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棍天子-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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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女儿玩弄着的杨寄,惺忪半醒中也觉得愉快,任她作为,毫不反抗,只是鼻子被捅得严重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阿盼吓了一跳,要紧逃开,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结果呢,一个倒栽葱,摔到矮榻底下了。
好在是矮榻,不会受伤,但也足够这个哭声响亮尖利的孩子熊嚎一通了。杨寄被她叫得头皮发炸,也有些紧张,赶忙地鲤鱼打挺起身,去看阿盼有没有事。他把女儿从地上捞起来,裹在怀里揉。
哭声渐渐变成抽抽噎噎的,又渐渐消失了。等沈以良敲门进来时,阿盼已经挂着鼻涕露出笑脸,在父亲肚子上蹦跶,玩得快活极了。
沈以良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门。院子一角,沈岭手上捧着一卷书,边看边心不在焉地搓着今日杀猪要用的麻绳。沈以良“嗐”了一声,过去敲敲儿子的头:“又读这些破书!”骂得尚不过瘾,又说:“岭儿,你晓得的,你大兄不在了,阿岳还小得很,杨寄不仅仅是外姓,而且以后大约还要回建邺做官、打仗去的。咱们家的猪肉铺子,你不接,谁接?”
沈岭撇嘴道:“阿父,家里没有猪肉铺子不行吗?”
沈以良一脸不可思议:“没有铺子,不杀猪,咱吃什么?穿什么?你觉着天上会掉下来衣裳和米麦?”他抬头望望一碧如洗的天空,表示出他对这种奇思妙想的不屑。
沈岭觉得父亲才是脑子转不过弯的那个人,但是他可不敢笑话父亲,只能用他一贯的平和微笑劝解着:“阿父,天上当然掉不下衣裳和米麦,可是挣这些,也不是一定得杀猪啊?阿末一个赌棍,如今也发达出息了,我难道就一定得苦巴巴走杀猪这条道儿?”
“赌棍么……”沈以良有点辩驳不出,只能是摇摇头,摆出“赌棍不靠谱”的表情,“再说了,阿末又不是靠赌技才破敌立功,才发达起来的。”
沈岭譬解:“当然不能说靠赌技破敌立功,但他是个樗蒲的高手,玩樗蒲,虽说是赌博,但是要会察言观色,要拿捏人心,要有耐性,要不骄不躁,要擅长算计,要眼光准确,要行事稳健,要下手狠辣……”他还没说完,沈以良不耐烦地打断:“赌个博,还给你讲出道道来了!照你这么说,要杀个猪,也要会看猪,会放血,会使刀子,会切肉剁软骨,也都是道道!”
沈岭无法再说,低下头表示“谨受教”。
沈以良已经忘记了自己起初是要教育儿子好好杀猪,继承手艺,光耀沈家屠户的门楣,他倒想起来另一件事,皱着眉低声说:“那日,你为啥说阿盼姓杨?不是说好了入赘的吗?孩子自然跟我们家姓。我怕阿末没面子,没有当场纠正你,但是,这个事不能将错就错的!”
沈岭见父亲居然还执拗这件事,倒又不服气起来,抬头微笑道:“阿父又不是没有儿子、孙子传承香火,为啥非要杨寄改姓沈?”
沈以良谆谆地说:“这小子好赌,不知道上进,若是正经嫁阿圆给他,怕他胡糟蹋了。如今入赘的名分顶着,叫他不好胡来。”
“真要胡来,还在乎这个赘婿的名分?”沈岭笑道,“男人家要立身,却没有尊严面子,他为谁去发愤图强?再者,阿父若是真瞧不起杨寄,妹妹降个格,也未必真嫁不出去,何必嫁给这个赌棍?”
沈以良给他说得一愣,想了一会儿,嚅嗫着说:“当年阿末的父亲,是实实的好人。阿末这孩子本身也是个好种子,活生生给他舅舅糟蹋掉了。我一直瞧他可怜,虽有一身毛病,却也恼不起来……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应允了……”
沈岭看着父亲眉头紧皱的惶惑模样,倒也不忍心再追问,安慰说:“阿父又没有选错。阿末虽然好赌不靠谱,但是对阿圆不坏,对咱们家也有情有义。如今他也算苦尽甘来,有了点小出息。我想,这也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吧?”
“也是。我也不指望他封侯拜相、升官发财,只望着他能改掉赌博的毛病,愿意上进,肯吃苦,能养活一家老小,现今将来都能对阿圆一般无二。”沈以良抬了抬头,望着头顶上方的天空,云卷云舒,变幻莫测,看不出所以然,却因这片天宇的博大,让人心情为之一舒。他叹了口气,正准备去前头做做准备,重新开张,突然听见有人在敲门板。
“来了!”他边应答着,边对儿子嘟囔着,“这早晚会是谁啊?”
门“吱呀”一声开了,沈以良诧异地张着嘴,对着外头那个满头珠翠、遍身罗绮的美貌女子,竟然连问一声“找谁”都忘了。
那女子矜持地抚了抚鬓角,又稍稍张望了一下门里头,这才敛衽为礼,柔柔说道:“打扰了。听说杨参军的家在这里,不知是不是?”
沈以良反应过来,问:“是啊。女郎是?……”
“奴是建德王赐给杨参军的妾,杨参军把奴安排在公馆住下,却再无下文,奴,等了几天不见他的影子,实在心焦,就自己找来了。望两位海涵。”她盈盈下拜,练过舞蹈的腰身柔韧刚健,仪态优雅。
不过,云仙这话一出,里头俩男人都面面相觑。沈以良第一个掉了脸子,冷冷说道:“杨寄就在里头,我帮你叫。”
他大声地朝里头嚷嚷着:“杨寄!你小妾来找你来了!”
☆、第39章 交心
云仙一直是低眉顺眼的姿态,当她听见里头匆匆的脚步声时,悄然抬眼,见杨寄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婴儿出来,表情嗒然。他意欲解释,但是又不知说啥才好,挠了挠头,半日才对云仙道:“云仙,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在看到杨寄温柔环抱着孩子的模样时,云仙原先抿在唇角的一缕笑意僵硬了许多。她有些茫然地看看杨寄,又看看横眉怒目像要吃掉杨寄似的沈以良,不觉有些怯意,低下头说:“几日不见你。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公馆里……”她的孤独和害怕不是装的,所以切切实实掉下两行眼泪,可怜巴巴地望了杨寄一眼。
杨寄觉察到怀里的阿盼看到陌生人又有点怕生,赶紧把她圈在怀里拍了拍。小人儿几天来对日日陪伴她的父亲已经颇为依赖,小脑袋蹭了蹭杨寄的脖颈,扁起来要哭的小嘴又绽开了笑。
沈以良却越发觉得杨寄像个骗子,怒极反笑:“阿末,你如今出息了,我也不敢不对你另眼相看。阿圆在王府,你呢,这样倒也两不落空。”他伸出手去抱杨寄怀里的阿盼:“阿盼,让阿翁抱。”
阿盼一扭头,扑在杨寄的颈窝里,抱紧了他的脑袋不撒手。
沈以良骂道:“臭丫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杨寄知道他指桑骂槐的意思,可是如今这人放在这儿,真是说不清。他对云仙说:“我不是和你说清楚了吗?你这会儿过来……嗐!”
云仙双眸莹莹有泪,看了看杨寄和他怀里的孩子,低头道:“那么,奴还是回公馆去……”
杨寄看着她说要走,却迟迟拔不动脚步,心里也替她难过,说道:“你也看到了,我上无片瓦的人,寄住在丈人家,也没有纳妾的能力,也不想。你是个可怜人,我也不该白白耽误你,要么,我打听打听朋友里有没有要去青州的,送你回家吧?”
云仙抬眼道:“哪里还有家?青州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年打仗打得厉害,十户九空,我父母家人八成是不在了;就是还在,估计也逃荒到别的地方,哪里去找?你以为这些年我没有找过?……”她的眸子里光闪闪的,一时间抛却了那些菟丝花般的娇柔软弱,竟也有些叫人敬畏的从容傲骨。她转身道:“我这就回公馆去。若是参军这里容不下我,秣陵总有合适的庵堂,让我这个不祥的人好好修修来世。”
杨寄又生同病相怜的心酸,见云仙真的毫无留恋,几步上了她来时的马车。他又想拦,又不知说什么好。当他瞥眼看见沈以良黑沉黑沉的脸色,就决定什么都不说了,狠心就狠心吧,无情就无情吧,人么,总要有个取舍。
沈岭似笑不笑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沈以良怒冲冲道:“杨寄,你不用装相,你要是喜欢那个漂亮的,我家阿圆又不是嫁不掉!和离便是了。不稀罕受你的鸟气!”
杨寄急得赌咒发誓,沈以良气哼哼说:“发誓有个屁用!你那时十五岁,第一次跟我说想娶阿圆时,我就说过,我也不嫌贫爱富,与你死去的阿父也算是故友,你只要不赌,好好学门手艺什么的,我愿意跟你结这门亲。你赌咒发誓再也不赌了,结果呢,却没一个行当干得满三个月,最后还是摇樗蒲去了。赢了几个小钱,就以为自己要发家致富,结果呢,输了个光腚!……”
提起那些不堪的往事,杨寄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好在阿盼还小,听不懂她外祖父在说什么,不然,杨寄的脸皮再厚,也顶不住在自己女儿面前被损得跟狗屎似的。好容易跳着脚的沈以良骂得没词儿了,杨寄低声哀求他:“丈人爹,当年的事,我一万分知道自己错了。我赌了咒没遵,后来果然也是老天爷罚我……”
他想起前世的事,朦朦胧胧似乎真的隔了好远,但被他自己一说,脑海里又立刻清晰起来。杨寄不觉地一望头顶上的青天,敬畏之心顿起。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抚着女儿的背,心里油然而生的伤感和惊怕,催得喉头梗塞,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突然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岭见他难堪的模样,过来打圆场:“阿父,咱们好歹给阿末一个分辩的机会,若是他真正对不起阿圆,他自己的良心也饶不了自己。但若是确有些为难,咱们也该一家子同心同德才是。”
杨寄感激地看了一眼二舅兄,用力点了点头。
沈以良虽然气消了些,但是一时还转不过颜色,气哼哼地挑了一把杀猪刀,抢过沈岭手中搓了一半的麻绳,推开面前两人,到后院杀猪去了。
沈岭环视左右,才问杨寄:“阿末,这次你回来,似乎事情不是你打仗立功,升官发财这么简单?”
杨寄长长喟叹了一声:“要是卖个命,真的能换点太平日子,我也就认了!”他把建德王拿沈沅威胁他投靠,又强迫把云仙赠给自己的事一一和沈岭说了,最后道:“搞得这个状况,我也不甘心!建德王那个鸟货,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想跟他对着上,又怕他伤害阿圆。可是做他的跟班狗腿子,又觉得憋屈!”
沈岭神色肃穆,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捻着自己的袖口,突然抬眼直视着杨寄说:“阿末,韩信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杨寄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想了一会儿道:“是受胯_下之辱,然后被封大将军的那个?”
沈岭略感诧异地看着他,微笑点头说:“是。一会儿我把《淮阴侯列传》给你看。不过,他的故事你既然已经懂了,我这里也就不转弯抹角的了:这事,你,能不能忍?”
“忍?忍什么?”杨寄问,“忍痛还行。上次挨打,这次挨刀,都忍过去了。”
“忍辱。”
杨寄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回答。沈岭说:“忍辱最难,但成大事者,这条必须有。不光韩信,还有刘邦,他能得天下,没把子忍耐功夫不成;又如刘备,依曹操、依吕布、依袁绍、依刘表、依孙权,以皇叔之尊,东窜西走,寄人篱下,这忍耐功夫也是到家。你想想自己如今,比势力,与建德王谁高谁低?”
杨寄老老实实说:“开玩笑!能和他比?到了京都,才知道什么叫富贵奢靡!才知道什么叫势焰薰天!”
“那就是了。”沈岭逼视着他,“如今阿圆在他府上,若是他不怀好意,你心里作何想?”
“我要杀了他!同归于尽也行!”想起阿圆被他关在王府的种种委屈,杨寄顿时咬牙切齿。
沈岭却摇摇头:“如果——我是说如果——阿圆着了他的道,你将来能不能容阿圆?”
杨寄低头忖度了片刻,说:“能。”
这话其实比什么承诺来得都不容易。沈岭欣慰地看看他,点点头:“那你就以这份心,忍建德王皇甫道知,忍到你翅膀硬了,能自己飞为止。阿末,是时势造英雄,不是英雄造时势。狂妄的人在这样一个世道都不长久的。他们皇甫家几场仗,我失去了大兄,家里支离破碎。要说对这些贵人们,我的恨意比你更深。但是,你不蛰伏,你连自保的机会都没有!”他伸手按了按杨寄的肩膀,虽然个子远不逮及杨寄,杨寄却甚是觉得他高大。
杨寄因而也推心置腹地对沈岭说:“我能忍!赌博的时候摇樗蒲,旁边催得再厉害,我也要等听到‘卢’的声音才停手;棋枰上走子儿,前面看起来再能一击制敌,我也能忍着不慌张。以后,其他事我也学着这样子,一定不把自己和阿圆置于险地。”
沈岭赞许地点点头:“你悟性比我好!其实,樗蒲不用来赌,和下围棋一样,能炼人的心志。当然,蛰伏是为了起身可以起得更猛,这个时机,要自己观察。你比我大兄机敏得多,只要不生权势富贵的贪念,就不会失却冷静。”
杨寄想起那时自己果然是执拗于赢了钱就好娶阿圆这件事,两次在樗蒲局上失了自己的水准,无怪乎输得好惨。此刻回头再想当年的情景,倒没有了以往的那些自怨自艾,反倒觉得上苍示警,未必不是教自己沉得住气。
他突然又想起个问题,便问沈岭说:“不过,我也奇怪,建德王明明恨我,却不肯杀我,大约他也在忍什么事。但是,如果不明白其中因果,就算是再忍,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触了他霉头——几番见面下来,也知道他这个人不仅虚伪得紧,而且极是薄情寡恩的——到时候,我一人身死事小,若是牵连了阿圆,想着就心焦。”
沈岭出了会儿神,摇摇头说:“我不知道皇甫道知是个怎样的人。而且建邺的情形,我也不很懂。但之前零零碎碎的印象,连起来想一想,也能勾画出个大概。先帝分封藩王,大半都是掌有兵权的,但其间兄弟、叔侄,各个面和心不和——有利时搓成一团,无利时打成一团。加之朝中世家大族冷眼旁观,不时翻云覆雨,安插自家亲族。所以朝廷里头彼此牵制,反倒形成了微妙的平衡。我想,当年建德王也是从越地进京之后,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