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如星 [出版]-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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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楷正怔忡了许久,旋即笑了起来。年轻男人狭长明亮的双眸中,有隐现的骄傲感动,以及一闪而逝的决心。
汽车依然在无边的黑暗中行驶,她竭力睁着眼睛不敢睡觉,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停下来。宋国兵敲了敲车窗,报告说:“督军,跟踪的都已经被拦截下来,没人跟过来。”
他点点头,轻拍她的肩膀:“下车吧。”
星意听话地点点头,她正要下车,叶楷正忽然探过身,又将车门拉上了。
她有些错愕地回头看他,他的眼里已经布满血丝,说出的每一个字好像都用尽了全身力气:“星意,我会尽快安排你离开两江。”
耳朵里的嗡嗡声好了一些,她听得很清楚,于是表情僵硬地推开他的手,想要下车。
他拦住她,声音嘶哑:“星意,你大哥说得对。我是个自私的人,明知道自己身边危机四伏,还是想尽办法接近你——”
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冷冷打断说:“叶楷正,你也知道自己很自私吗?!”
“你派我大哥和肖诚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一定也想过他们可能回不来吧?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说对不起?”她冷笑了一声,“这段时间你被人暗杀,几次都受伤的时候,你又为什么不对我说声对不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或
者我大哥死了,就算我很安全,我还是会觉得……生不如死。”
她愤怒地推开他,打开车门,下车之前,努力平复了呼吸说:“二哥,感情本来就该互相承担的。我很难过,你始终把我当成孩子。”
她没看他的表情,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冒着大雪走进屋里。
侍卫已经打开了灯,试图在一楼的客厅里点起暖炉。她听到身后叶楷正的脚步声,却不想回头,有意绕过他的影子,走到另一侧。
叶楷正的手臂抬起来,似乎想要拉住她,可星意轻巧地绕了过去。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说:“二楼有你的卧室,早些睡。”
她一声不吭,转而上楼,听到他补充的半句话:“……害怕的话,我就在书房。”
她停住脚步,抱着自己的手臂,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督军,你又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会害怕吗?”她并没有等他的回答,只是快步离开了。
这幢洋楼是新建成的,二楼的房间不多,星意走进去关了窗,在窗边又站了一会儿。因为是凌晨,外边也没有路灯,其实什么都看不清。她不晓得自己站了多久,这一晚上的担忧、恐惧、心乱如麻,直到此刻才稍稍平静了下来。
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大约是楼下烧了地龙。房间里还有一扇略微隐蔽的门,星意拉开来,发现里边是一条小小的过道,走上十几步,又是一扇门,隐隐约约传来
了说话的声音。她站着听了会儿,恍然大悟,卧室连着叶楷正的书房。
她快步转身,穿过小走廊,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此刻的书房里,叶楷正凝神听宋国兵汇报。
他们在回颍城的路上遇到伏击,叶楷正的车跟在车队最后,被炸的是车队正中央。警卫队迅速以备用车接走叶楷正,因为暂时无法得知颍城内部情况,便先将他们送到了这里。此时飞机已经顺利到达目的地机场,肖诚已经赶往31军驻地。
此时传来砰的关门声,宋国兵自然而然顿了顿,叶楷正面无表情:“你继续说。”
“是。”宋国兵连忙收敛了神色,继续说,“军座,现场没有抓住活口。到底是日本人,还是别人设计的还不好说。现在他们并不知道您在这里,所以下一步是回到颍城,还是先按兵不动?”
叶楷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略微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伸手揉揉眉心说:“我不出现,才能看出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
宋国兵说了句“是”,转身走到门口,踌躇地说:“军座,我刚接任肖诚的职务就出了这样的事,等到事情解决之后,我会接受处分。”
叶楷正表情温和了一些:“行了。如果我遇到刺杀,侍从室主任就要受处分,肖诚早就得上军事法庭了。这次的应变十分妥当,你不需要自责。”
听到长官这么说,宋国兵自事发到此刻的高压紧张终于松
弛了些,行礼之后,悄悄带上了门出去。书房里只剩自己一个人,挂钟走动的声音规律清冷,他走到书房与卧室相通的门边,踌躇了一下,伸手握住了门把手,轻轻一推。
砰的一声,门出乎意料地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借着门隙的灯光,能看到是一把特意搬过来的椅子,叶楷正苦笑了一下,随手又带上了门。这一层楼建造的时候本就是特意设计了夫人房与书房连通,但是为了避免电话或者谈话声打扰到卧室的休息,特意留出了一道走廊,也方便主人在书房处理完公事后直接去卧房休息。
可是以两人现在的关系来看,恐怕自己是进不去了。叶楷正无声地叹口气,今晚注定是无眠之夜。
星意醒来的时候,天刚亮起来。她觉得自己只睡了一两个小时,却再也没法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了。她卷着棉被坐起来,屋子里依然十分暖和,地板踏上去都是热的。她随手抓过大衣披在身上,走到窗边,才有些意外地发现,外边是一大片湖景。寒冬腊月的,那样大的一个湖泊冻得结结实实,雪片还在飘,湖边一圈是白杨,枯枝林立,整个世界都是枯寂的。
她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想了许久,终于记起来,是仙女湖。那时候她跟着大哥坐上试运行的火车,还在叶楷正专属的车厢里被热水烫到。那时火车恰好开到这里,春夏交接的时候,湖水碧绿
如同翡翠,迥异于此刻天地的萧条。
星意在卫浴室简单洗漱了,又拉开了衣柜。里边挂了好几套适合自己身形的衣物,一色皆是崭新的,不像之前郑师傅做的那样贵重,却是自己习惯穿的那种。她懒得去追究哪里来的衣服,随手拿了一件穿上了,拉开了门。
走道里也装着电灯,她搬开了昨晚自己费劲堵门的椅子,拉开了通往书房的门。比起自己卧室的温度,书房就冷多了,窗子大开着,里边还有浓浓的一股烟味。
叶楷正正伏在书桌上睡觉,身上披着毛毯,桌角的烟灰缸里满是卷烟。她就驻足在门边,沉默看着他许久,才说:“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
桌上的年轻男人动了动,慢慢地抬起头。
星意冷笑了一声,叶家上下谁不知道这位大少爷在军营中养成的习惯,是出了名的警醒,她搬动椅子发出的声响,大概足够他拔枪对准闯入者的眉心了。
她有意没去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新冒出来的胡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大哥他们……平安到了吗?”
“很顺利。”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星意松了口气:“这里是哪里?”
他依然言简意赅:“仙女湖。”
星意强忍了愤怒:“叶楷正,现在你是半句话都不肯同我多说了,是吗?”因为生气,她的脸颊上浮上一层淡粉色,站起来说,“那你便派人送我回去吧。”
她站起来就要走回
卧房。身后响起椅子剧烈摩擦地板的声音,叶楷正从后边几步追了上来,然后牢牢抱住了她。
他身上有很强烈的烟草味道,几乎有些熏人。他的力气又大,双臂扣在她身前,令她难以呼吸。她能感觉到他将头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坚实的胸膛还有些战栗。
这样的叶楷正,隐约带着一些脆弱和不知所措。星意直直站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喊叫,只是突如其来得有点想哭。
她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轻声说:“叶楷正,我只问你一句话——昨晚你说的话,有没有后悔?”
他微微侧过头,薄唇贴住她脖颈上最温热的地方,能感受到她脉搏的跳动。他的声音几乎是顺着她的肌肤传过来的,一字一顿:“我后悔了。”
星意眼眶有些湿润,可她一再地提醒自己不要哭,冷静地说:“可我已经不相信你了。”
她伸手去掰他的手背,可他固执地不放,她的指尖毫不留情地掐进去,用力去扯他手背的皮肉。可这样的动作对他来说,真的不过是小打小闹,叶楷正轻而易举地将她翻转了身子,抵在墙上,低头吻了下去。
鲜活、温热的气息从她的唇齿间渡到自己的心口,一点点地,将心底的欲望和生机重新点燃了,叶楷正吻了她许久,意识到她没有再反抗自己,身体也渐渐变得柔软,微微放下心。
她到底还是很快清醒过来,双手
抵在他胸口,喘息着侧过头躲避他:“叶楷正,我说过,我不相信你了。除非……”
他注视她的眼睛,哑声问:“除非什么?”
她面无表情:“现在天还没塌下来吧?你和我也都没死,还能好好站着说话。”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然后听到她说:“我们去登报结婚。如果你做不到,那么就放我走。”
仿佛激灵灵一盆凉水倒下来,他一下子就清醒了,第一反应是觉得胡闹:“这么草率怎么行?你爷爷和大哥也不会同意。”
她的眸子黑白分明,没有冲动,也没有迷惘,显然是想清楚了,一字一句说:“我不要你宴客公示于众,只要你让我安心。你做得到吗?”顿了顿,黯然说,“做不到的话,那么……请你让我离开。”
叶楷正默然注视她,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的,是一个多难得的、干净执着而无所畏惧的姑娘。以往,他总觉得她是自己在暗夜中行走时,天边闪亮而遥远的星芒,而现在,这点星芒就在自己的掌心,温暖炙热。
仿佛是有人在内心深处点燃了火,那种暖意弥散到四肢百骸,他看着眼前的女孩,眸色深深,亦下定了决心:“好,我答应你。”
仙女湖距离颍城大约是四个小时的车程,就在颇为繁华的云杉县左近。过了中午,叶楷正从书房出来,星意正对着镜子梳头。就像是读书时那样,她把头发分成两股,编成辫子,
垂在胸前。梳完看到叶楷正站在自己身后,星意有些紧张地冲他笑了笑,站起来说:“好看吗?”
她穿了绛红斜襟薄袄和黑色百褶长裙,整个人看上去讨喜又俏丽,叶楷正点了点头:“我的新娘子自然是漂亮的。”他穿的却是一套颇寻常的中山装,比起往日的军服少了一份英武,却多了点俊秀斯文。他走去牵了她的手,一道下楼,宋国兵已经安排好了汽车在门口等着。上车前,星意问了一句:“你处理完手上的事了?”他便笑着说:“你都说了,我走一会儿,天塌不下来。”
汽车开到云杉县花了大约半小时,县里有着唯一一份周报。叶楷正派人去问过,今天正好赶上排版日,后天就能出刊。临时刊登一则结婚声明自然是要费点钱的,叶楷正也让人一一打点妥当了,只要两人亲自去送上一份手写声明即可。
因为叶楷正的特殊身份,声明上用了“赵青羽”这个名字,写得也十分简单。
赵青羽、廖星意结婚启事:
征得双方长辈同意,定于某某年某某日结为夫妇,时值非常,一切从简。特此敬告,亲友诸希,高鉴。
周报的值班编辑收了这份声明,有些疑惑地瞧着两人,大约是“时值非常”这四个字颇为特殊,很容易令人想起小青年私奔。可既然收了钱,他也没多问,只笑道:“那便恭喜了,后日遣人来拿报纸即可。”
“多谢您了。”星意笑着道谢,又挽着叶楷正的手臂一道出门,回头问宋国兵说,“哪里有照相馆呀?”
宋国兵笑着说:“街那头就有。”
她侧头去看叶楷正:“那我们去照张相吧?”
叶楷正答应了,又扔了几块银圆给宋国兵说:“让人去买些酒,这样难得的日子,就当是我请大家热闹一下。”宋国兵接过去,又递给了身边的警卫,笑着说:“督军大喜的日子,兄弟们也是要凑个份子的。”说着递上了红包。
叶楷正倒没推辞,星意忍不住莞尔说:“宋大哥,本就从简,你们就不要破费了。”
宋卫国压低声音:“夫人放心,督军答应了,因为这件喜事,警卫队这个月每人多发三个银圆。”
叶楷正将红包递给了星意,笑着说:“那么从此以后,叶家就是夫人掌钱了。”星意微微红了脸,只好将红包收下了。
两人进了照相馆,说要拍结婚的纪念照。照相之前,星意踮起脚尖给叶楷正整理了领口,又取了镜子照了照。伙计站在硕大的相机后,大声说:“我喊一二三,两位新人就笑一笑。”结果喊到三,伙计有些不满地从幕布探出头来,“新郎官太严肃了!”
星意悄悄拿手肘撞了下他,他便只好赔笑,低声说:“在军部我习惯了这样照相。”又对伙计说,“那再拍一张。”
这一次他记得笑了笑,伙计十分满意:“过上两天来取吧,恭喜两
位啦。”
从照相馆出来,街边正巧有一锅锅贴刚出炉,热腾腾地香气四溢,星意有些饿了,拉着叶楷正坐下,要了些吃食。叶楷正见她喜悦满足的模样,心底却不由有些愧疚。
说起来,老爹娶了那么多夫人,每个都算是大摆了宴席,闹得轰轰烈烈的。后来他也应邀参加过许多社会名流的婚礼,有西式,也有中式的。西式的新娘穿着的所谓时髦的婚纱,都是国外运来的。可到了自己呢?在县城登个报、拍张照了事,甚至声明上连真名都没印上去,也实在太简陋了些。
星意却全然没想过叶楷正在想些什么,她咬开了一个锅贴,汤汁鲜甜,她便吃得满足:“二哥,回去和爷爷说的时候,你要将龙凤帖准备好。”
叶楷正夹了个锅贴在她碗里,犹豫了一会儿说:“婚帖,我早就备下了。”
星意放下了筷子,愕然看着他:“在哪里?”
他从前襟口袋里拿出了两张纸,便是时下流行的烫金龙凤纹样,上边写着两人的籍贯与出生年月,证婚人一栏下签着黄平与高行风的名字与签章,而结婚人那一栏,叶楷正的名字已经签好,亦盖上了印章,独独空了新娘子另一栏。
星意微勾了唇角:“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他就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