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棍天子-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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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救活一个是一个,也算是功德了。”
历阳城里半是焦土。百姓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只知呼天抢地,号问上苍为什么待他们如此刻薄。杨寄脱掉盔甲,轻身上阵,咬着牙根一句话不说,帮着传递水桶、推倒将要蔓延火势的土墙和房屋,忙到傍晚,终于将大火控制住了。
历阳城里的焦尸散发着臭味,号泣声此起彼伏,杨寄才洗得清爽的脸上又是一层烟火色,几处头发也有些枯了。他饿得要命,带人检点了粮仓,里头颗粒皆无,又翻找了几座官署,才找到些粮食,匆匆煮了稀粥,自己唏哩呼噜喝了两碗,又四下散发给无家可归的百姓填腹。
“桓越你这混蛋!”他捧着稀得照见人影的粥,心里暗暗骂着,骂完桓家祖宗十八代,突然觉得自己也该骂一骂,于是又在心里骂自己:“杨寄,你他妈也是个混蛋!”
还没骂得自己难过,突然有吃饱了百姓“扑通”跪倒在他面前,哭着喊道:“青天!”杨寄心里顿时慌了,丢下粥碗去扶那个跪的。没料到,这个人像起头似的,周围呼啦啦跟着跪倒了一片。老百姓要求并不高,谁对他们客客气气,谁不让他们饿肚子,谁看起来像个好人,他们就真心地喜欢谁。
杨寄扶起这个,跪倒那个,应接不暇。那些真挚的哭泣声,像是孩子好久没有见到娘亲。杨寄止不住鼻头发红,想着自己和桓越暗室之谋做下的混蛋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不知扶面前这黑压压一片中的哪个才好,只好自己也一屈膝跪倒了:“杨寄我对不住大家!叫大家伙儿吃苦了!好日子会来的!会来的!”
好日子什么时候来,他并不知道,心里酸完,在没有烧掉的衙署里和衣而卧,乱糟糟睡了一夜觉。第二日,他们的探马传来消息:桓越从江边乘着战船,一路扶摇向西,江上关卡尚未建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逆流而上。再过几日听闻,桓越不费兵卒,便让上游的沿江的几座小城尽竖降幡,将建邺做团团包围之势。
时机应该也已差不多了。杨寄收拾心情,点数自己这方的残兵剩勇,又东拉西扯吆喝来一些渔船,浩浩荡荡回到了建邺。
和桓越所夺取的城池相比,杨寄攻打历阳,算得上是唯一的胜仗。虽然几千人输不到一半回来,但好歹把历阳这座要塞抢回到自己一方手中,且把桓越从历阳城里打跑了。皇甫道知虽然心里还是对杨寄毫无好感,但此刻危急,正是朝廷要对将帅之才,做出虚怀若谷姿态的时候,他含着微笑,在朝堂上代天行事,好好为杨寄摆了一顿庆功酒。
“可惜如今猛虎环伺,不能放开一饮。”皇甫道知冠冕堂皇地说,“杨校尉勇而有谋,指挥得当,打下这样的逆犄之战,真是国之大幸!不过,危急关头,实在不敢让杨校尉多饮了。我与太傅已经议定,下旨拜你为中领军,荡平桓越这个逆贼。”
杨寄愣了片刻,放下酒杯道:“慢来!我当中领军?陛下的旨意?我怎么有些没明白?陛下不是……”
皇甫道知微微笑道:“前头小皇帝被桓越挟持,只怕凶多吉少,听说已经被弑驾崩了。国家岂可一日无君?孤与太傅已经商议过,另立我庶长兄之子为新帝。陛下现在正在演习礼数,明日加冕礼成。刚刚孤说的,就是当今皇帝陛下的旨意了。”
啊哈!杨寄在心里好笑:原来立个傀儡皇帝分分钟的事啊!转瞬,他又觉得那个沾染了他“翁翁”一身血而不肯洗的白痴小皇帝,就这样什么都不是了,估计真的要“凶多吉少”了,也真是个可怜孩子。
皇甫道知说:“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也请杨校尉早做准备,不要耽于儿女私情,还是这两日就出发吧。”
妈的,这人小气得连他和阿圆团聚两日都不肯!杨寄现在有了底气,毫不客气说:“咱们老家的土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王要我卖命地打仗,我愿意的;但是,如今这么点人,去打这么多城,实力完全不对等,摆明了找死。我杨寄一个人死掉没啥大不了,大王也愿意把朝廷的中军也这么葬送掉?那到时候,桓越要入京,也没有人挡得了他了。”
皇甫道知脸色暗沉,颌角变得峻厉起来,他恶狠狠问:“那你想怎么样?”
☆、第76章 起势
面对皇甫道知那张狞色顿显的脸,杨寄突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怕他了。他笑道:“大王别误会。我不过是平头百姓出身,能想怎么样?桓越在历阳简直是虎狼一般,我也想把他抓回建邺。但是,大王比我清楚如今的形势,对吧?”
他毫无顾忌地直视皇甫道知的眼睛,果然看到他眼中的光芒瑟缩了一下,心里更加有谱。皇甫道知思忖了一会儿问:“你想我征兵?”
杨寄笑道:“我其实无所谓,卖命而已,带虎贲营走,还省点训练的工夫;带支新兵蛋子,危险性更高。决定权在你。”
皇甫道知又思考了半天,才说:“那还从你的家乡秣陵征吧?”
杨寄知道他试探的意思,故意说:“秣陵已经征了多少回壮丁了?大王也该让秣陵人休养生息,在家赶紧生孩子吧?别打成绝户了!我看,历阳人遭到了桓越的洗劫,大约对桓越恨之入骨,现在倒不如趁时机在历阳征丁,他们反正没饭吃了,吃军粮说不定倒是一条活路;吃完军粮打仇人,一定分外眼红、分外卖力。不过,还是你决定哈。我听命就是。”
皇甫道知不置可否:“好吧。我去和陛下、太傅商议着办。”
“慢来!”杨寄又道,“大王,兵你从哪里来我不管。但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得把粮先给我!”
“如今五荒六月的,哪里有余粮?!”
杨寄冷笑道:“大王,我为建邺修建石头城时,知道城中有好几处暗仓,存粮还是不少的。黄梅天一来,不知要霉坏多少,何苦悭吝鬼一样藏着掖着?再说,我们辛辛苦苦打仗送命,为的还不是你皇甫家的天下?总强过把这些粮食,填送给姓桓的吧?”
皇甫道知给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说:“和征兵的事一样,商议了再说。”
“还有最后一件。”杨寄毫不客气道,“我不知道什么大禹,也不想做什么大禹,我要和老婆团圆!!你不让,我就辞官!”
皇甫道知顿时被他的逆反气得眉毛倒竖:“杨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朝中缺你不行吗?”
“死了胡屠夫,就吃混毛猪。”杨寄笑呵呵的,“大王,用不用赌棍杨寄,这事也你权衡着。”说完,他转身就走。
他一路出去,只想往住的营地奔,但是,临上了马,想了又想,还是到了另一处地方。
长干里一所小宅门,他敲了敲门,里头传出一个熟悉的男声:“谁啊。”
杨寄摆了笑脸说:“王参领,我杨寄。”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谧惊讶的脸露出在门口,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杨寄,才道:“杨校尉!快请进!”
杨寄进去,打量了王谧的住处。王谧有些局促,搓搓手道:“这是临时在建邺赁的房子,简陋得紧,你见笑了。我去烹茶。”杨寄摆摆手说:“我一个粗人,喝茶也喝不出滋味来,你倒一盅滚白水也罢了。”
他喝着没滋没味的白开水,心里有无数的问题,眼前这个人,脸色较往常少血色,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没来由地颤动着,杨寄虽有些怜他,但还是决定开场就吓他一下,力争吓出实话来:“原来你是桓越的人!怎么还敢住在建邺?”
果然,王谧周身一战,眼睛失神地望着杨寄,居然不敢直视,很快下瞥视线,指尖颤动得更加厉害,好久才期期艾艾说:“我家原是桓氏的荫户,虽小有田亩,但还是仰赖桓氏士族鼻息,族中读过些书的,便有做小吏的资格——譬如我。”
杨寄点点头,说:“可是如今你晓得,桓氏一族是怎样的情形了。”
王谧脸色惨然:“我知道,不幸在京的桓氏,已经全部捉拿,已经送了几枚桓越的亲族的头颅到他所在的庐江郡了。但是谯国桓氏,除却在京,还有大支的乡党亲族,分布在各郡。日后成败,也未必见分晓。”
“那你呢?作何打算?”
王谧道:“我一个小吏,随风飘而已,能有什么打算?桓公也曾修书给我,叫我做他的内应。我倒不知自己龟缩在这里,可以做些什么?”
杨寄看得出,王谧是个老实人,当年营救自己,也真是不坏的人。他拍拍王谧肩膀说:“若是让你帮我征兵,你干不干?”
王谧疑道:“我?帮校尉您征兵?”
杨寄目视他的眼睛:“不错。桓公和我亦有约。我有了自己的人,才能办想做的事。这会儿人家也不知道你原是桓氏的荫户,所以你跟着我干,我护着你。以后……”他故意没有多说,看了看窗外,然后用眼角余光关注着王谧。
王谧咬了咬牙:“是!那我听你的!当年我向桓公举荐校尉,校尉果然是待人诚挚的人!”
杨寄摆摆手:“那也谈不上。日久见人心吧。当时桓公来秣陵找我,我也奇怪呢,如今想来,倒要多谢你的提携。”他又说:“咱们也不用在这里光客气了。这次征兵,我想好了,只要等上头同意,就放在历阳。”
“历阳?”王谧奇道,“为何不是秣陵?那里你我都熟。”
杨寄道:“秣陵是我家乡,我是熟,可人家心里要犯嘀咕,怕我想借乡党擅权呢!而起秣陵人这几年已经遭了两次征丁入伍,我也不忍心。其实历阳更好,大家横竖是没饭吃、没房子睡,能啃上两口军粮,不知怎么感恩戴德呢;那里又是经常打仗的地方,小伙子都挺彪悍气,不像江左地方,久不习兵,人都怯懦了。”还有一层,他藏了藏,他杨寄在历阳名望绝好,而在秣陵就是赌棍混混儿名声,用历阳的兵,自然容易一呼百应。
王谧点点头说:“那好。这事我知道怎么办,先去历阳郡守那里找到户目名单,下面自有三老和乡吏(用今天的话说,都属于基层居委会)协管,然后每户抽一到两丁,成一支队伍。”
“不对。”杨寄纠正他,“你叫三老和乡吏看,哪些人家穷得吃不上饭了,就把一家子的男丁都征过来,告诉他们当兵有粮吃,肯卖力气就行。”
“一家子?!”这和当时一般征丁的方式大不一样,王谧有些惊呆,犹豫着说,“那要是有个好歹,一家子就连个香烟都传不下来了?”
杨寄笑笑说:“那又何妨?你想想,我为啥那时一人敢追着六千人砍?曾川那个草包,为啥敢当先锋去攻历阳城?”
只为亲族的仇恨,有时候是最大的动力!
拜访完王谧,杨寄梳理了一下心中的“棋”局,自感还算妥当了,这才打马回家。他这仗,花的时间不长,可是这数日,在沈沅简直就是如隔三秋。她日日在门上翘首以盼,期待着从外头传来的关于她郎君的消息,直到今天,望眼欲穿的她,才终于看到杨寄飞驰而至的身影。
“你这个混蛋!”她第一句话是跺着脚骂出来的。等杨寄下马,陪着笑想来哄她,沈沅已然扑到他怀里,小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身上打:“今天早早就听说你平安回建邺了,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虎贲营里的兵卒们,纷纷看呆了:他们勇猛的杨大英雄——天上的白虎煞星下凡——在老婆面前就是只小花猫,被揍着还在笑!愣了一会儿才过来劝:“啊呀嫂子息怒,杨领军公事繁忙,顾不得小家也是有的。杨领军不日还要攻打桓越那个叛贼,嫂子容让着点吧。”
沈沅见大家从远处围过来,毕竟脸皮还薄,又听杨寄改日又要走,心里憋闷委屈自不待言,闪身先进了屋子。
杨寄亦步亦趋跟进来,低了头先赔罪认错:“我该叫人告诉你一声的。实在有几件事不处置好,下面不能安心。”
沈岭见杨寄回来了,赶紧抱起阿盼:“你们慢慢聊。我带阿盼出去买糖糕吃……”
“二兄,留步。”杨寄忙道,“我这次拿身家性命打了个大赌,二兄是个念过书的人,你帮我看看,有哪里不妥。”他到屋子四处看了看,又朝外头张了张,最后把门窗都关严实了,才把此次历阳之行的始末都说了一遍。
沈沅听得小脸儿发白,不时地捂着胸口惊呼两声,最后埋怨道:“也怨不得我想捶你,你看你行事,哪儿哪儿都是个赌棍做派,万一哪一步出了个好歹,你叫我和阿盼怎么办?”
沈岭却道:“这样的世道,便是一场赌局,咱们进了这个漩涡中,已经注定无法走了,虽然坐庄的不是阿末,但是他赌赢的几率并不比其他几个少。这场赌,赢的人获得天下,输的人把命留下。既然不能不赌,那就是勇者和智者得胜了。我倒觉得妹夫看事看得得稳、准,行事也够果决,现在是良势,正可以为妹夫所用。”
他最后笑了笑道:“阿末想要多保稳一些,莫过于多想想两件事:一是钱粮,二是亲眷。现在朝廷混乱且无人,完全可以提要求,探探他的底线。余外么,长夜安隐,多所饶益。我就不打扰了。王谧去征兵,总要花时间,你们总可以有几日团圆。我晚些把阿盼送回来,夜里自己另外找地方住,不打扰你们这对小鸳鸯。”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瞥两人。
沈沅脸已经有些红了,低声道:“夜里你上哪儿去?”
沈岭眼睛弯了弯:“我一个大男人,你怕我走丢了不成?无限烟花不留意,忍教芳草怨王孙。”他最后轻吟浅笑,眸子里光芒闪烁,却又被他的眼睑盖住了。
☆、第77章 姊妹
庾清嘉安安静静在屋子里刺绣,绣花绷子上一块大红绸子,已经密密地扎了一个插满牡丹的玉花瓶儿,四边围着的五蝠图案刚刚起了头,针针平服,颇见功力。一个丫鬟轻轻进来,笑眯眯说:“大娘子,二娘子来了。”
在庾府,庾清嘉特别享受家中人等用这样的称呼,而不是唤她“王妃”;又听说妹妹来了,更是喜上眉梢,放下手中绣花绷子,含笑道:“人呢?”
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背着手,一脸调皮的笑走了进来:“阿姊,难道是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