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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打火-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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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
  邢愈率先于低语声中拨开酒杯,站起身来。这场宴请从始至今,这位千户食邑加身的侯爷就没正经说过一句话,故而此时他一起身,登时掠走半数眼光,将那或如刀剑或如金针的打量纳于一方。
  只见他一个拱手,面圣侃侃:“臣坐观诸公饮宴,本不该叨扰圣上的好兴致,只是方才夏小公子投递降书一事,臣不知好歹,尚有一言相问。”
  夏郃本就被夏翊气得不轻,只怕再佐以猛药,便要即刻归西。这时又听得汝阳侯点名道姓,原本尚有血气的面色登时煞白如纸。
  刘致不露声色,只道:“爱卿请讲。”
  “历来古制,夷人求降,须认大齐为宗主,帝后为父母。陛下既已允了突厥的请降,便必要另设招降庆典,方显身份。若依照礼制,届时当请陛下为父。只是古今以来,有母方有子,单拜陛下一人,未免多些缺憾,恐怕也与祖宗礼法有违。”
  他这话一出,四下聒噪顿起。夏郃沉下脸来,咬牙切齿,恨不得纵身跃出撕了邢愈的嘴。
  邢愈想做什么,刘致何等精明,早已猜着,他却不讲,只问:“那依邢卿的意思,此事当何如?”
  邢愈做戏做到最后一折,自觉铺陈已足,又见圣君没有点破,已在心里暗暗欢庆。他立即躬身下跪道:“臣年岁已有半百之数,膝下无福,只淑妃一个嫡女,自小便是掌上明珠。淑妃自入宫以来,梳理宫事,无不勤谨,其贤是阖宫皆知的。陛下即位以来,后位空悬,六宫之治理,当有一个表率,其人须既明且善。纵览后宫上下,唯淑妃一人,地位品德尚合国母之仪。”
  邢愈说罢,仰首去瞧圣君神情,只见刘致倚着座,无甚喜色。他于是破罐破摔地干脆挑明:“臣请陛下立淑妃为后!”
  半晌缄默。
  刘效冷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出闹剧。刘致原本适龄,外封出宫,许的王妃是夏太傅的嫡女,一位知书达理、行事颇有主意的俊小姐。夏太傅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声称:“吾二子之文质,尚不如王妃一毫也。”刘效原本听闻刘致得了这样一位才女助力,形势于己更加不利。只是他尚未决意下手除去,便得天妒红颜。王妃自小体弱,成亲不过两三年便病殁了。此后刘致或是顾着夏太傅的面子,或是当真对王妃有情义,迎了汝阳侯的嫡女入府,亦未抬作续弦。只是夏邢两族,自此便不对付起来。
  刘致手指在扶手上头点了点,轻声道:“立后一事重大,非汝阳侯一人可以左右,其间礼典又非一时能够尽备,须经朝议,由众卿定夺。”
  这话说得好听,推拒之意真是半点没有遮掩。邢愈面如土色,只得在众人细碎的嘲弄声中退回席中。
  刘效心下快意之余,不禁复又去打量高高在上的刘致。刘致板着脸,恍惚一切情绪骤然消弭,然深井之下,是怎样蓬勃的心绪,刘效不得窥见,可也尚能猜测一二。
  他心里想的,究竟是哪一个?
  尚青涩的暑热在这掣狭的宫内不过降落在荷莲稚嫩的芽苞,降落在日渐葱郁的树荫之上。刘效踏着御园好花好树好鸟雀一年四季不变的欢歌,信步行在园中。这半年,刘效一大半呆在蓟州,余下的一段时日落户边城,再剩下的便是行在路上,当真没有一时半刻好好亲近亲近花草。世人说,见不到摸不着才最是惦念。他看遍了北地的寡素,京城的拘束,竟不可自抑地想起江南行宫里,那一簇一簇,一扎一扎,一捧一捧,落在檐下,落在池边,落进书册中,落进发丝里,皆是风光绮华,曼丽无双,又兼清致雅韵,直教人目醉神迷。那人枕在雕花门上头,满头乱发不羁束起,不知惜花,只知将碎花胡乱吹走。他身量丰长,一张脸却全然是少年尚未长成的模样,此刻神情谨肃,早无昔日散漫之形状。
  他缓缓开口:“殿下,有件事,您须得知道。”
  刘效深陷过往,许是近日里劳神过度,竟未发觉自个儿早已出了神。知谨只得轻拍两下王爷的手,出声提醒道:“殿下,前边有人过来了,看着像是朝议郎与夏小公子两个,咱们是迎上去,还是避一避?”
  所幸刘效常年自制,知谨一出声便回过神来。他定睛一瞧,复又环顾左右,御园为献媚于皇帝,当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地建起来,几步路远便有一处锦花游廊,精心打理的藤蔓层叠缠绕,倒是能将其中之人的身形遮去大半。刘效当机立断,牵着知谨往里头藏去。
  不出片刻,夏氏二人便来至此处,只是立在游廊之外,只听得声响,难视其行动。知谨唯恐自个儿坏了殿下的事,便谨慎的屏息,间或极细声地呼气吐气。
  “你叛逃突厥,父亲夜夜为你生气,你倒是颇有气性,给我甩起脸子来了!”夏翎一改先前沉静,火气上头,声响放得大了些。
  “我的好哥哥,你怎么这么不知审慎,咱们兄弟间讲话,为何这样大声,倒教外人知道。”夏翊赶紧压低了声响警示道。
  知谨闻言,不觉瑟缩一下,又见刘效神色丝毫不见有异,不免有些脸热。
  那厢兄弟两个仍在争执:“我此番在突厥做参谋,更胜过在大齐千倍百倍。大齐内里外里,俱是一系的争权夺利。你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叛国是怎样的大罪,父亲请来的那些名儒,俱教不会你报国的精忠!你在这里,即便是有所掣肘,什么富贵不是你的?”
  夏翊似乎亦动了气:“你不过仗着比我虚长几岁,在我跟前耀武扬威的。我敬你是兄长,亦曾对我多加照拂,已然专拣好言好语说了。今日情景,我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那个糟老头,卖了姐姐犹还未够,为了他紧巴巴的银钱流水,还要把你也卖给圣君!你原先是怎样一块棱角分明的璞玉,现被他磨成了一块平平无奇的凡石了!”
  “好好说着你的事,又来扯我做什么?”
  “是了,想必你还不知道。”夏翊嗤笑一声,“你当他当真对姐姐有情有义?这些年风言风语,你真当耳旁风了?你只当姐姐是你害死的,夜夜辗转难眠,孰料那碗断魂汤,竟是他亲自吩咐交到你手上,让你送去给姐姐的?”
  夏翎咬着牙,却并无惊异失措之语:“你从何处听来的?”
  “怎么?”夏翊猛吸一口气,“你一早便知道?”
  知谨双目瞪圆,这话等于暗证了今上手弑王妃之阴谋。连刘效也暗暗蹙起眉来,不住转着指间的扳指。
  “你同我一起罢。”夏翊许是伸手去拽了夏翎的袍袖,“咱们到突厥去。突厥人尚未开化,对你必然言听计从,咱们不在大齐,离他们俩远远的,自有一番事业!”
  夏翎语带涩意:“你到底年纪尚轻,世事不是只受制于你我之掌控的。”
  夏翊正如其兄之言,实在还是个少年,这半会不禁问道:“哥哥,你到底图什么?”
  夏翎收声了好一会,方颤颤道:“图我乐意。”
  现轮到夏翊噎住,半晌才道:“哥哥,你疯了。”
  “你且去罢,今后之事,我一概不管。父亲那里,我去游说。”夏翎声响有些欲远的意味,“我这疯人,护不住姐姐,到底让我护一护你罢。”
  随着这话一落,二人连脚步声也远了。知谨好歹舒了口气,便转脸瞧自家王爷:“殿下,咱们也快离了这罢。”
  刘效抿着两唇,却不应声,只是先行渐渐离了这处游廊。待他两足尽数落在外头,便乍然风起,霎时间花叶四起,天光忽暗忽明。知谨赶忙护着刘效,以图遮些风去:“怎么这样忽然便起风了?”
  刘效一张嘴屡开屡合,仍是把满腔满腹的婉转旖旎咽进肚里。
  他何其有幸,还能将这些见不得人的玩笑话说给另一个人听。


第十五章 
  知谨将刘效的衣裳仔仔细细打理了,码在一只素净的衣箱内,而后又转而去拾些细软。这间屋子日常之物一应都齐全,一架镂花的木柜上头搁着一只盛水的瓷碗,知谨半歇下来,捏了瓷碗来浅嘬一口。
  他原本是不配点香的,但他还是从不知那个犄角旮旯里摸了一支香出来,颤着手点着了。
  这个时候,刘效正在前厅议事,左右一概屏退。不出几个时辰,车马便要冲开城门,携着王爷和他回蓟州去,他便自在屋里整顿行李,好教不闲着。
  他是从王爷在行宫起就跟着他的,自行宫回到京里,最终又在蓟州歇下,如今兜兜转转,竟有到了京里来。王爷从前爱香,大多是些发腻的富贵香,矜贵得很,要专门用鎏金的炉子,先沉上薄薄的一层炉灰,再行点上。因着那香极具攻城略地之势,总是烧不了半刻便得收拾了移出屋去,知谨总是贪这一时半会的黏腻,把香择出来,再容它在鼻子底下烧上些时候。
  后来王爷回到京里,话少了些,好艳香的性子也淡了,通府上下,一律改换沉香、檀香之类,整日里烧着,活像进了庙里。他却是不肯嫌弃的,成日歇在刘效屋子边上,一半是为了服侍方便,另一半则是为了嗅上那么一口味儿。
  瓷碗清凉,不着意地冰了他一下子,他回过神来,方觉自己失了分寸。
  “这是什么香,教人发晕。”知谨起身往香炉行了两步,正欲将香熄了,而后却又是神思一转,“这香怪熟悉,腻乎乎的。留着也无甚大碍,待它燃尽了罢。”
  于是他复又着手拾掇自个儿衣物。他一件件将衣裳抖开,上下铺平,再行整理。他虽说行事总畏手畏脚,可好歹尚算手脚麻利。况且他自个儿的衣裳,并不用太怎么费心,故而一炷香还剩了大半截,他便已收拾到最后一件,只待统共用包袱装了,便可歇下。只是这时,他摸着了一只布包。
  与其是布包,度其大小,不如说是针线包。
  檀紫色的。
  知谨怔了一会,前情后事尽数一股脑倾覆而来了。夕阳下,马背上,一字一句,一言一行,在京这么些天,不过暂且耍上了捉迷藏,一直见缝插针地钻进他一颗心里,以心头血滋养孕化,只需一个药引子,便陡然蓬勃猛烈地生长起来了,乍来如同钱塘大潮,冲天掼海,无处不往,无所不能。他的心原本并没有几钱的价,只是皆因藏进了这发涩的一嘴甘苦,变得琼浆玉液也不能及了。
  他忽的觉得鼻头一酸,眼前如同置身雾中一般迷蒙了,那只针线包被他死命攥在手里,里头的针虽小却利,突破了布料子,直扎得他要渗出血珠来。
  那炷香依旧直挺挺地立在香炉里,味儿是腻的,连带着烟气也是腻的,缠缠绵绵地从炉盖里头渗出来,滞涩而缓慢,又夹带着点蜜似的样子。
  眼泪是在哪一刻落下来的,知谨记不清晰了,只晓得待人来唤时,掌心早已濡湿了,连带着针线包一起,混着不只是泪还是汗的苦,杂进了不知是痛还是病的甜。
  世间唯甘苦相佐,才是真情。
  “知谨小哥!”那小厮胆子小,又与知谨不甚相熟,不敢惊扰了他,只隔着门窗在外头,“小哥,王爷叫呢。”
  “哎!”知谨连忙答应一声,又瞅一眼自个儿被创的掌心,心下暗悔。以刘效的眼力,即便如何遮掩,也必能被他瞧见。此后便又要再撒一通谎,再惹王爷生一次疑。他一面心下寻思着对策,一面抹了泪,将香熄了,推门往刘效那里来。
  刘效正兀自想着事儿,玉色的茶盖间或轻磕茶碗,有如腕边惊弦,指间落珠。知谨从外边侧身进来,一见这光景,便自行噤了声。他行得缓慢,半晌方绕到刘效跟前,只侍立一旁,颔首低眉,静若一尊彩像。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刘效许是想罢了事儿,回转过来,一打眼便瞧见知谨,不见喜怒地道:“你点香了?”
  知谨心里登时一颤,他垂着脑袋回道:“我见屋里尚有一支不知从哪儿拾出来的断香,王爷又在会客,不敢呈给您,便先行试了一试。”
  “嗯。”刘效沉沉地应了一声,又侧过脸去,“像是旧年用惯的味道,没甚新奇,你自个儿收着罢。”他撂下这一句话,复又吩咐道:“方才邢府遣了管家来赠礼,你瞧瞧去。”
  知谨吐息几口,回身见屋中央搁着一只中等大小的錾银的箱子,便奉命打开来。却见里头层层叠叠的华裳美服,竟是纳四季于一处,聚四海于此方,花纹之繁复,丝线之精细,着实难见。知谨不觉愣了,去瞧刘效的脸色。
  刘效只一抬眼:“再往深里翻些。”
  知谨依旧照做,将手伸进玉肌般的绸料里边,四下探触,不过几回便摸出一张纸来。这张纸初看确实平平无奇,只待再瞧时,却惊得他通身起了疙瘩。
  刘效捧着茶碗,既不吃茶,也不扬起脸来,只说:“晓得了?”
  知谨思绪转圜几圈,斗胆问道:“殿下是如何猜到?”
  “方才那管家前来拜见,倒不先呈上礼来,只顾探听我的虚实来了,要么问我兵书读得怎样,要么问我现今意下如何。我瞧他话里话外,竟是那大逆不道的意思,便忖度着这礼必有玄机,到底是给我猜着了。”
  “只是那侯爷是怎么想的?女儿还在旁人家里,自己已经先点起一把火来了?”
  “人家可没想着换一座山头,只不过要在这一处山头上建一座镇山庙,跑来向我寻木材来了。”
  “那这礼,”知谨瞥一眼满箱的脂膏,“殿下收不收?”
  “马车若是能拉得动,有什么不收的理?”刘效搁下茶碗来,轻嗤道,“至于回礼,孤如今穷窘,蓟州又鲜出华贵物产,还得烦劳国舅爷等上一等。”
  知谨正欲唤人进来抬了箱子去,却猛然顿住了,回首凝视着刘效:“殿下唤我来,怕不是只这一件事罢?”
  刘效怔住片刻,方徐徐张了口,声音低着:“太妃遣人送了东西来。”
  知谨不觉走近了,微躬下‘身来,也悄声问:“送的什么?”
  “鳜鱼粥,说是没有旁的好送了。”刘效复耷拉下脑袋来了,“一个恶婆子来的,自称是太妃身边的管事的,句句刻薄,很不好相与。”
  知谨也失了言,半晌没有话讲。
  “千秋寿宴之时,我还在心里头痴想,她说不定正过着清闲日子,每日侍弄侍弄花草鸟虫,纵没什么垂帘听政之权,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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