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棍天子-第1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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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人踏出班列,说话尖锐:“陛下,臣尚有要务禀报:陛下后苑华阳宫淑妃孙氏,丧葬之仪,不知循哪朝的成例来办?”
杨寄偷眼一瞥,这人与他不太往来,大约是皇甫道知的人。皇甫道知似在上与他唱和:“打了那么多年仗,百姓的日子已经艰难得很了。如今国库紧张,连内苑过年都较往年缩减了大半。一个庶妃而已,何须大操大办,着内侍省打口薄棺,孙氏常穿的衣物首饰一同陪送,也就是了。”他顿了顿:“太子……原定的就是孙氏所生的长子,冲龄贵重,又孝敬母亲,便由之哭踊、摔盆、打幡、服孝。礼毕之后,再行册立之仪。”
那人便朗声又说:“如此,孙妃是皇太子之母,应追赠皇后的恩典。”
皇甫道知故意做得和那些傀儡皇帝一样,又望了杨寄一眼,才说:“交中书省下拟议吧。”
“那么,”终于说到了重点,那个发论的官员踏上一步,几乎站到了杨寄的正背后,手高高地捧着笏板,使人有一种他即将一笏板下去揍在杨寄脑袋上的冲动,“自尽本不同于病逝,孙淑妃自尽的缘由,是不是也要交由尚书省下刑部讯问?”
麻烦已经来了,杨寄木着脸,只等皇甫道知挑着眉直接问他“尚书令觉得呢”,才说:“这样的事,确实要讯问。不仅要知道淑妃死亡的来去缘由,也要防着有人别有用心,想以这件事来构陷别人。”
你上钩就好!皇甫道知不易察觉地一勾唇角,又改作满面悲色:“那,就交由杨尚书令办吧。”
杨寄一头懊丧地回到尚书省,外头刑部的吏员过来问道:“华阳宫的宫女和侍宦全部带到了,是尚书令亲自讯问,还是交由卑职们来办?”
杨寄尚未说话,外头风风火火又跑进来一个,气喘如牛一般:“尚书令!会稽起反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寄满心焦躁,看了看刑部那个吏员,觉得孙淑妃自尽的事犯不着他亲自过问,因道:“你们审理华阳宫的人吧。若是谁敢胡说八道,就给我狠狠揍。有什么结果,及时报我知道。”打发走了他,这才转脸又问刚来的那个:“会稽怎么回事?”
“尚书令‘土断’的钧令下去,会稽的豪强大族基本都是观望,阳奉阴违而已。唯有会稽虞氏,家主名叫虞亮的,开始叫板了。”
“是庾太傅一族的?”
“不是。”那人道,“虎头的虞。他上头是……上头是当今的陛下。”
杨寄眸子一亮,点头道:“我懂了。这事我全权处置。”
他坐在尚书省的案牍前,面前摆放着高高的文书、奏报,旁边的雕漆盒子里还有他尚书令的金钮铜印,杨寄的目光莫名地飘向窗外,致密的细格窗棂,把飘着微微小雪的天空分割成若干块深浅浓重不一的灰色冰裂纹。他脑子中闪现着凉州、雍州、广陵,还有秣陵,那些曾经刻入他骨血的地方,那些凄凉的民瘼,那些悲愤的故事,那些藏着鲜血与呐喊、埋着深重仇恨的故园。
坐到暮鼓响起。大内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渐渐陷入了一片沉重的寂静里。杨寄伸展着双腿,捏了捏麻痛的肌肉,出了门,雨雪飞到他的脸上,与凉州风雪的刺骨寒意不同,这里的冷阴丝丝地入骨入髓。杨寄只觉得自己反而冻得神清气爽。
他绕到后面六部里的刑部官署,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传出阵阵啜泣,大约是孙淑妃那里的宫女和宦官们。
杨寄对身边侍从笑道:“回将军府。”
宫门的虎贲侍卫,便很快看见他绛红色的裘袍,飘扬在银灰色的风雪里,宛若燃烧过了一阵三昧火光。
将军府里燃了炭火,到处暖融融的。杨寄问道:“我丈人他们都在?”家人道:“都在。等将军一道用饭呢。”
杨寄点头进去,果然里头的人个个面色凝重。沈以良作为家主,就是在杨寄面前也仍然摆着威严:“阿末,听说阿圆是不见了?”刷刷,几道期许的目光射过来,等待着杨寄的回话。
杨寄瞥了瞥沈岭,笑道:“没事。尽在我的掌握。我刚刚叫人拟了诏令,原秣陵令贪贿的事情发了,被我打进牢里,让阿岳来接任这个职位。”
沈以良差点被口水噎住:“啥?阿岳?他还没有十五岁,屁帘还没摘下几天呢,能做大官?”
沈岳的表情在这段对话的瞬间变化了几种,及至听了阿父的评价,满脸的喜色挂了下来,嘟囔道:“屁帘?我又不是阿灿……”
杨寄笑道:“小小县令,五斗米的俸禄而已,哪里算大官?阿父,你知道,我杨寄是个孤儿,没有兄弟姐妹。沈家人就是我最亲近的家人,啥事情不交给你们,我能放心交给谁?阿父既然要到秣陵过年,那么秣陵就得万无一失才行。由小弟来当这个县令,其他交给下头胥吏便是,只消从阿岳各处的朋友那里,知晓一切朝廷动向即可。我再调一支兵给阿岳,谁敢在秣陵捣蛋,你就给我杀!”
沈岳不服气的神色顿时瑟缩了一下。杨寄笑着拍拍他的肩:“阿岳别怕,杀人,和杀猪也没啥区别。刀子捅进去,对了地方,就能够一刀毙命;如果不想让死得那么痛快呢,就拣不毙命的地方捅。一样的。”
沈以良欲要发言阻止,杨寄兜头一个大揖:“阿父,您别忙着反对,您先听我说:要救阿圆出来,我不能后院失火。这件事过去,我们再看阿岳的能耐,决定他能不能继续下去,好不好?”
说到女儿,沈以良出声不得。“唉,既然是权宜之计,那么,就叫阿岳试一试吧。”沈以良最后道,转眼见沈岳一脸雀跃,又冲他骂道:“小子,姊夫给你当官的机会,你可得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白菜!我要知道你有啥事请做得背了良心,你仔细,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县太爷,一样拿门栓子打下你的下半截来!”
杨寄又对沈以良一揖:“谢阿父的包涵!不过,小婿接下来要做坏人了,阿父如果要用门栓子揍我,或者用杀猪刀捅我,都行。只是,等我把阿圆接回来再说。”
沈岭的目光亮晶晶的,凝视着杨寄不语。
☆、第214章 刑讯
晚餐吃得冷寂,大家食不甘味,不过是把饭菜倒进肚子里而已。食毕,杨寄挨个儿亲亲阿盼、阿火和阿灿,摸着阿盼的脑袋说:“阿盼,你是大姊,好好照顾弟弟们。阿母不在,长姊如母。阿父尤其寄望于你。”小阿盼比以前似乎懂事了许多,点点头,捧起杨寄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然后带着两个弟弟回房睡觉去了。
杨寄忍着酸胀的眼眶,转脚去了沈岭那里。
沈岭独自住着,杨寄四下看看问:“阿音嫂子不在?”
沈岭道:“她怕我为难,还住在秦淮河边我们的宅子里。”他停息了一会儿:“阿末,你打算好了?”
“打算好什么?”
“打算好……做一个坏人。”沈岭似乎想笑,可是笑得特别苦涩,“会稽的事我听说了。虞亮家下有皇甫道知一半的部曲,现在他开始作祟了,意味着皇甫道知要对你动手了。而且,就算虞亮失利,皇甫道知一样可以把自己完全地摘开。你身上这两件事,几近于与半个天下为敌。”
杨寄摇摇头说:“阿兄,我真的打算做一个坏人,一个毫无顾忌的坏人。以往天下人只知道我杨寄的能耐,今日,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杨寄的决心。我除了爱民爱兵的悲悯之心,也有杀人如草不闻声的铁血手腕。人们不是完全靠敬佩来服从,有时候要靠怖畏来服从。”
“对!”沈岭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你打算?”
“屠尽逆我之人!”他恶狠狠地说,“熙义土断,不成功,便成仁。我跟皇甫道知,打一场性命攸关的大赌,我倒要看看,谁是天字一号的赌棍!”
沈岭欣慰笑道:“五万部曲,不及你一万北府军。不过,保稳起见,多带一些,势必成功。上苍给了你全黑的卢采,你自然要把棋枰上对手的那些兵矢全数踢到沟里去!那么,阿圆?……”
杨寄冷冷笑道:“妻子如衣服。”
沈岭目光中灼灼的神采突然熄灭了,可他还是笑着说:“对……你想得对。”杨寄言简意赅说定了自己的计划,转身准备出门。沈岭在背后叫住他:“阿末,有两件事情。第一,骆家一切安好。第二,我为你准备的礼物,这几日内要见分晓。”
杨寄回头惊诧地望了望沈岭,旋即凝重地点点头:“可惜云仙无从知道,不过,还是多谢!”
他第二天上完早朝,雷厉风行地来到刑部,啜了口茶问:“华阳宫那帮宫女宦官,讯问出了什么?”
手下的司曹支支吾吾。杨寄笑道:“是不是供出了我?”
司曹更加忸怩:“尚书令进宫,是有很多人看见,其实找个宫人也是平常的事,但是他们众口一词说尚书令威逼孙淑妃,带到后院子里打得鼻青脸肿,弄得衣衫凌乱,大概是……卑职觉得太不可思议……”
杨寄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消息先压着。我亲自审过再说。”
他忖了忖,换了一身衣衫,披挂着薄甲,对手下道:“把那日随我一起进宫的虎贲侍卫都叫过来。”
刑部的牢房,内里宽敞,也比一般县衙里的牢房整洁得多。但是因为四周不肯开窗,便显得阴森逼仄,白天晚上都得亮着灯,一股松明、豆油的焦烟味道,和犯人身上几日不能洗澡的汗臭气混在一起,十分难闻。
在这样难受的地方待上几天,对于这些长期在宫里娇生惯养的宫女宦官而言,真是难以忍受的酷刑。宫女们嘤嘤地低声啜泣,宦官们唉声叹气,又自我解嘲:“甭哭了!咱们这种人,烂命一条。本来就没啥指望,还是留些力气吃断头饭吧。”
“说得大气!倒像个男人!”
突然,响亮的掌声从入口处传来。大家惊愕抬头,只见一群穿绛红色虎贲侍卫服饰的人走进来,与火把上跳动的焰心一色,竟然让人眼花。
为首的杨寄昂然踞坐在牢房外头的小胡床上,对里面的牢头道:“这些人太过享福了,大约都不知道自己本姓儿是啥了。拉出来遛一遛,给大伙儿长长见识。”
一个倒霉的小宦官被拖了出来,杨寄喝完了一碗茶,把瓷茶盏在地上用力一摔,顿时瓷片飞溅,地上一摊碎渣子。杨寄道:“把他裤腿儿撩起来,叫跪过来。”指了指地上的瓷渣。那小宦官吓傻了一般,本能地摇头,被搡到杨寄面前,又被摁着往起跪。
杨寄摆摆手笑道:“这种事,强迫了就不好玩。来来来,你自己决定。反正你们这帮子家伙,每个人都有一件礼物。不跪瓷渣子吧,喏,后头好玩的东西还有的是。你运气好,你先挑。”他嘴一努,小宦官顺着方向看过去,尿都要出来了:后头丁字架,上头晃荡着两枚拇指粗的铁钩——是用来钩琵琶骨的;后头大炭火盆,里面摆满了各种形状的烙铁——是用来烙皮肉的;后头的铁铫子架在火盆上,腾腾地冒着蒸汽——大概是用来浇身上的;更别说那些鞭子板子荆条啥的,简直就是毛毛雨一样挂得满满当当的。
小宦官腿一软,就要往下跪,杨寄一伸手捞住了他,盯着问:“后悔了?谁叫你诬陷说我欺负孙淑妃!”
小宦官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不是奴!不是奴!奴什么都没有看见!都是听里头人说的!”
“哦,错怪你了。”杨寄淡淡道,顺手把小宦官撇到一边,手中的鞭子指了指牢中其他人:“那么,是谁嚼的舌头?出来,咱好好白话白话。”
后头谁把鞭子架一摇,鞭子柄碰得“叮叮”作响;又是谁“不小心”把水溅到了炭盆里,烙铁上“滋溜”腾起一阵白茫茫的水汽。里头人哪经历过这个!他们目光游弋了一会儿,又互相推拒了片刻,最后推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宫女:“这是孙淑妃的贴身宫女,话儿都是她传出来的。”
杨寄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番,她瑟瑟发抖,牙齿交错格击,但垂眸不语,竟然也不求饶。
杨寄用鞭柄抬起她的下巴,问:“你当时瞧见啥了?”
那宫女半日才发出声:“只听见淑妃娘娘惨呼……”
“她在哪里惨呼?”
宫女看都不敢看杨寄,鼓起勇气说:“不是被将军带走了么?奴不知道……”
杨寄气得好笑,指了指身后的虎贲侍卫们:“这些人当时都与我一起,你当着他们的面再说一次!”
那宫女怯生生抬眼望了望杨寄身后那些龙形虎势的侍卫们,一张张严峻的面孔在火炬的光中忽明忽暗,如同地狱的鬼魅。她捂住脸,嚎啕大哭,边哭边说:“你给我个痛快吧……”
杨寄放缓声气说:“孙淑妃于你有恩?”宫女捂着脸摇了摇头。杨寄又低声道:“那么,你有什么把柄在陛下手中?”那宫女愣了愣,脖子僵硬,要点头,又不敢。
杨寄察言观色的能耐都是赌桌上练出来的,心下明白了个大概,粗鲁地扯起那宫女的手腕往外拖,说道:“这里太便宜你。后头刑房去,叫你见识见识我大楚的地狱!”
其他人听着那宫女的尖叫呼救,却毫无反抗的能力,都只觉得浑身浸在冰水里一样,遏制不住地打摆子一样颤。
少顷,一枚血淋淋的新鲜头颅传示过来,刚刚那个活生生的宫女,转瞬变成了身首异处的模样,活着的人但觉绝望像藤蔓似的覆满全身。杨寄回来,用一条布巾擦拭着剑锋上滴滴答答的鲜血,大家定睛一看,这布巾不正是宫人的鸾带么?杨寄抬起杀气腾腾的双眼说:“你们大概只听说杨寄宽仁爱民,却不知道我杨寄是从战场的血阵里冲出来的人。这点子杀伐果决的能耐没有,也不用指挥千军万马了。”
终于有人跪下来叫道:“冤枉!”
杨寄嗤笑道:“我才冤枉呢!”
有人起了头,余外的都叽叽喳喳叫嚷起来,无非是自己并不知情,但听领头的宫女这么一说,只能照样讲。说说说便扯出一些宫闱密辛,唯恐言之不详似的,全数告诉了杨寄。杨寄眯着眼睛仔细地听,最后问:“那么,可见到陛下原本府中一个姓路的舞娘?”
默然了一会儿,有人怯生生说:“是路娘子么?她有一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