打工,那边规定了上夜班他也没办法啊。这孩子在日本一个亲人也没有,自己挣钱读书,真的很不容易。”
    野口连连附和:“是啊是啊,我听你说过,孟君念书很用功,每年都拿奖学金,我看了他给你画的肖像,画得棒极了。”
    “野口桑,我们是不是该帮帮他?房东限他今晚搬家,你看你认识的人中有没有谁家里的房子要出租,帮他找间合适的。”
    见野口摇头,阿橘略显失望,但随即又面露喜色,因为野口马上补充:“虽然找不到合适的出租房,但他可以住我家啊,我二楼那个小房间一直空着,收拾收拾还能住。”
    孟想吃惊,拼命晃脑袋,他和野口没多少交情,借宿到人家家里也太冒昧了。阿橘却极力赞同该提议,一个劲儿劝他:“你就暂时去住几天嘛,找房子不能操之过急,太匆忙租到不称心的房子以后还得遇上闹心事。反正野口桑也是一个人住,离这儿又近,每天还能节省好多通勤时间呢。”
    说完就开始跟野口商量怎么帮他搬家,野口说他今晚提前1小时歇业,开自己的小货车去那边取行李,还当场掏出钥匙,让孟想下午有空先去他家收拾房间。
    孟想再推辞,他便使出日本老头儿的暴脾气,虎着脸说:“年轻人不能拒绝老人家的好意,阿橘多关心你啊,你怎么能让她为你担心呢?”
    敢情这老头子助人为乐是为了讨好心上人啊,孟想省悟过来,心想这会儿不领情,没准还会招他埋怨,而且他动机虽不单纯,急人之困的做法却很实在,自己现下走投无路,暂时去过渡几天也解了燃眉之忧。
    于是千恩万谢地接受了两位老人的帮助。
    搬家也不能耽误课程,吃完早饭他乘地铁去学校,东京的地铁站是张巨型蜘蛛网,线路之复杂堪比迷宫,每到营业时段但见人山人海,且与国内车站的喧哗嘈杂截然不同。这里只见人身不闻人声,乌压压的人群像海里的鱼阵,由一条头鱼率领,整齐划一悄然前进,通道犹如划分了车行线的马路,自动分成左来右往的两条线,通畅无阻并行不悖。身处其中只听到行军似的轰隆脚步声,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缓步,大家无不行色匆匆,仿佛身后有一支无形的鞭子在抽打约束。
    今天上午十点四十开课,孟想在车站外逛了一圈,躲开出行高峰期,9点上车后仍座无虚席,他想找个相对宽松的位置,一路退到车厢末尾,靠在封闭的厢门上。乘车期间是日本人最悠闲的时段,很多人趁此功夫睡觉看书玩游戏,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堆满乘客留下的漫画杂志,可随意取看,但孟想眼下离得远,过去拿书得从人群中挤过,无疑会被视作不文明行为,没法打盹儿,刷手机又舍不得流量,只好干站着。
    日本人讲究距离感,即便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得不与人近身接触,也秉承这一习惯,人人的视线都放空乱射,绝不在他人脸上流连,在这种环境下,假如被谁盯上,那感觉就分外明显。孟想站了几分钟,觉得左脸有种异样的麻痒,眼珠稍稍偏转,发现后面车厢里有人正隔着厢门玻璃注视自己。按日本国的习惯,发生这类事最好视而不见,因此他一开始也装做不知情的样子,谁知对方毫不收敛,目光仿佛雷达电波牢牢锁定在他脸上,看人影,还是个男的。
    孟想情绪低落,遇见这情形不由得火大,猝然扭头,想来个以眼杀人,眼神飞镖似的射过去,正好戳在一张笑盈盈的脸上。他眼眶里倏地擦碰出惊愕的火花,浑身毛发也如同遭受雷击,竖成细针。
    那张笑脸甜美俊丽,秀眉如画眼带桃花,皮肤像羊脂搓成的,光滑白嫩,红润亮泽的嘴唇比果冻诱人,长在男人身上未免暴殄天物。
    然而孟想的诧然并非出于惋惜,这一霎的感想可由三字概括——“活见鬼”!。
    玻璃后的美青年正是昨晚在公园里非礼他的臭小子。
    噎~咋又是这个娃儿哦,昨天抢了老子的衣服裤儿,害老子瞌睡没睡成,还被房东撵出来,虾子还敢跑到老子面前晃,硬是想挨打唆!
    孟想这一夜遭际惨淡,自思灾祸皆因这青年而起,狭路相逢便想找他算账。无奈一道厢门宛如结界将二人隔在不同空间,他不能出声叫骂,只靠横眉怒眼传递愤怒。青年全无惧色,笑容还加倍甜蜜,眼睛里蕴藏着无尽的秋水春光,眼眶下的丰满卧蚕更强化了这种娇媚的风情,此刻衣衫端正,其性感撩人的程度却比昨晚赤身裸体时有过之无不及。孟想跟他素昧平生,不明白这人为何老冲自己发骚,又惊又气又囧又呆,相信唐僧初见蝎子精时正是此种心态。
    惊疑不定间,对方使出新的恶作剧,朝玻璃上哈了口雾气,用指尖在上面画出一个形状很萌的“爱心”,接着嘟嘴飞出一记香吻。孟想一惊一诧,下意识左顾右盼,生怕周围人瞧见。
    我日,这娃儿到底想干啥子哦?咋个追到老子发情,未必以为我是他的同类?老子这个样子一看就是直男撒,简直求莫名堂!
    孟想人高马大相貌堂堂,以前在国内桃花运极旺,其中就夹着几朵变异品种。美院多弯男,读大学那两年,好些个基佬对他明追暗求,在班上传为笑谈。来日本后也不乏国外友人暗送秋波,前年在西餐厅打工时一个日本男孩对他百般殷勤,有好吃的都藏起来留给他一个人吃,孟想觉察出他的用心后极为别扭,找了个机会跟他摊牌,说自己不喜欢男人,请他别再费心。那男孩伤心难堪,第二天便不告而别,孟想抱愧,没几天也递了辞职书,可是天地良心,他真的从没对男人动过那方面心思,遇到同性示好,永远都无所适从。
    此时那狐狸精似的青年仍眼对眼朝他放电卖萌,他脸越来越红,心越来越慌,又怕旁人看见,回过神后飞快转身挡住玻璃,暗地里自我催眠。
    幻觉!幻觉!都是幻觉!等下放学马上找个庙子拜一下,把这个妖怪赶起跑!
    幸好这段车程不远,几分钟后列车驶入站台,他一出车门便箭步疾走,始终没敢回头。
    

第5章 搬
    上午孟想原打算去教务处求学校延长交费期限,不料刚结束第一堂导演艺术课,他就被该课的任教老师川野隆之叫去谈话。说起这位老师来头不小,曾是日本电影届名闻遐迩的大导演,在国内拿过两次日本电影学院奖,息影后到大学教书,也是系里出了名的红牌魔鬼,他的课考试通过率很低,其为人又威仪矜肃不苟言笑,使好多学生望而生畏。
    孟想成绩优异不怕考试难,但对这位老师的惧怕比其他同学都多,因为他曾经两次狠狠地开罪对方。
    大二刚开导演艺术这门课,初见时川野老师给他的印象是路人形容、衣着简朴,完全看不出传说中大牌导演的风采,要说特别,倒真有一点——川野老师瘸了右腿,据说是早年车祸留下的残疾。
    日本大学里教师不分老少一律站着上课,每堂课一个半小时,需要不少体力。川野老师身有残疾,站立时重心倾斜,比健全人更辛苦,虽然他从不将这辛苦暴露在神情上,但讲课时手帕不离手,隔一小会儿不擦脑门上就会掉下汗珠子,一堂课结束,行动更加蹒跚了。孟想是颗熟柿子,心软得不行,见川野老师上课如受刑,不忍让一把年纪的人遭这份罪,有一天上课前搬了把椅子放在讲台上,谁知好心办坏事,惹祸又出丑。
    川野老师看到那张椅子幡然变色,嘴侧的咀嚼肌高高隆起,眼睛里怒涛汹涌,大声质问全体学生:“这是谁干的?!”
    那凌厉的眼神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带走平静留下惶恐,教室里万籁无声,川野老师也持续肃默,看来不找出放椅子的人就不肯开课。孟想胆颤魂惊一头雾水,忽听身后一名日本学生起身作答。
    “老师,椅子是孟想同学搬来的。”
    手榴弹一扔,孟想更傻了眼,见川野老师朝他注目,反射性站起来,嘴里却好似含着一包粘胶,死活张不开口。
    可能看他是外国学生,川野老师的表情明显缓和,叫他坐下,打开教案开始讲课,这堂课他依旧从头站到尾,那椅子形同虚设,根本没入他的眼。
    事后孟想不得其解,跟熊胖聊天才找到答案。
    “说你瓜硬是瓜,半夜起来补裤裆,尽做些哈事!日本人最爱面子,人家其他老师都站起讲课,你搬个椅子过去放起,他肯定以为你在挖苦他残废,不给你毛起才怪!”
    原来又是文化差异造成的误会,孟想恍然大悟,也明白了为什么日本的地铁公交上几乎没人给老年人让座,有一次他让座给一位大妈,对方非但不接受还甩他一记白眼,估计是怨他嫌自己模样老,把她当老废物对待。
    打这以后他对川野老师愧从心来,自怨多事,一面给人添堵一面给自个儿挖坑。要命的是,师生间的摩擦还有后续,年初川野老师开课堂交流会,要求学生们准备一个课题写论文,先拟了三十多个题目供他们挑选。同学们为此成立专门的讨论小组,孟想忙打工,没参加小组讨论,有个日本男给他打电话,说老师拟的题目都被大家选光了,只剩一个,让他以此做论文题目。
    孟想以为这是系里的决定,老实照办。那论题也奇葩——论日本A、V业的发展与影响,他拿着头痛好半天,想着是川野老师的作业,不敢有丝毫怠慢,兢兢业业查资料做笔记,花了一个月时间认真写完,还比规定的最低字数超出一万多字。
    交流会那天,系上好几位老师都来旁听,学生们每人有5分钟时间简明阐述自己的论文,轮到孟想发言,刚念出题目便引发一阵爆笑。他以为自己日语不标准,登时脸红筋涨,不自觉地望一望川野老师,见他也是气色不善,胸口就如揣了25只老鼠,百爪挠心。结结巴巴乱讲一气,落座时汗洽股栗,内衣都湿透了。
    后来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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