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妖师-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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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啊,土拨鼠,啊土拨鼠――”
雍和璧长长眼睫一颤,从梦中惊然醒转。半晌,他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赶走那仿佛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的旋律。还好,今日不必再前往那个山庄了……
他整衣起身,出门之时,见到幕僚陆子燮已在门外恭候着。
“公子,昨日公子吩咐打探的事,已有了消息。”陆子燮说。
“陆先生请说。”
“据打听,那位私塾的苏夫子,名为苏度娘,家在陇安县,半个月前才来到此地。”陆子燮捻了捻须,迟疑说,“说来也巧合,听闻那位苏度娘如今,正借住在苏家三小姐的山庄上。”
雍和璧皱了皱眉,怎么又是那个山庄?
“原来是一名女夫子?”他微一沉吟,又问:“那么,陆先生可知她才学与品性如何?”
“这个就尚不清楚了,她来到此地的时间不长,镇里的人对她所知也不多,不如公子派人亲自到私塾,打探一二便是。”陆子燮提议说。
少顷,雍和璧点了点头,不可能再上苏家小姐的山庄,也只能到私塾里找人了。
※※
一大早醒来的苏小昭,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真谛,找到了要风雨兼程的人生理想,她仰起头,望着东方既白的天空,热泪盈眶……
“大影儿,小影儿,再见了。”
“别怪我,我已经想好了。”
在两人木然的注视里,她背着包袱,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花,感动说:“昨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一直想唱歌,想到睡不着……直到看见黎明到来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是时候该遵从命运的召唤,踏上未知的旅途,用我的歌喉,让传说走遍这个大陆了。”
“小疯子,不是我说你……”影六无奈扶额,对日常作妖的苏姑娘劝诫道,“但我觉得,你还是乖乖呆着,不要去毒害南宛国百姓的耳朵为好吧?”
昨晚他梦里全是“啊土拨鼠――”的凄厉歌声,以至于现在看见她的双唇一动,就忍不住想捂耳避开。
苏小昭眼刀一飞,说:“我昨天只是在吊嗓子而已,等着吧,等我扩开这声喉的音域,你们将会为我惊艳。”
“相信我,假以时日,我一定会成为南宛国最出色的女高音,最出色的传说吟唱者……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慷慨说完,她迈步就要踏出。
见她一副“去意已决”的模样,影六深吸了一口气,拦住她后,径直取下她背着的,和身体完全不成比例的大包袱――好家伙,居然直接把他做的滑板车都打包好了。
她是想蹬着一个滑板车就去游遍天下吗?
“小疯子,你要想想,你的大仇还没报,现在怎么可以就离开?”影六说。
“啊?什么大仇?”扯紧包袱的苏小昭先是一愣,旋即想起,“对哦,私塾里那群小兔崽子!”
所以前几天还扛着剑,哭着砍着说要报仇,结果转眼就能给忘了是吗?
“算了,还是追求梦想重要。我有那么多的故事,要唱给这个世界听,怎么能只顾着眼前的苟且,被仇恨的乌云所蒙蔽!都让开吧,你们这些阻拦命运召唤我的人,都让开……”
影六彻底无言以对了,而旁边的影一按了按眉心,终于也开口:“影卫部的总部在京城,到时我会找影二,他手里还有一些人皮・面具,应该男女老少都有,他或许会给……你想要吗?”
“想!”苏姑娘揪住包袱不放的双手蓦地松开,无比响亮应了一声,“我要!”
废话,多一张面具,她就能多一个体验角色,摆脱这单调得乏味又庸俗的生活。到时候想当歌女就当歌女,想卖糖人就卖糖人,想当街头恶霸就当街头恶霸,所以,一时的理想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还是影一有办法。
看着苏小昭发亮的双眼,影六一撇嘴,将书篓挂自己背上,说:“那还不赶紧出门,私塾上课的时间快到了。”
苏小昭一拍脑门:“没错,前日我给他们留下的海量功课,他们肯定做不完,哈哈!小影儿,走,报仇去!”
影六背着书篓叹了口气,无奈地跟上。
※※
谢筠一大早就守候在私塾外了。
他拢袖端正地站着,乌云满面。
他心想,肯定是那陆子燮与他不对头,才怂恿公子派他前来,说是让他来考察什么女夫子的才学与为人,若真是有识之士,便替公子代为引见……
真是可笑!太后在贵族里试行女子入学,也不过才六年,何况是未开化的平民女子,肚里哪可能有多少墨水?要他堂堂雍家清客,跑来这鸟不生蛋的破私塾里听墙角,窥探一名女子,说出去简直要在好友间丢尽了脸面!
于是憋了一肚子气的谢筠,在看清走进私塾的那位“五官艳丽、烟视媚行”的所谓女夫子时,更是差点没甩袖就走。
嗟乎哉!此等长相艳俗的女子,哪里有半分高华气度?当私塾女夫子就算了,还妄想入雍家门下,与他共事?成何体统!
但想了想,谢筠还是强忍下火气。自己是公子门下的幕僚中,资质最浅的一位,此番公子让他前来,想必也是有心历练他……
唉,那就姑且留下看一看吧。
……
“小姐,学馆外好像有个探头探脑的家伙。”影六蹙起眉,警惕地说。
苏小昭接过他背上的书篓,挎在自己身上,闻言瞥了一眼那人,见他倏地别开了视线,欲盖弥彰地,直愣愣盯着正对面的一棵树……
“随便吧,大概是一个仰慕我的人。”苏姑娘不在意地收回目光,无奈摇了摇头。
影六:“……”
真想掐一掐小疯子的脸皮,看看是不是比城墙还要厚!
“小姐,崩人设了。”他用新学来的词说道。
“哦。”苏姑娘眉毛一挑,旋即绷起脸色。
………………………………
19。第十九章
话虽这么说,但见到苏小昭走入学馆后,影六还是不敢放松警惕,暗里注意着那看起来一脸鬼鬼祟祟的男子。
学馆内,苏小昭已经落座,旁边是两个一大一小的沙漏,待敲过三声云板后,她便将较大的沙漏翻了过来,沙砾淅淅落下,示意开始上课了。
看着座下有些忐忑的各张面孔,苏小昭用指节敲了敲几案,不疾不徐道:“唔,前日我给你们留的功课……”
一众学童倏地将目光低下,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笔墨:夫子太可怕了,除了背诵的功课外,还要他们计算一串繁杂的数,这过程半分走神不得,居然连他们难得的一日假期都不放过。
苏小昭眼神一扫:“我说的题目,从一依次加到一百,有求解出结果的,呈上来?”
远远隔着篱笆和学馆的窗,在认真观望的谢筠,闻言眉皱起,心下不屑:这种无聊耗时的题目,他用筹算计算下来,恐怕也要半日功夫,何况是这些初入学的稚子。这不是存心为难吗?
二十多个学童里,有约莫七八个上前,而答案计算对的只有三个,苏小昭顿了顿,问:“张虎子,孙于延,穆飞,你们三个算出答案用了多久?”
三人脸有得色,纷纷答道,“回夫子,我算了一个时辰三刻。”“我也是差不多。”“夫子,我用了一个时辰一刻。”
那边谢筠往篱笆前凑了凑,脸上是满满的不信:这么快?怎么可能呢?
然而,学童们却看见夫子的眉头一蹙,似是不满意,随后松开,勉强点了点头:“不错,你们几个用功刻苦,相比之下值得夸赞……倒是其他人,我是让你们劳逸结合,不是让你们玩物丧志。”
一众忙着玩“杀珠子”耽误功课的人都悻悻低头,但听苏小昭说到“老规矩,这是给你们三人的奖赏,谨记再接再砺”时,都纷纷忍不住张望过来――
“你们无须上前。”苏小昭拿出了三只竹蜻蜓,在学童们或好奇或不解的目光中,算好角度,双手轻轻一挫。竹蜻蜓自她手中飞起,在一众孩童的低呼里,准确落在那三人跟前。
孩子们顿时觉得屁股痒痒的坐不住了:那个东西看起来十分好玩的样子,而且,苏夫子每次的奖赏,都意味着与接下来的授课内容相关,这一回好像很有趣?
眼见底下一片蠢蠢欲试的躁动,苏小昭忽地面色一板,敲了一下云板。在众学童惊愣的目光中,她声音沉重而滞冷:“可是,夫子我对你们很失望。真的,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这句话一出,就连不远处柳树旁一直警惕的影六,都忍不住嫌弃地挤起眉眼――听听这什么话,小疯子分明就是只带过他们吧?
可怜一干没领教过苏氏骗局的学童们,顿时听得脸上赧然通红,羞愧不已。
苏骗子脸色沉沉,痛心疾首:“其实这一道题,要算出答案根本不需半盏茶的功夫。而你们,是在用战略上的勤奋,来掩饰你们战术上的懒惰。”
半盏茶时间?不说底下那一帮孩童,就连门外的谢筠都不信地挑起眉,听到她开始讲解起来,他连忙凝起目力耳力,将脸都贴在了篱笆前――
“你们看,要算出这一百个数之和,只要将它们首尾相加,两两配对……”苏小昭举着算盘,一边讲解着,一边噼里啪啦地拨动算盘,不一会儿就停了下来,最后,她指着算盘上的答案,“而这样的题目,你们却告诉我,算了将近两个时辰?”
她失望对上底下一片惊讶的目光:“难道你们以为,夫子我会留下如此繁重的功课,刻意刁难你们吗?嗯?”
不是以为,根本就是这样的吧?!
影六被憋得不轻,出门时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分明还历历在目……如今光天化日之下,颠倒黑白虚伪至极,小疯子果然非人哉!
啊!原来是他们自己愚钝,居然错怪了夫子的良苦用心!
这是此刻学馆内所有学童的心声,稚嫩的脸上也愈加羞愧。
苏小昭放下算盘,在学馆的一片安静中,语重心长道:“荀子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投机取巧并非可耻之事,学海无涯,而人力却有限,切记不可一味蛮进……夫子只希望,你们能记住今日这一番教诲。”
“我们生于这世上,不过是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就算我们穷极目力,又能看得有多远?就算耗尽余生,又能对这俯仰天地了解多少?”苏小昭重重叹息一声,眼里是令人生敬的睿智目光,“因此我们才更应该寻求捷径,方能在短暂的生命里,到达常人所罕至之处。”
“所以,今日在座的所有人都要留堂,可有异议?”苏姑娘眸光深深,最终说道。
影六无聊地叼了一根草在嘴里:看看,这才是小疯子的真正意图!明明心思阴暗行事无耻,却偏偏满口大义故作高深……人生真是寂寞如雪,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看清这小疯子的真面目吗?
当然,他果断忘了当初自己也深陷苏氏骗局的蠢样子。
……
看不到那群听到“留堂”后,神色既恐惧又期待的学童们,扒着篱笆的谢筠,怔在了原地,久久没回过神――
如果说一开始见到那苏度娘之时,他便先入为主地怀有偏见,在听到她的提问时,心里更是居高临下的不屑。那么,在她说出了另辟蹊径的算法后,他虽然心里不舒坦,还是勉强承认了,此女确实有几分本事。
可是,他却没料想到,她居然还能从一道算术题中,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一路引申到了生死与求学的玄远之理,洞察而精妙,将那些微妙难言的哲理浅显道来,听得他深感触动,继而心悦诚服……
谢筠一时心下既愧然又钦佩,枉他自以为敏而好学,但听她这一席话后,才恍然发现,自己岂不就是她口中的懒惰之人?
过往十多年来,他宵衣旰食手不释卷,但其实都不过是在享受现成,嚼那些前人所嚼烂的东西,又何曾想过,不囿于自己的所学所见,去抵达前人不曾抵达的险远之地?
谢筠一时陷入沉思中,直到再次听到云板击响,他才猛地回神,见到座上那女子,将另一个较小的沙漏倒置,朗声说:“课间休息,一刻钟。”
学童们顿时纷纷离座,拿着到手的竹蜻蜓,小跑着到后院里玩闹去了。而苏小昭也搁下书卷,慢悠悠起身要走……
顾不得再藏身观察,谢筠连忙从篱笆后走出,快步赶至:“姑娘请留步――”
苏小昭闻声停住脚步,回身望去:那个鬼鬼祟祟偷看了她半天的男人?
“你是什么人?”她歪头问。
谢筠匆忙走近,用袖口擦拭去额头的薄汗,作揖道:“姑娘,在下谢筠,是雍家大公子府上门客。”
苏小昭微一挑眉,说:“哦?不知谢先生找我何事?”
“实不相瞒,我家公子昨日在镇上偶闻姑娘才名,对姑娘的才学钦慕非常,故而今日让谢某前来……这是请帖一封,公子明日将在清雁客栈设宴,望姑娘赏光莅临,公子当扫席以待。”谢筠说。
苏小昭向不远处的影六一瞥,示意他无事,然后才缓缓说:“承蒙雍公子高看了,不过小女一介布衣,不敢高攀,赴宴之事还是免了吧。”
她回绝得直接了当,谢筠抬头望着她清冷的面色,讶然问:“姑娘可是对我家公子有不满?”
“谈不上。”苏小昭摆了摆手,侧过身,凛声说:“只是我来到此地后,是苏家三小姐给我了容身之所。据我听闻,前几日派人在山庄纵火意图伤人的,正是雍家,请恕我不能与之同席。”
谢筠一下子涨红了脸:“胡说!我家公子岂会是行此小人之径的人?刺杀的事,分明是公子被栽赃陷害,背后另有他人。”
“果真如此?”苏小昭将信将疑道,“可我听苏家三小姐说……”
“姑娘,请听我一言。”谢筠愤愤说,“那位苏家小姐虽有恩于你,但她得了疯症也是众所周知的,姑娘与其偏信偏听,不如与我家公子一见,便可知公子为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