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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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般拿乔也就算了,我敬你是悬壶济世的。可即便你医术高超,你当这里什么地方,在王爷面前吐出这样的脏字儿来,仔细你的舌头!”
小太监到底不经事,知谨叉起腰来一唬便唬住了,可王太医行走内外多年,是最明白趋炎附势、察言观色的,他知圣上派他来,不过是挣一个兄友弟恭的美名,便也不将知谨放在眼里:“你是什么东西,殿下又不是没舌头,要你在这儿胡乱充大爷!”他又俯视刘效,连些许表面功夫也全然不顾了,“殿下装聋作哑也有些时候了,合该解释解释!”
刘效徐徐睁开眼,现出两汪光华流转的活水湖来。他指指小太监,知谨此刻脑袋灵光得很,径直将小太监挟走,顺手将院门合上,还将一把铜铁打的锁挂在门前,将最后一点空隙也抵住了。
王太医见这阵仗,心不免凉了一截,可又思及自个儿的身份,便又趾高气昂起来:“殿下有什么招数,不妨尽数使出。下官虽比不得那些名士,好歹也能化解一二。”
刘效瞪视他片刻,竟嗤笑起来:“你当真觉着孤不敢要你的狗命?”
王太医一惊,在这针扎一样的眼光里站了一遭,额前密密冒出汗珠来。
“你问知谨是什么东西,孤倒要问问你,”刘效低下眉来,捏了捏指尖,“你又是什么东西?一个太医丞,八品蝇官,行事竟狂放无礼至此。这还是天子脚下,若将你放出去,岂不是贻害一方?”
“殿下好糊涂。”王太医自觉抓着了把柄,“圣上与殿下之嫌隙全国上下谁人不知,拿陛下来诓下官,殿下还做着改元的春秋大梦哪?”
“你好大的胆子,妄议朝政?”刘效给逗笑了,双眸一弯,甘中泛毒,“一枚卒棋罢了,竟还指望着陛下保你?你这样蠢笨的脑袋,就是削了砍了剁成了泥施作了肥,也要害得花草庄稼不得生长。”
王太医慌不择言:“我与邢家是……”
“邢家再大,能大过天去吗?”刘效略一倾身,几绺长须悬在眼前,眸色深峻,“就像你这样的蝼蚁,孤不必动用双足,只轻悄一触,便能将你碾做灰土,连零星唾沫星子都溅不到孤身上。”
王太医下意识退后两步,便被一柄吹毫可断的利刃抵住喉咙,尚未来得及惊叫,眼比刀身更凉,手比刀光更快,微言破围局,绵力挑千钧,毫不犹疑,直击要害,只听得扑通一声响,并上衣料磨蹭的响动,便再没了声息。
知谨算上整整一刻钟,才回到院外。只一推门,便喉头发紧,神识摇晃。正值月中,皎月东升,普惠明光,两具躯体凄凄惨惨地仰面躺在院里的石面地上。一个身着医官常服,喉间一道血痕,一击毙命。另一个腰配福寿桃花香袋缀碧玉绦,血浸衣裳,一张脸被血糊住,容貌难辨。
知谨舒了两口气,又在院内四处走动察看一番,觉着妥当了,方匆匆扑出门去,惊惶叫道:“刺客!”
第十一章
刘效撑住眼睑,迷迷糊糊坐了起来。他躺在一张河清海晏楠木架子床上头,身下是海蓝色的芭蕉纹绢被,两张染缬田螺绿彩纱合拢了垂在身侧,又添水晶珠帘十二串。安息香渺远地漫散过来,教人骨头愈发懒倦。
他恍惚间做了一个梦似的。梦里尽是亭台楼阁,碧山绿水,偶窥湖心残月,贪得驿外断桥。这些景刘效是认得的,它们曾蛰伏于年少时独属于江南的那一段岁月里,是春光,是春云,也是春云投下的阴影。
那是一切的起点。
他猛然回过神来,只听得知谨放轻手脚暗暗唤了一句:“王爷醒了吗?”
他抹了一把脸:“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王爷再睡会儿?”
“起了。”刘效拨开纱帘翻下床来,“厨房的想来还没醒呢,你只去取昨晚剩的糕点来罢了。”
知谨连忙又套了一件外衫,匆匆推门出去。不一会便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两颊攒着热气儿:“确实还没醒呢,我见还有些米汤,便自行做主热了些。”
“无碍,晚上还有大宴请,吃多了平白占胃。”刘效挪步到罗汉床上,就着小几用了些,便问搬了杌凳坐在下边小口吞咽的知谨:“皇上今儿有旨意没有?”
知谨听了笑起来:“王爷也忒心急了,这么早的天儿,哪有什么旨意呢?”
刘效闻言便卸了劲,只撑着脑袋,又轻又徐地道了:“我那晚闹的那一出,折腾出好大动静。那些个谏臣也是不要命,呼啦啦乱作一堆地去上奏,要皇上给我加派人手,扩充警卫,再腾挪一处宽敞的地方居住。若不是碍于舆情,那位还指不定要怎么给我使绊子呢。”
知谨也不吃了,腾出手来给刘效揉揉腿脚:“这么些谏官,是王爷安排的人?”
刘效点两下他的脑袋:“谏官们既然看不上九五之尊,你还指望他们能瞧得上孤吗?他们不过是一群恼人的蚊蝇,只消一块肉,不妨是谁给的,都能卖足了十分力气。孤如今没有上好的珍馐野味,只得自己割肉示好了。既有得肉的款待,又有给皇上找不快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
知谨仰头望着他,心中生出些感慨,便弯起一双眼来:“王爷果然步步有招,是天命投身在帝王家。而奴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幼年便被送进行宫里,蒙王爷不弃,吃穿皆没有短。奴才幸能在王爷左右多年,这些年所习得的,与一样出身的相较,真是甚于千倍万倍。此恩此德,当真铭世难忘。”
刘效瞧了他一会,垂下脸低声道:“你同陆副将的事,真当孤一星半点也不知道?”
知谨霎时间变了颜色,两膝扑通一下磕在地上。屋里铺了青石砖面,又垫上薄薄一层毯子,到底还是冷硬。知谨不知疼痛似的,一下一下地磕着头:“奴才到底怀着一腔坏心,既割不断情爱,又舍不下王爷,是罪无可恕,合该几大板子打死了事。只求王爷速速发落了我,莫要再攀扯上别的什么人事来。”
刘效只是苦笑,连忙扶了他起来:“你这又是何苦,磕坏了脑袋,晚上的国宴难道顶着满额满脸的疮上去服侍吗?”
知谨瞪着一双泪眼,不肯起身,只哀哀切切,愁情涟涟。
“我既在这里说了,也就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刘效硬心肠惯了,难得好言好语,反倒颇为不适,“否则,你当我为何要让你带着车马去寻陆副将呢?若旁的人去寻他,不过有半数可能,添上你俩这一层情愫,此事便成了十之八九了。我是怎样的人,放着金玉的买卖不做,专挑平平无奇的杂货生意?”
知谨心里简直乱麻一样,如同一缸水里不慎滴进了点糖稀,妄图捞它出来,却只会将水拌匀了,使之沥得更多,渗得更深。他好似在这一个格外波折的年月时来运转,从前一切贫穷苦痛尽数消弭,仅余沉甸甸的满心流水夕照,霞光静好。
“你大半辈子都同我一起,有什么藏着掖着,能不教我发觉呢?”刘效也蹲下‘身来平视着他,“只是一样,我在人堆里行走多年,自认识人用人之术已习得不少,陆副将其人,互友一时方可,同行一世难。”
知谨满腹热忱,顿然冷作三九冰窟。
(下)
“你可知错了?”
韦钊身着轻铠,里头一袭墨绿色劲装,束了半冠,乌发枕在肩颈,更显飒飒威风。他立在帐中,剑眉倒竖。
陆炳通身不过一套习武衣裳,颔首敛眉,不发一言。
营帐设在毗邻城门的校场里,是用粗布汇搭成的,不过较衣裳略厚些,朔风卷着凄厉的叫喊猛扑过来,径直从缝隙间往营帐里钻。陆炳觉着两耳针扎样的疼,只教人昏乱也不是,清醒也不是。
不出一刻钟,喊叫声渐息。帐外草石被人唰唰踩过。韦钊唤他一声:“曹武?”
曹武应了,却不进来,停在帐外,礼数尽得周全,而寒气突破肌理,直渗进帐里来:“将军,那人受了大半的板子,才说收了秋氏的银子,老母被秋氏接进了京照料,秋氏命他采听消息,暗借托往京里去的商队购置家具的事由递信到秋氏府上。别的便不肯再说。属下寻思许久,京里并没有姓秋的大人,兴许是他熬不过了,扯谎呢。”
韦钊闻言,喃喃道:“到底是大家之臣,便是离了这里,还不忘记留眼睛。”罢了复又回道:“断气了没有?”
“还吊着一口气,要留他一条命吗?”
“且遣人给他医治。不必医全了,能吐字动笔就成。”
曹武领了命,自去了。韦钊眸光灼灼,拧着一股气:“想来你眼不瞎耳不聋的,已知悉形势了罢?”
陆炳并不抬头,低声回:“千错万错都是属下的错,要怎么样全凭将军定夺。”
“人家的探子进了家门,你却分毫不知,御下不严,实在该罚。”韦钊愠道,“兵士们进出内外、支取饷钱去做什么了,你也不查查仔细?”
“军中人员众多,确实不得一一查过。”陆炳瞥了一眼韦钊渐沉的脸色,声调也渐沉了,“属下想着账房先生处自有明细……”
“账房先生那里自然有他们胡乱搪塞编的由头,你去那里查有什么用处呢?”韦钊怒火上头,竟也意外地平和下来,“你好歹也是个副将,在我之下,除了曹武,便是你了。军中这么些小官小吏的,你也不晓得动动官威,指派指派他们帮帮忙?”
陆炳见他恼了,只得跪礼:“是属下无能,愧对将军多年的栽培。”
韦钊视其恭顺,满肚子的火也没了下家,只得挥退了他:“罢了,你回去好生思过。”
陆炳低眉退下,正往自个儿的住处行,迎面便撞见曹武足下生风地来了。陆炳思及方才韦钊的只言片语,脸先黑了一半,冷冷地唤他:“曹兄。”
曹武正拿帕子拭手上的血呢,他猿臂蜂腰,器宇轩昂,从远处看过去,竟与韦钊视一般身形体态。陆炳暗瞅那手掌,连手心手背的皴纹里都被浓稠的血填涂满了,血液一点一点顺着掌的脊背往下淌,砸在地上,飞起赭红色的血珠。
他没来由地嫉妒,又怀着一点夹缝偷生的庆幸。
曹武也瞧见他了,匆匆抹了手也唤道:“星沉!”他见陆炳神色有异,想是被韦钊训斥了心里不快意,便道:“将军身边没了那位贵人,性子是躁了些,你多担待着,没你的坏处。”
陆炳心里头已然反唇相讥,可面上还云淡风轻似的:“到底是我做的不对,将军没有黜了我已是大幸,并不敢再埋怨别的什么。”
曹武两眼闪烁几下:“那便好。”
陆炳又道:“咱们都是替将军做事,唯你同他最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曹武咂摸出了点味儿来,可到底还不真切,只言:“你才是将军的近臣。若不是这里有了边乱,那里轮的到我来替将军分忧?”
陆炳仿佛很是替他着想:“你也忒辛苦了,板子一下下抽下去,膀子受累不说,血也沾上了这样多。”
曹武不知怎样接话,便说:“是了,这满手的脏污,一时还没处洗去。”
这不过是客套话,陆炳也心里明镜似的,可他仍是欣喜,仿佛贪得了一点胜利。
精明又怎么样,同将军肖似又怎么样,还不是同他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只是有人甘做奴才,他却不甘。
他觉着是时候分别了,便行了一礼,告了辞,兀自走开了。
曹武立在原处,磨蹭着两掌,回想起陆炳来这儿之前,韦钊的一句话来。
他的心已然不在这儿了。
第十二章
九州之内,唯京城最奢;而京城之内,又独皇城里用钱最是靡费。
国君千秋国宴,论起流水的银子,更是万中之一。
刘效携了知谨,穿着妥贴地候在宫门外。他起得早,到得也过早了些,大人物们尚未来,不过几辆青布车轿,零星七品小吏。小吏们大多是今年新拔上来的,同他不甚熟稔,不过想于此向圣君讨了赏银便走,又因着刘效恶名在外,便见他只知瑟瑟缩缩地道福,随后好似见了蛇的雀儿一般噤了声,不敢多发一言。刘效心觉逗趣,便也轻轻放过。他好似闲适得很,又好像有许多繁冗心绪,只倚着那辆跋涉万里的车骑,拢着袖摆,两眼松松一眨,荡开两道波痕来。
国宴定在皇城正中的四海升平殿。华殿占地广阔,殿前是一段白石神道,两侧辅修了藩王、官员们入殿的砖道。沿道而望,双边分列十二班火者,十二班禁卫,无不恭敬谨肃。刘效甫一至前,便有侍从迎上来,毕恭毕敬行了礼,随后为他引路。殿顶铺的是敕造黄釉琉璃瓦,四角装配龙戏珠的飞檐,申时日暖,熠熠生光,明似晨星四布,夜灯万盏,端的是吐纳四海的奢豪气派。
拾级而上,便可一窥殿内陈设。八根三人合抱的漆朱盘龙柱,一面三丈有余染赭腾云毯。虽天色尚未尽暗,然殿内已点上千秋寿烛九十九根,四下通明,亮如白昼,直烧眼睛。仔细看时,又有掌灯者、侍从者数余,躬身候着。殿中是黄花梨的主座,后设松竹庆寿的金箔屏风,下手两列錾金的几案,各置了棉花瓤的福寿坐垫,另有水盆、漱盂、茶酒等物,无不齐备。
那人领了刘效在一处坐下,便颔首行退。刘效暗度四周,入目金银华彩,不过圣君日常的一隅,不禁心下闷闷。知谨候在身后,也闷葫芦似的不发一响。
灯烧得慢,人却来得快,不过半碗茶的工夫,余下位子大都给壅壅攘攘地填满了。能出入这宴请的大都自矜身份,却又耐不住多嘴多舌的性子,见刘效一个人单坐在那里,便都同身边人窸窸窣窣,以目示意,如同砖罅里的虫蚁,尽往耳朵里钻。刘效更觉生气,还得小口嘬茶,一派闲云野鹤、淡泊名利的模样。
他正恼着,忽嗅得一阵清清爽爽的脂粉香风,萦着敲玉之声,递了和和气气的一句话来:“殿下?”
刘效回首一眈:云髻松松一绾,烟眉浅浅一描,朱唇藏喜,粉面含春。行态亭亭,身量纤纤,面似皎月,气如新莲。
这样的模样,不是秦瑛,又是哪个?
秦瑛见他回过身来,更是笑意盈盈,便徐徐行了一礼:“请殿下的安。”
刘效也顾不着胡乱生闷气,连忙将她扶起:“你是同梁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