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棍天子-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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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并不是要怠慢将军;如今也不是故意要谄媚将军。君子之交淡如水,望将军晓得他的深意。”
杨寄皱了皱眉:“可是,我在秣陵也就这一两天了。”
来人笑道:“大丈夫以天下为家,将军将来路还长,怎么就想不透这个道理?”
杨寄虽然不乐,但又驳斥不了,想了想终于说:“好吧。我明日大早出发,一定赶上这顿晚宴。替我谢谢你家郎主!”
送走来人,他进屋跟沈沅说这事。沈沅问:“是谁啊?”
杨寄叹了口气:“庾太傅啊!巴巴地非要请我!他说话向来喜欢大帽子先扣下来,我驳都没出驳去!”沈沅道:“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庾太傅你不是说其实是个肚子里蔫儿坏的家伙?万一又使什么幺蛾子,你还是不要去吧!”
杨寄摇摇头:“答应了,还是要去,他前头没有杀掉我,此刻自然不会逆着天下人做杀我这样的傻事。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念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庾含章摆出的家宴,居然只请了杨寄一个人,亦只有他一个人作陪,极其缜密的样子。
庾含章亲自为杨寄的酒樽里满上美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樽,说道:“这是绿酃酒,太庙祭祀、皇帝大宴,才舍得用一用。你尝尝看。”
杨寄并不是懂酒的人,但是一尝之下,确实觉得酒味醇厚香洌,而别无烧喉火辣之感,一线暖融融地直深入到喉咙里去。“好酒!”他不由赞道,但随即放下酒杯,瞥了瞥席面上摆放得如繁花般的若干珍馐,也不动筷子,却问道:“太傅如此客气,杨寄有些惭愧。太傅如果有什么话交代,先交代好了,杨寄才能痛快地吃啊。”
庾含章淡然一笑,自己夹了些菜肴吃了,才漫不经心道:“大将军心里,老朽已经是敌人了吧?”
杨寄略一挑眉,笑道:“太傅此言,杨寄实在不懂。”
庾含章抬眼笑道:“你心里明镜似的。我也一样。大家都称大将军你是英雄,你觉得英雄是什么样儿的?”不等杨寄回答,他自己已经先回答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呢,就是特别识时务。所以,心甘情愿和我女婿合作,果然翅膀上的羽毛越长越硬了,聪明人!可喜可贺!”
杨寄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下来,握着酒杯,打算听听这老家伙接下来准备做什么。但是老家伙改了一张脸,殷勤地为他布菜:“吃菜,吃菜!虽然没有猩唇驼峰之类珍味,但这鲂鱼、这炙鹅、这鹿脯、这点心,不是老夫吹嘘,一般外头是吃不到的。”
杨寄尝了两口,果然不同凡响。但他心中有事,山珍海味也未能惬怀,几箸之后还是放下了筷子。
庾含章垂着双目,恍若未见,慢慢地吃到心满意足为止,才重又抬起头来,双眸炯炯地盯着杨寄的双眼,个中精光,让人不敢逼视,只有种错觉:那温和仁慈的面庞之下,藏着的是酷烈的精魄。庾含章终于缓缓开口说:“有的话,说破了不好,就如将军与建德王,虽有合作,彼此并不信赖,只不过是按捺下仇恨,勉强拉手为友而已——何必呢!”
杨寄无话可回,勉强笑笑,为免尴尬,端起手中的酒杯,“滋溜”一口喝了那美酒。庾含章适时给他斟上,也不劝酒,自顾自又说道:“老夫也是识时务的人,既然讲利益,也没啥不好。老夫送杨将军两件东西,杨将军觉得还好,便给老夫一个面子,收下来。”
他拍一拍巴掌,外头进来一个仆人,送进来一个布罩的笼子,打开布罩一看,里头是一只紫背的信鸽,虽是只鸟儿,一看就觉得神俊。庾含章道:“你见过的,我所豢养的爱物,不止这只,尚有一群,都归你了。——你不用辞,这东西,等闲找不到。军中传递消息,用探马斥候,终究太慢,也不保稳,不如这些小东西,飞来飞去无人注意,也不会走岔路。你带到凉州,有消息报回京里。若有需要打援的地方,它们来得快些,胜算便大。”
这果然是好东西,杨寄深深看了庾含章一眼,他依然表情淡然,冷冷扯起唇角道:“不必多想。北燕入侵,于大楚不是好事,于我们世家大族亦不是好事,于亿万黎庶更不是好事。公与私、家与国,老夫还是分得清的。”
杨寄只得倒头拜谢了。他屏着气,等庾含章第二件礼物。
但是,庾含章半日不说话,又给杨寄布了一轮菜,然后摇了摇酒壶,对屏风后面喊道:“阿献,酒喝完了。”
只等少女清淡的气息飘在鼻边,满腹心事的杨寄才抬头诧异地瞄了一眼。跪坐在他身边,往酒壶里添酒的,是一个精致美丽的少女。她穿着八成新的松花色襦衫,素白的衣领处露出光洁的颈脖,茜红色的长裙勾画着博山纹。但她又明显不是普通的侍女,头发不梳成双鬟,而是盘着精洁的高髻,不用随常的金银首饰,用的是一颗颗又圆又大的珍珠,有的做成花簇,插戴在发髻的高处,巍巍然如明月;有的散插在抱面的双鬓中,璨璨然如群星;有的垂挂在额际耳边,煌煌然如银河。
俄而,少女的明眸抬起,长长羽睫下善睐的乌珠带着黑珍珠似的光华,眼角弯曲,带着清新的笑意,唇角抿起,隐隐现出两个精致的笑涡。杨寄只觉得心念怦然一动,旋即告诫自己:搞什么!在庾含章这里,还敢动心!
可惜他并不知道,面前的少女,连带一直在打量他的那位父亲,此刻倒真没有分毫恶意。
庾含章试探道:“小女今年十四了,一直仰慕将军英姿,今日近前一见,大约夙愿得偿了。”
庾献嘉面上微微一红,低下眼眸,转瞬又抬眼望了望杨寄。
杨寄却不解风情地笑道:“啥英姿啊!天天被老婆戳着额头骂,说我腰板不直,活似一只大虾。”
庾含章面颊处微微一动,含笑说:“嚯嚯,这等快人快语!杨将军阃令颇严啊!”
杨寄笑道:“可不是。娶了老婆自然要听话,我答应过老婆,绝不会娶小,更不会易妻,她只管放心。”他眼角余光发觉了庾献嘉脸色的微微一滞,笑容凝结在她昳丽的小脸蛋上。果然,美人计!杨寄心顿时一懔,越发打叠了十二分的精神。他故意散开跪坐的双腿,呈现一个极不礼貌的箕坐姿势,一杯一杯喝得跟乡里的酒鬼似的。
庾含章垂下眼皮,不让他看见自己眸子中的任何异动,嘴里波澜不惊地说:“将军可曾想过,姻缘也是时势的一种?”
杨寄笑道:“那又如何?我识了这样的时务,害自己一辈子不开心,纵使站到最高的位置上,又有什么意义?”他突然有些诧异地看到,小姑娘笑微微的眼睛里漾起一层潋滟的水光,那双执壶的素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庾含章大约也注意到了,他的语气略带一些严厉,对庾献嘉道:“阿献,怎么这么没眼色?不看见杨将军的杯中又空了?”
庾献嘉双手战栗,膝行过来为杨寄加酒。离得那么近,杨寄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清雅的兰香,看到她的睫毛湿湿的垂着,瞧见少女强忍着落寞时圆圆颌角的骨骼抖动。他有瞬间的不忍,但是想到这是庾含章家,想到阿圆,那丝不忍倏忽不见。他伸手抬起酒壶口,毫不客气道:“不必劳烦小娘子了。我杯中酒够了。有些东西,不是多多益善,太多了,伤人。”
庾含章点点头:“杨将军通彻!”
杨寄半是真的醺然,半是借酒盖脸,握着杯子笑道:“那么还有一件礼物是什么?”
庾含章冷冷地笑,为杨寄添了一箸菜,道:“将军醉了。老夫叫人送将军回府吧。”
这席酒吃得很累,杨寄好容易敷衍完离开了太傅府。而庾含章送走杨寄,也立即回到屏风后,果然看见自己最为偏怜的二女儿,伏在地上,宛如一朵盛开的石榴花,肩膀一抖一抖的,哭得非常伤心。
“唉!”他扶着女儿的肩膀,又不忍心怪她,又必须把那些残忍的话说出来,“阿献,难过一时也就罢了。今日你明白了,不是阿父有心耽误你,实在是有的人心是捞不到的海底之针,你死了心吧。”
庾献嘉抬起头,哭得红红的双颧和眼圈显得十分可怜,但是小姑娘说出的话却和刀子似的:“我死了心了。他不光不喜欢我,而且跟我也不是一路人。他袜底的洞看着好恶心人呢!”
她咬着牙,努力地找到了杨寄一个缺点,好说服自己:这不是佳偶。因而,当庾含章点头说:“我儿果然懂事。太极殿里小皇帝,和阿献同龄,人品甚佳,相貌整齐,而且——毕竟是一国之君。阿献若为皇后,不仅尊贵过于天下所有女子,而且将来庾家势力,一姓的荣光,也将如鱼得水,如锦添花。”
庾献嘉颤巍巍的影子投在绘制着“万里江河”的大插屏上,随着烛光的跳动而摇曳不止。颀长的影子慢慢直立起来,珍珠步摇的影子垂动在饱满的额间。影子唇开,轻轻吐字:“阿父明鉴!女儿遵命。”
☆、第108章 王庭川
脱离朝堂的纷争,平朔将军杨寄颇有意气风发的自由之感,一路春风得意马蹄疾,很快就到了荆州。
第一要务当然是去看女儿。夫妻俩都存着对孩子的歉意,连杨寄都少有地抱怨沈沅道:“你看你,抛下阿盼一个人去建邺,这会儿女儿一定想死咱们了,要是瘦了,我可要找你算账呢!”
沈沅也少有地对杨寄的抱怨一丝反驳都没有。要是阿盼瘦了,她是第一个不能原谅自己的,想着这茬儿,她心里又迫切,又怕见到女儿,怕她泪眼朦胧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喊一句:“阿母,你怎么才来?”
结果,他们在荆州的府邸里看到的是这样一幕场景:阿盼的脸又肥了一圈儿,两只大眼睛都被脸上的肉给挤小了,一脸没心没肺地笑,满院子丢着各种各样的玩具和东西,她在里头绕着圈儿地跑,两条小短腿十分有力,踩坏了这个再去踩那个,破坏得不亦乐乎。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分明听见脑袋磕泥地上响亮的“咚”一声,她呢,连哭喊都没有,爬起来自己揉揉脑袋上的包,回身把绊倒她的那个木头鸭子捡起来,用力往远处一抛。
沈岭大约日日跟在她屁股后头,已经追不动了,此刻干脆捧本书坐在一旁呆看。他倒是第一个瞧见杨寄夫妻的,那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阿末,阿圆,你们终于回来了!”
他终于解放了!赶紧起身,说道:“这孩子吃饭睡觉一点不劳神,唯有……你们也见到了,精力真是旺盛,一点不像女孩子。”
沈沅过去,把满院子乱飞的小家伙一把逮住,抱进怀里,问:“阿盼,我是谁?”
小东西回头看看,两个小酒窝从脸上显露出来,笑得一口小白牙全露了出来:“阿母!”又瞧见杨寄,愈加兴奋:“阿父!”
这两声一叫,杨寄和沈沅的眼泪都要下来,环抱着阿盼,你亲一口,我亲一口,亲得小东西都不耐烦了,挣扎着伸出手,迈开腿,表示她要离开。
沈岭适时道:“阿盼,肚肚饿不饿?要不要‘啊呜’?”
杨盼的眼睛登时一亮,连连点头:“要啊呜!要啊呜!肚肚饿!”
沈岭指了指沈沅:“找你阿母去!”杨盼便小鸟似的回身飞扑到沈沅的怀里,“啊呜”“啊呜”叫个不停。沈岭道:“仆妇们有熬好的豆粥和小菜,都放在饭焐子里,小家伙一饿就到处找吃的,不得不常备着。”
沈沅点点头,哄着怀里的阿盼:“乖囡,我们进去‘啊呜’,先啊呜豆粥,晚上,阿母亲手烧好多好吃的给你,好不好?”
沈岭看着杨寄的眼睛也追随着妻女的背影走,上前扯了扯他:“阿末,你别急,阿盼以后跟在你身边呢!你倒是赶紧要把建邺的事告诉我,我虽然零零碎碎听了些消息,到底不全。”
杨寄收摄心神,他虽然过了一大关,但是日后去凉州,还有好多未知的事情,大意不得。他垂腿坐在沈岭旁边,先把这次在建邺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尤其是与皇甫道知和庾含章的协作,细细地分析给沈岭听。
沈岭听完,点点头说:“处置得好!朝中还让他们互相牵制,小皇帝羽翼不丰,但听起来也是个有主见的,将来长大了也不可小觑。庾含章居然让女儿与你见面……”这于礼俗大不相合,沈岭怔怔然地思忖了半天,瞥眼望望杨寄,终于笑道:“这可是你的不识抬举了。”
杨寄笑道:“那也只好认了,这个抬举我受不起。若是为了自己的发达,抛弃阿圆,我做不出来;做出来了,下半辈子也找不出什么意义了。”
沈岭点点头,说:“如今京口那里安插的是王谧,还有你的那帮贼囚兵,国家危难时,自然不会动这些人,万一和北燕打得厉害,还用得着。但是荆州这里,一旦不归于你,你打算怎么办?这块地方,离凉州虽然远,但是沿着山势一路向西北过去,恰恰是最好的一条粮道。如果弃了这块地盘,将来总要被人扼住要害。”
“二兄,所以我想你勉为其难留下来。”杨寄道。
沈沅却大摇其头:“阿末,你虽然这次在建邺为我争取了一个外兵主簿的位置,但是品爵不低,用处却不大。我留在荆州,等于啥都不是。将来无论是荆州都督,或者是荆州郡牧,甚或一边的江陵、襄阳督守,都可以轻易把我处置掉。我非但帮不上你什么忙,反而自己也要葬送掉了。与其留我在这里,不如让我和你走,说不定还能帮你点忙。而荆州谁来接任,你都要把那人收服。”
杨寄嘬牙花子半日,才说:“原来的荆州都督陶孝泉被桓越杀掉了,新来的荆州都督名叫王庭川,我也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人。但注定不是我们的人——他是驸马都尉,朝中永康长公主的郎君。”
永康公主是建德王的妹妹,从这一层来说,这次皇甫道知裹挟了小皇帝还是有用的,把这个重要位置上安插了自己的妹婿。杨寄神色有些落寞,好半天才跺了跺脚说:“娘的,等新的荆州督来了,我要好好去会一会他。”
新的荆州督很快也到了荆州。
杨寄换穿了正式的官服,前往江边石矶上迎接。江上慢慢驶来的,是一艘巨大的楼船,等近看,楼船上装饰得极其精洁,果然是富贵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