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鬼书-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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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芩愈发脸红,莫名的惭愧之中又夹杂着一丝隐隐的雀跃与感激。
可是等她出了旬阳县城,看到放在她面前的“物件”时,什么雀跃感激云云瞬间都成了浮云。
鸽子在笼中“咕咕”地叫着,江含征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它,含笑道:“怎样,既能发出好听的声音,又能让人心生愉悦,还非常有用地能代人传信,是不是很合你的心意?”
夏芩的眼角无法控制地直抽搐,脸僵成了木雕泥塑,却硬说不出一句话。
知县大人神情怡然地把鸽笼丢到她的怀中,施施然道:“不用太感激,既然这么你欢喜,就好好养着它吧。”
夏芩:“!”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欢喜?
她木然半天,把鸽笼放到地上,肃然道:“慧清自幼受家师教诲,向来以知礼守礼为第一要务,从不因为帮人一点小忙就索要赏赐,之前所说不过是戏言,哪能真要大人破费呢?”
江含征的眉毛几乎要挑出额头了。
夏芩继续正容:“所以这只鸽子慧清不能收,既然大人这么喜欢鸽子,竟然觉得它鸣声悦耳,女子不夺人所爱,大人还是自纳了它吧。再说慧清不擅养鸟,万一把它养无常了,不是徒增罪孽么?”
说完还十分配合地低头“阿弥陀佛”了一声。
江含征:“……”
他扬着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既然你知礼守礼,那你想必知道,尊者的赏赐岂容拒绝?
不会养鸟也无妨,没有人会天生会养,不会养就学着养。当然,本官会做出表率,先养一段时间给你看,等你接手之后,本官会不定时地派人去检查,所以,你要用心对待,知道否?”
夏芩:“……”
这货是疯了吗?
实在无法交流,她索性转目向外,糟心地观看过路的风景。
同样的路程,回去时用的时间比来时多了将近一倍,但不管怎样,松山寺还是到了。
日色明灿,鸟鸣悦耳,夏芩走在微微起伏的山路上,心轻盈得几乎要飞起来。
淙淙的琴音如清泉涤荡而过。
夏芩看见,寺门外的山石旁,画中君坐在那里,风姿怡然,正在抚琴。
她惊喜地跑过去:“画中君。”
画中君却没有理她,直到一曲完毕才拂袖起身,琴几幻象瞬间消失无踪。
夏芩无声雀跃,眉眼弯弯:“画中君,你在等我吗?”
画中君却没有笑,他俊雅的脸上一片严肃,直直地看着她,问道:“为何出门不带画卷?”
夏芩一愣。
画中君:“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大了,就嫌弃我老头子人老碍事了?”
☆、第53章 雨中剑(1)
第53章
老头子……
夏芩瞠目结舌,这个世间最与他无关的字眼,他偏偏用在自己身上。
可是画中君很严肃,从未有过的严肃,他漆黑如墨的眼睛沉沉地盯着她,通身一派长者的威严气势。
夏芩一时噤声。
画中君:“先生平时是如何教你的,为人要言而有信,我一再嘱咐你出门要带上画卷,以免再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可你却不止一次地失约,如果你觉得我这个先生不中用了,那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不,”夏芩倏然抬头,急切地向前一步,伸出手臂,如要牵住他的衣角,却只是凝成一个惶然哀求的姿势,“不是这样的,我、我只是……”
该怎么告诉他?
说自己怕县令大人发现自己身上揣一卷男子画像,而斥责自己心思龌龊?
说自己身边已有变相君相陪?
还是说自己不愿光风霁月的画中君看到自己插手甚至帮自己插手那些阴暗血腥的案件?
说不出,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难受得几乎掉下泪来。
画中君微微移开目光,不与她的视线相触,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目中溢满刻骨的忧伤,他缓缓道:“错了就要受罚,把整部《左传》抄写十遍,好好领会一下齐襄公是如何失信亡身的。”
说完,从她的视野内消失。
夏芩红着眼圈走进山门,整个人如被抽尽所有的力气,她脚步沉重地走进师傅房中,却发现定逸师傅又病了,可定逸师傅看到她那副难过的样子反而强打精神安慰了她一番。
夏芩回到自己的房中,有些怔然地望着桌上的卷轴,画卷犹在,可是那让画卷拥有灵魂和生命的人却不在了,成了一幅名副其实的画像……
她含着眼泪抽出一支笔。
当初,齐国君主齐襄公派臣子连称、管至父去驻守葵丘,并与两人约定,瓜熟之期前往,到次年瓜熟时节便让他们回来。
两位臣子驻守一年,瓜熟之期已过,而齐襄公还没有派人去接替他们。
两位臣子向齐襄公请求,可齐襄公却背弃约定,驳回诉求。
两位臣子非常愤怒,于是便策划了一场叛乱。
叛乱中,齐襄公丧命,齐国公室陷入绵延不断的内乱,直到后来齐桓公小白即位。
一笔一笔地抄下去,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画中君为她讲习《左传》的样子,从容闲雅,风姿卓然,好像无论走到哪里,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让人想起春秋时那位挂剑的季子……
耳边突然想起杜小玥对倾听者说的话:约在心中,而非纸上,即使没有那张契约,我也会信守承诺……
身上突地渗出冷汗,与这样的人相比,自己是什么,算得了什么……
终究是我错了……
雨绵绵密密的下起来,如一匹透明细软的珠帘,倾洒在天地间。
恰如她此时的心情。
夏芩记得,她八岁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天气,师傅出去讨饭,把生病的她独自留在了暂居的破庙中。
师傅临走前把一个小包裹埋在一处隐蔽的角落里,嘱咐她好好休息,不要淋雨,然后便出门去了。
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对师傅所埋的东西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她见过师傅藏的那件东西,像一截小棍子模样,层层包裹,平素都是缝在衣服里面的,现在衣服破了没来得及缝,这才把它埋了起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让师傅宝贝至此?
她心痒得厉害,看四下无人,偷偷地把东西刨出来。
一层层的破布油纸揭开后,里面露出一段卷轴,卷轴打开,是一张画像,男子画像,非常俊美的男子画像。
她呆呆的,小嘴微张,稚龄的心中升起巨大的茫然。
她无知无觉地看了那幅画很久,连身旁有人出现也没有发觉。
“孩子,你怎么了?”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画中君说话,声音微哑,却非常好听。
他叫她孩子……
她却吓了一跳,蓦然看到他,手中的画卷跌落到地上。
“你、你是谁,你从画里面爬出来的?”
她毛茸茸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细细的指头指着他,三分好奇,七分害怕。
男人的眼睛温柔而忧伤,如夕阳笼罩下的湖水,当那双眼睛望着她的时候,让她小小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柔和起来,不知不觉中惧意退去,升起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男子柔声问:“你害怕我?”
女孩想起村里的坏小孩叫她“胆小鬼”,本能地不想被眼前好看的男子低看,她勇敢地挺了挺小身板,说道:“我不怕,我才不是胆小鬼。”
男人目光微动,唇角微微弯起,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虚虚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声音如春风轻拂:“我知道,好孩子。”
女孩的小脸蛋红彤彤的。
后来,她也曾问过师傅,那画中的男人是谁。
师傅顿了片刻,说道:“为师早年曾受过一个人的恩惠,可惜她去世得早,只留下这么一幅画。既然你喜欢,就交给你保管吧,虽然不当吃不当喝,但终究是故人的情谊,也是我们最值钱的东西,你要用心保藏。”
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画中的男人是谁。
可是,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自此以后,画中君就经常出现在她的身边,成了她的人,她最亲近的人。
九年。
他陪伴她长大,教她读书教她写字,教她做人的道理,他是她今生最大的秘密,最重要的亲人,最可靠的依傍。
是她的师长,她的长兄,她的……
从来只有温柔宠溺,突然这么生气,让她委屈难过的同时更感惶然。
数日凄清,她的心情一如窗外的天气,潮湿朦胧。
抄书抄得手臂酸痛,手指僵成了鸡爪,她放下笔,走出了房门。
远山雾霭浓浓,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影子,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
变相君悄然飘浮在她身旁,说道:“这两日不见你去药房,怎么,不想给我打下手了?”
药房,他把她的接鬼室叫做药房。
夏芩无力争辩,伸出自己僵成鬼爪的右手,说道:“我的手快要报废了,还打什么下手?”郁郁地吁了口气,“我师傅又病了,我是真心想和你学把脉来着,可惜现在正在受罚。”
变相君双眉微微抬起,看着她不说话。
夏芩望着远处的山峰,径自沉默。
过了一会儿,变相君道:“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你跟我来。”
说完,不等她回答,便向前飘去。
夏芩顿了顿,跟在了他的后面。
雨后的山路有些滑,变相君飘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放慢速度,换成走的姿势,随在她身边。
夏芩心思重重,无可无不可地随着他的指点走,道路渐渐偏僻起来,杂草枯枝鸟粪铺满道路,夏芩小心翼翼蹑脚走过,然后看到荒草披覆中一道残损的台阶。
变相君飘到台阶下,朝她微笑道:“你来看。”
夏芩皱着眉走过去,瞬间双眸点亮。
荒草深处竟然长出一支芍药。
此时它开得正艳,无所顾忌地舒展着美丽的花瓣,在雨水的滋润中愈显娇艳无匹,在周围荒僻的环境中,在这样黯淡的背景下,给人一种强烈的劈面惊艳之感。
仿佛连晦暗的天空都明亮了几分。
夏芩惊喜,情不自禁地上前捧住花儿,细细亲吻。
变相君在旁看着,唇角漾出淡淡的笑意,轻声道:“送给你,既然喜欢,就把它折下来,带走。”
夏芩讶异回头看去:“这么美丽的花儿,怎么能下这样的辣手,我更喜欢它在土里面长着,活着的花更好看。”
变相君默然须臾,说道:“你可以把它连根挖走,栽到寺里去养。”
夏芩闻言叹息:“知县大人给我的那株牡丹我还担心养不活呢,哪能再造其他罪孽?”目光转向娇艳的花朵,唇角微弯,“这样就很好,它长在这里,自由自在,我可以每天来看它,依然像我种的。”
变相君点点头:“你喜欢就好。”
夏芩看向变相君,笑意盈盈:“谢谢你,这朵花我很喜欢,等我忙完这两天,就会好好给你打下手啊。”
变相君低头看着她,目光柔和如一汪春泉,微微点了点头。
夏芩回过头去专注地赏花,而画中君就在旁边默默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凉风吹过,洒落半襟水珠。
雨又下起来,雨丝细细绵绵,如烟如雾。
夏芩连忙往寺里赶,变相君就跟在旁边。
刚走到山门前,突然,“啊”的一声凄厉的声音传来,夏芩陡地一激灵,睁大眼睛看过去,茫茫的雨雾中,男人横剑在颈,倏然一拉,一道血剑喷射出来。
男子的身前,一座墓碑的影子若隐若现。
男子慢慢地倒下去,跪倒在墓前,而后张开双臂,扑倒在坟茔上。
如在拥抱,又似在亲吻。
天地间雾霭一片。
夏芩在旁看着,不知何故眼睛有点微润。
变相君在旁看着,眉头微蹙,凉凉道:“现在的鬼出现还自带背景?”
夏芩:“……”
她睨了他一眼,心中的那点感怀顿时烟消云散。
变相君的话刚说完,地上的人蠕动了一下,慢腾腾地,完好无损地站起,茫然四顾一番,然后再次拿起那把剑,凄厉的喊了一声,横剑自杀。
夏芩:“……”
为什么同样的情景看第二次就有一种闹剧的感觉?
当自杀君第三次举剑时,变相君凉凉道:“还是先回寺里吧,这位自杀兄看来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完事,就不必等他了,天儿凉。”
夏芩:“……”
正要听从变相君的话举步回寺里时,却见地上横尸血泊中的人倏然站起来,连带着地上的血也非常节俭地一滴不剩地回到他的身体里。
他白着脸,目中溢满绝望悲伤,朝她道:“求求你,让我死吧。”
而后如一阵风,呼啸着向她冲了过来。
☆、第54章 雨中剑(2)
第54章
变相君挡在了她的面前。
自杀君中途改道,呼啸着与她擦肩而过,疾速地扑向她身后的山门。
一阵阴风掠起她额前的发丝。
夏芩急忙转身。
雨渐渐大起来,雨丝绵密,夏芩回到寺中,就见一名男子跪在大殿前,万千雨丝从他身上直直穿过,他全身笼罩在淡金的佛光中,却仿佛处于烈火的炙烤下,身上冒起白烟,面部和手臂上的皮肤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灼伤、焚化、烧毁。
他痛苦地呻。吟着,浑身颤抖,躬着腰头触在地上,却仍然自虐一般跪在那里,任由烈火在他身上焚烧。
夏芩诧异道:“他在做什么?”
和她同站在屋檐下的变相君凉凉道:“大概想学凤凰涅盘,却不想变成了一只烤鸡或者烤乳猪。”
夏芩:“……”
她抬眼看他,说道:“我是说,整个寺院我都做了符纸结界,就是站在佛像前,一般的鬼魂也不会被佛光所伤,他这是怎么回事?”
变相君道:“这位兄台能自带背景,说不定这也是他自带的幻景之一呢?当然,也可能是此兄台罪孽太深,温和的佛光也看不过去了,自动变成了熊熊烈火,势必要把他烤成烤乳猪。”
夏芩:“……”
她眼睛微斜,万料不到此君还有这样一副擅说风凉话的口舌。
仿佛为了应和变相君所说的话,受烈火焚烧的男人声音凄凉地传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有罪,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