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棍天子-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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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然了一会儿,有人怯生生说:“是路娘子么?她有一日触忤了陛下,被陛下亲自鞭刑处置,之后就没有人再看见,都以为是死了随便埋掉了。”
杨寄不言声,拎着带血痕的剑在跪着的这些人中间走了一圈,剑锋就在他们的鼻尖前面晃,见者无不冷汗如浆。杨寄狞笑道:“路云仙于我有深仇大恨。谁能告诉她在哪里,我就免他一死,否则……”
谁都不想死,可是瑟瑟发抖之外,也没有人敢接话。杨寄绕了一圈,心里恼恨得几乎想再砍一枚脑袋下来,但是他明白,这些人确实不知道。路云仙和沈沅在哪里,只有皇甫道知晓得了。
杨寄擅杀宫中侍女的事很快传开。第二日朝堂的气氛格外死气沉沉。杨寄冷着一张脸,连平常要装一装的礼数都懒得装,对皇甫道知说:“那宫女招认了,孙淑妃自尽的缘由是妄图戕害皇后与二皇子,意欲使自己的儿子能当上太子,结果那日密谋,以为被我发现,惊惧自尽了。那宫女自然也不能留,我杀掉了。”
皇甫道知眉头一皱:“怎么可能?朕原本就有意立皇长子为储嗣,何须孙妃密谋?那个宫女若是有过,也应该是内侍省依例处置才是。”
杨寄笑道:“宫里这些娘们的勾心斗角,只怕陛下自己也不完全晓得。孙妃想死,上吊时我们又没有去拉她的脚。至于那个宫女,先居然敢构陷于朝中大臣,臣寻思着,若是再交到内侍省里,再让她胡说八道一番,只怕话出如覆水,收也收不回来了。反正逃不了一死,还是我这里及时止住苗头的好。”
他居然在这里掐住了火苗。皇甫道知脸色不善。很快,有人在后面嘟囔着:“臣怎么听说,孙妃是遭人逼迫,羞愤自尽?”
杨寄回头一看,又是上次那位,他上前把那人一揪:“赵侍中,说话要有凭据,否则空口白牙,尽说些无稽之谈,可是要惹祸的!”
那人气势上首先输了杨寄一层,强自分辩道:“难道将军不是杀人灭口?”
☆、第215章 巧妇
杨寄手指着他说:“你什么意思?指明了与我有关是吧?你不怕诬陷我也就算了,倒也不怕诬陷清白守贞的孙淑妃?!将来太子登位,你玷污太后的名节,你有脸见人?”
他恶人先告状一般扭头指着赵郎中,对皇甫道知说:“陛下!你说这可恶的家伙该不该处置?”
皇甫道知棋差一招,没料到素来爱惜羽毛的杨寄居然也敢做杀人灭口之事,真是不打算要名声了。可再算一算,杨寄失小名声,而没有失大名望,纵使好杀专擅的罪过,也远比逼淫皇妃的名声要轻飘飘些。
这是他硕果仅存的羽翼,实在舍不得处置,但面前的大将军、尚书令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朝中应和他的臣子比应和自己这个皇帝的还多。皇甫道知情知躲避不过,只能尽量为那人说话:“杨尚书令,朝中对兰台谏官向来允许风闻奏事,就是为了不断掉朝廷的言路。赵侍中职分所在,不为有过。”
杨寄哼了一声,瞥向赵侍中:“那么,赵侍中确实只是‘风闻’奏事喽?”
赵侍中心里不甘,但瞟瞟上头主子没用的样子,知道自己要是犟一犟,就只有一条死路,他气哼哼举笏低头:“确实是风闻。”
杨寄盯着又问:“那么,什么遭人逼迫,羞愤自尽的话又是哪里来的呢?”
赵侍中脸涨得通红,极不情愿地答:“大概是听下面的宫女宦官们乱传,臣就信以为真了。”
“哦。”杨寄若有所思道,“看来,杀一个宫女还不够啊。宫里再有这样的谣言出来,我要好好杀他一批呢!”目光斜着瞟了瞟皇甫道知。
杨寄撇开赵侍中,又对皇帝说:“会稽虞亮,与陛下土断之策相左,现在居然敢聚集家中部曲人众造反。臣请亲自带兵围剿叛贼,推行陛下新策。”
皇甫道知愤恨不已,明明是你杨寄做的祟,偏偏要把一切都推在皇帝头上。他说:“会稽是朝廷赋税的大郡,若是轻起兵戈,只怕不好?”
杨寄笑道:“江东日久忘兵,确实不是我北府军的对手。但是,若不杀鸡儆猴给那些有非分之想的人看看,只怕陛下以后的政令,推行一条,失败一条。朝廷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国库空虚成什么样子?陛下若还想今年富富态态地过年,就只能先从会稽的豪门大族入手,让他们割肉出血,拿点铜钱金帛出来了。”
这家伙的权臣谱儿越发摆得像模像样了。皇甫道知说了不算不谈,还被威胁不给钱过年。大家但看见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退朝”两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离过年的时候越来越近了,宫中事务繁忙起来,皇后庾清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看着内侍省菲薄的供应直发愁,她找来中常侍鲍叔莲问计:“鲍中常侍,宫中用度这么紧,连像以前在王府那样过年都难以维系。以往皇后主持后宫,是怎么做的?”
鲍叔莲笑道:“宫中用度紧,也就是这些年。现在的陛下当中书令时,卡着前头的陛下;现在呢,亦是中书省卡着内侍省,其他法子也没有,只能厚着脸皮多多去要呗。”
庾清嘉皱眉道:“怎么?以前我妹妹也是发懿旨去中书省要钱?”
鲍叔莲笑道:“小庾皇后可是个泼辣的人儿,现如今关在那个寡妇窝里真是白瞎了一身的好才干。皇后娘娘与小庾皇后是亲姊妹,纵使到西苑聊个天也不犯国法,不违宫纪。一来二去,还有啥名堂经不知道?”
庾清嘉默然沉吟了一会儿,说:“那我向陛下请示后再说。”
皇甫衮死去有些日子了,庾献嘉天天穿一身白麻孝服,言笑晏晏地在西苑到处游荡,毫无心肝的模样,皇甫道知原本就听闻这两口子关系不和,渐渐也没啥警惕心了。上次与庾清嘉失和,他天天看着皇后毫无表情的面孔,心里也不舒服,见她要去和妹妹谈谈宫中过年的事宜,觉得倒可以修好夫妻的关系,因而爽快地同意了。
这日终于是个雪霁的晴天。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驰道两边的薄薄积雪上,闪着黄澄澄的光。简易的皇后凤銮来到西苑,“吱呀”一声打开尘封已久的大门。
庾献嘉在屋子里,靠着熏笼斜倚着,屋子里是淡淡的炭火气,庾清嘉嗅了两下,问道:“怎么,现在连香饼子都不供应西苑了?”
庾献嘉仍是一身白衣,长长的乌发逶迤在肩头,脸色倒比当皇后时要好得多,放下手中正在绣着的花绷子,上前盈盈对姐姐行了家礼,又道:“阿姊难道不知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香饼料子用多了,鼻子反而不知道香臭,我现在啊,一闻到浓重的香味,就想打喷嚏呢!”她见庾清嘉还在伸着头看她手旁的活计,又笑道:“只是这里吃得差些,我倒不要紧,我身边的人都瘦了,饿着肚子谁还能替我做事呢?所以少不得五个指头劳乏点,到外面换点吃食。”
庾清嘉鼻酸,嗔怪道:“你何不早早写奏报上来叫我知道?我其他帮不了,从自己分例中拿出些贴补贴补你,还是做得到的!”
庾献嘉笑融融到姐姐身边,挽着她坐下:“阿姊千万不要觉得我这样不好!其实呢,每日家做些活计,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不用和人勾心斗角,心里平静得要命——绝对比阿姊在佛堂念经还平静。看,今日风是把你吹到了我这里,不是把我吹到了你那里,对不对?”
庾清嘉知道这个妹妹聪明伶俐,自来是父亲的爱女,庾含章一直想把献嘉嫁入皇宫,也是因为她长袖善舞,到哪里都不吃亏。庾清嘉只好自失地笑一笑:“确实有求于你。尚书令杨寄和中书令沈岭,现在不仅把持整个朝政,而且连内侍省也不得不仰他们的鼻息。现在宫里过年,我怎么算,却连宫中宦官侍女们做新衣、买胭脂水粉的赏钱都打不出来。宫中那么多人过年吃用,更是紧巴巴的。若是过个年还饿死人,我这个皇后也真是白瞎了。”
庾献嘉笑道:“阿姊但看钱少,我也没本事变出来啊。若是阿姊看着人多,那就好办了。”
“你说裁减宫中使用的人?”庾清嘉挑了挑眉梢,“大过年前,把人家赶回家,太难看了吧?听说你以前也和中书省打过饥荒,教教我,别藏着掖着。”
庾献嘉依然一脸笑,但笑容已经有点冷意了:“哈,和中书省打饥荒……其实呢,阿父在的时候,我哪里都用不着打饥荒,甚至连考量都不需要,阿父早就妥妥帖帖帮我把内侍省的事儿考虑周全了,连他们会拿回扣、弄虚账这种事,都帮我考虑好了。”
她想着疼爱自己的父亲,目中莹莹有泪:“阿父不在了,你的好郎君就掌了权。我当时想呢,好,憋死皇甫衮!可架不住他为了我削减邵贵妃宫人的用度,过来找我吵架。我就叫鲍叔莲发了条子去中书省,称皇后要断食祈福。你的好郎君大约怕闹出人命,就给增了钱粮。然后呢,邵贵妃拿了钱,过来跟我显摆了一番‘陛下的厚赐’。我当时想,我就应该饿死!”
她泠泠闪光的眸子转过来,直视着自家的姐姐:“阿姊,我们女人,憋屈地呆在后宫里,前头看似好高大的房子屏蔽着我们,实际若是我们的视野被这房子拘泥了,永远不知道前朝的事情,就难以自保。你这会儿的情形,与我那会儿又大不一样。杨寄掌权——”她莫名地顿了顿,才又说:“你觉得如何对付他才行?”
庾清嘉苦笑道:“连陛下都对付不了他,我怎么对付?你在这里,不知道有没有听说,那日杨寄要找路云仙,直挺挺闯进了孙淑妃的宫里。后来,孙淑妃一身伤痕,投缳自尽,人都说是杨寄逼_奸。可是,杨寄借着审讯,杀掉了孙淑妃的贴身宫女,又逼着陛下贬斥敢于直言的侍中,这话也就没人再敢传了。”
庾献嘉掩口笑道:“嗬,他的手段比当年又厉害了!不过,他要是好色,如今什么样的女娘找不到,非找孙妃?他要是想羞辱陛下,又何不欺负阿姊?”她掩口笑道:“我比方得不恰当。不过,杨寄受了委屈,还不许他发作,姊夫自然要吃闷头亏。杨寄当了那么多年大将军,一个侍妾都没有,想必怕老婆怕得紧。”
“现在倒不必怕……”庾清嘉说了一半,又把话咽了下去。
庾献嘉眸子一闪,却又没追问什么,只道:“那么,阿姊知道不知道,杨寄在会稽更加凶悍?”
庾清嘉点点头:“知道,北府军凶神恶煞一般,二话不说围困了虞亮的田园和宅子,说要彻底清算地界和人口。虞亮在山中藏了一万多部曲,又在家宅中布置满了。结果根本不禁打,刀枪一动,全家屠尽,虞亮和四个儿子的脑袋挂在会稽城正中心的市口上。五万部曲齐齐解甲,高高兴兴投降。接下去再说土断,无人敢不服从。”她最后摇摇头:“他这样不顾清议,倒行逆施,倒不怕丧失人心?”
庾献嘉笑道:“阿姊听说的,大概是朝臣、内宦们说的。而事实是,土断之后,百姓有土耕种,部曲佃户还得自由身,一片叫好之声。世家大族闷头吃瘪,权势兵力又不逮及,只能谄媚以事杨寄。更重要的是,会稽侨居的朱氏、王氏、蔡氏三大世族,争相献女于杨寄,意欲联姻自保。一旦联姻成功,杨寄虽是寒族,势力必将大涨。”
她定神看着姐姐的神色,果然见庾清嘉惊诧得战栗起来。庾献嘉笑道:“好在杨寄家有悍妻,只怕不敢要这些姻缘呢!”
庾清嘉默然了好一会儿才说:“悍妻不足为患……他和妻子和离之后,虽然把永康公主送到了北燕,但并没有再次备具六礼再续前缘——也就是说,他现在是孤身一人,如果想娶会稽某大家的女儿,娶就是了……”
☆、第216章 扑火
庾献嘉和姐姐默默然相对枯坐,最后她道:“既然他在会稽功成,想必心情不错。皇后懿旨发至尚书省,但言用度不足,要裁减宫人,请尚书台安置——衙门里都已经封印不办事了,大过年的那么多口人,杨寄也没饭给人家吃,没地方给人家安置,说不定手里会松一松。”
“这不是耍无赖吗?”
“阿姊,真憨!”庾献嘉笑道,“对无赖,你还能讲理么?”
见庾清嘉蹙着眉,慢慢长叹一声,起身似要告辞,庾献嘉又道:“阿姊,还有件事。陛下在朝堂上已经说了要封孙淑妃的儿子为太子,还有人提议要追封孙淑妃为皇后。阿姊对这事,就没点看法?”
庾清嘉冷笑道:“他不当皇帝时,就一屋子的媵妾,如今身在高位,自然说谁就是谁。我何必与那些小娘去争?”
“所以,他踩在你的头上你也不在乎?”
庾清嘉默然了一会儿:“他该有情意的时候,我也看得见。只是,我与他之间盘桓的是高山大川,无法逾越。我姓庾,这是他心里永远的刺。他的母亲和亲阿兄,曾是被我们的姑姑所害;我们的阿父,又曾经是他最恨的权臣。如今,我但求现世安稳,不求母爱子抱。”
“你有没有爱过他?”庾献嘉清亮亮的眸子直视着姐姐。眼见庾清嘉的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又瞬间消退了,她苦笑着说:“爱又如何?”
庾献嘉笑道:“要是我,爱过一个男人,就什么都愿意为他做。你大概也是这样,所以,爱得那样地憋屈!”
送走姐姐,天色已经暗了,过气的嫔妃熏笼用的是劣质炭火,在燃尽之后发出了难闻的烟火味。庾献嘉斜倚着熏笼,一旁丢着绣了一半的衣料,慵慵地一动都不愿意动。一个小宫女蹑手蹑脚进来为她换炭火。庾献嘉方始开口:“分例不足,还是省到睡觉时再用。我出去走走,周身也能有些暖气。”
好容易有了一个晴天,夕阳给西边的天空铺陈了一道亮色的锦缎,随着西风,云锦似的晚照变幻着光影与纹样,美得令人看不够。庾献嘉披着单薄的白布棉袍,手里拎着一盏小小美人灯,在中庭的树下极目远眺,目中渐渐盈盈满溢着泪光。阿姊再多不幸福,至少嫁人的时候得偿所愿,可是自己,空有美貌与才智。
天色愈发黯淡了,西边最后只余下了一道窄窄的紫光,万事万物就似突然之间,与孤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