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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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金正端着茶饮第一口茶,翠绿的叶梗在白瓷杯里翻滚过,堪堪在他眼里映出一个小而圆的影。他摆出一副没什么所谓姿态,一出口便是吊儿郎当口吻,“人活一世不大容易,自然是要能如何舒坦便如何舒坦……”
不知晓内情还当他是个浪浪荡荡世家子,成日里招猫逗□□子过得舒坦得意,谁能想到人在屋檐下,只不过一个须得奴颜婢膝伺候人的奴才。
临光实在拜服在这人论调之下,她想不出什么话好辩驳,最后思索片刻,也唯有一句算不得附和的话,“大抵如此……”眉一低,望见眼前茶盏里映出来自己一张肿胀难言的脸,没忍住就有些失神。
她兀自身陷迷局出了神难以回窍,博金却饶有兴味瞟她一眼,“是以你这又是何必较真,安生歇着养着,不比什么都痛快……”
可天注定的不能叫她安生,尚还未等她回话,门外却闻肇庆毕恭毕敬喊上一声,“女官……”
她陡然一惊,回神,却也不必她先答应,博金已先代她出头,“什么事?”
肇庆打起帘子,在下头一躬身,“万平宫里头来了个嬷嬷,说是有事来寻女官……”
临光精神一振,怪道今日眼皮子跳个不停,原是注定的不得安生,怎样躲都躲不过。
她站起身,正要出门去,冷不防博金却搁下手里头茶盏,上前来两步,“我同你一齐去……”
她惊诧,面容有些僵硬又有些扭曲,再厚的粉都盖不住,“你去做什么,贵妃寻的是我,又不是你……”再一思忖,方有些明白他苦心,“左右又不是去闯龙潭虎穴,无须担心……”
博金却执拗,一根筋倔到底,如何都拉不回来,“不是龙潭胜似龙潭,这宫里头真是什么事都悄无声息……”
她分明知晓他是好意,可事到临头却还是推拒,“是生是死自有天命,哪里是我们做得来主的……”也不等他答,径自提足出了正仪堂。
正仪堂外头的廊柱下,万平宫里来的嬷嬷正低头在等,闻得脚步声抬头看她一眼,却是个脸生的。
这嬷嬷没什么气性,笑起来亦是一团和气,道,“宫里头娘娘等着,说是女官做好了差事有赏,思量着当面赏下来体面些,遂来这正仪堂请女官跑上一趟……”
临光低眉,将这话翻来覆去想上三遍,也没想出来有什么值得万平宫里赏的。
然则宫闱之内过活,要的便是有心无口,主子祖宗说什么,底下人心里翻了天也辩驳不得。
她换上个笑,道,“有劳嬷嬷,烦请嬷嬷在前头领个路……”
那嬷嬷一笑,也不推脱,下了阶便走,临光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往万平宫里去。
万平宫里这时候却热闹,中门正开,未入内言谈笑语声便扑面过来。
临光在廊下略等片刻,里头方有小宫娥来引着她入内。
她未敢抬头,径自在青砖之上跪下去,行一个大礼,“见过娘娘——”
万平宫里这娘娘年轻时候养出来的毛病,什么都好说,可独独架子大,到这时荣宠衰败,也不见架子怎么收敛。她慢悠悠饮过一口茶,方才侧眉瞧着下头,要笑不笑道,“如何还叫女官跪着,还不快快起来……”又要支使人去扶去请,被临光一句话止住。
“多谢娘娘……”自然起身站定,做足了恭谨姿态。
这般模样最能惹人欢心,上头纯贵妃突地一声笑,“哪里要这样畏畏怯怯,今日找你来也没什么旁的事……”
临光矮身,“娘娘有话自然吩咐,莫敢推拒……”
“前些日子你做事得力,自然是要赏的,今日殿下也在,连同本宫这新入门的媳妇,说了你一筐子好话,说罢,想要什么?”
临光遽然僵住,早在听闻这话便觉出不对,话音方落便立时抬起眼来。果不其然瞧见上头三人,正神色各异端坐一方。
纯贵妃自是喜气洋洋,亲儿子领了新媳妇入宫来,虽之头一脚踏的不是自家宫殿的门,可新媳妇知礼晓事,有头有脸又是个模样好的,哪里还能笑不出来,连带着头几日远王闹出的那起幺蛾子都减轻了许多。
魏压芳倒是辨不得神色如何,只是乖乖巧巧低着头坐在黄花梨木椅上,大气不出的样子似是个雕出来的,加之这人又肤白貌美,瞧来十成十的玉人。
临光不敢去瞧文东渡,可冷不防收回眼,却还是同文东渡四目交接。
那眼里有恼有恨,又有贪婪与凶狠,分明是漆黑如墨的一双眼,可恍然却要掀起一阵燎原大火,能将人吞没。
临光心内既惊且惧,忙僵着脊背收回眼,大气也不敢出。她觉得颊畔又在隐隐作痛,连带着已长出痂的伤口也在作祟,痒痒撩出一阵痛。
可少不得还是要行礼,道,“娘娘厚爱,这本便是分内之事,哪里敢讨赏……”
偏纯贵妃听不出话外之意,执意要将人往死路上逼,“如何要不得,本宫说给便给,哪里还容得人推脱,”她眉一挑,兀自猜度,“莫不是女官瞧不上?”
真是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要将人压得喘不过来气,稍有不慎便是个欺主的罪名。
临光小心翼翼应付到这时,自是没忍住有些力颓,“娘娘赏的自是好东西,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敢推脱……”
纯贵妃却沉着声音,吩咐身侧兰嬷嬷,“头回守岁往皇后娘娘那去,赏的金银玉器可还有?”
兰嬷嬷冷不防听见这话,自是惊诧了一瞬,可这人反应快,未等话音落已然蹲身答话,“娘娘从来是个节俭的,得了赏也全都存下来,除却往两位殿下那送了点,其余旁的倒是全都封了入库呢……”
纯贵妃面色一板,训道,“谁要听你说这些?”
“是是是,”惊得兰嬷嬷忙告罪,大包大揽将错全都定在自己身上,“娘娘说的是,自然还是有好些的……”
纯贵妃正端一盏茶,极白的手指竟是比白釉茶盏还要扎眼三分。她撇一撇嘴,显见是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径直吩咐道,“领女官去,可着心意挑上两件……”也没说多,旁人哪敢废话,只有个依礼谢恩的份儿。
临光松下一口气,正弯身要退,可冷不防却又听那人说道,“等等——”
带着天家特有的威严,恰恰将她顿在当地,连半步都挪不动。
兰嬷嬷却已到了临光身侧,同她正要告退,闻言自然也只有折身回去再跪好,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一刹静默,只听见茶盏“嗒”一声搁在几案上的声音,旋即是纯贵妃不紧不慢的问话,“抬起头来,我瞧瞧你脸怎么了……”
这何尝不是难为人,罪魁祸首正在她身侧坐着,鹰隼一样厉的眼睛,牢牢将人盯住,好似临光是腐肉一块,只等着没人在意了,冲上去就是一顿厮打啃咬。
可临光是砧板上的鱼,万事都做不得主,更遑论眼下,一屋子人虎视眈眈望着她,稍有不慎就能喊打喊杀。
她竭力,终究还是压下一颗砰砰跳着的心,平静着面色抬头向上看,同正狐疑思索的纯贵妃四目相接。
那眼里有犹疑有惊诧,自然也有诡波难掩,在望见她一张厚粉堆出来的脸时,没忍住问上一句,“这是怎么了,变成目下这样一张青青白白的脸……”
她为难,不必看都知晓文东渡这时是个心虚的表情,可她何尝不是心涛起伏要将自己溺毙,一句谎话顿了三顿才说出口,“……头回往殿下府中时……去时不曾有事,回宫时却是一场大雨,路滑雨深,没留意便成了这样……”到最后终于沉住气,添补道,“……无大碍……”
上头纯贵妃将信将疑,反是魏压芳一句话打破这僵局,“母妃还信不过女官不成?”
纯贵妃偏头,望见一张含着笑的脸,“哪里信不过……”摆摆手,叫底下这两人退下去。
兰嬷嬷自是不必多言,熟门熟路转过帘子便退了出去,临光跟着她一并出殿,到殿外方直起身。
掌心里一摩挲,早汗湿成一片。她哪有面上那般镇定,实则还是一个空壳子。
☆、陡生事端
万平宫地界广,正殿过去还有西偏殿,后头又有一个小配殿,再东边贴着好大一个小园子,这时节天气不温也不闷,园子里头花开得正好,往后头去时,自然要惹得一身花香。
临光随在兰嬷嬷身后,走出几步远方觉出不对。
可她兀自将汗湿的手掌在衣袖里拿帕子揩过,再抬头已只望得见兰嬷嬷头上一只颤巍巍折着光的金簪。
她走快几步,随上兰嬷嬷步子,问道,“嬷嬷且慢——”
兰嬷嬷脚下步子一顿,却不见停,只是将步子收得慢些,偏头瞧着临光,奇道,“女官有话请讲……”
临光懒怠同她打哑谜,朝周身一瞧便直言道,“便只有我二人,说到底还是不便……”她未继续说下去,可混迹宫闱之内的老油子如何不会懂,说话听音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就精进。
装出个稀里糊涂模样,兰嬷嬷面上浮起点笑,“女官勿要忧心,这后殿虽是少人来,可也还是有那么三五个宫人伺候着的,管些洒扫除尘,哪里能少了人……”
说罢脚下步子一迈,径直行过廊下便回头等着临光跟过去。
临光硬着头皮,到这时赶鸭子上架半点下不来台,偏她一时想不到什么全身而退的法子,来时身边也半个人未带,只得上前随着兰嬷嬷一并朝后殿去。
恰是一整日光影最盛时候,太阳划过琉璃瓦,落下斑驳树影在廊下,再一阵风来,恍惚又是一阵花香。
临光晕晕迷迷随着兰嬷嬷走在后殿的路上,好似每一步都是踏在未知的刀尖上。她不知为何心慌张,隐隐浮起点难言的隐忧,可再定神一想,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过廊下,两人一同到了后殿,门却开着,迎出来个年纪小小的小宫娥,瞧见兰嬷嬷来先瑟缩了一下,这才过来躬身行礼,毕恭毕敬道,“见过嬷嬷……”声若蚊蚋低不可闻,只差将头埋到土里去,一弯脊背也垂得甚低。
兰嬷嬷跨过一阶石阶,正到这小宫娥面前站定,闻言点点头,“起来罢……”漫不经心一抬手,哪里还有主子面前那低声下气模样。这人也是个老油子,欺软怕硬捧高踩低的事做得顺手。
临光在一侧瞧见,也只是叹一口气。
却见那小宫娥低垂着头站起身,掀起眼皮子飞速瞧上一眼,问道,“嬷嬷往这来可是有公事?”
兰嬷嬷正要绕过她就走,冷不防听见这话只觉脚下步子叫人一绊,堪堪停住便皮笑肉不笑道,“哪里是你们这些人问得上的?”
“是是是,嬷嬷教训的是……”又是好一通赔礼告罪,这天底下大约都有个畏惧人权的毛病。
临光却无话可说,只是略微站住了脚,那边便听见兰嬷嬷叫她,“女官还愣着做什么,左右一个不大上得了台面的奴才……”
她一低眉,将所有的心思都压回去,绕过这小宫娥随着兰嬷嬷入内。
虽是后殿,这殿内却敞亮,一间正堂再分出两个次间,又另外有个阁台桌柜,琳琳琅琅要将不大的殿都塞满当。
里头值事的婆子早听见动静,瞧着是个同兰嬷嬷熟识的,未等这两人入内便先上前来,笑道,“兰姐姐,可好些时日不见……”眉一斜,望见临光,又作惊诧模样,“这是谁?”
兰嬷嬷堆出一个笑,同她解惑,“这是姜女官,前些日子我们殿下大婚,女官却是没少忙,来讨个赏,前头娘娘吩咐过……”
“是,明白,”那人将身子一避,让开一条道来,“先进来吧……”
恰恰是临门一脚,临光落在最后。入内来兰嬷嬷倒熟门熟路,不等那值事婆子先说话便开口支使人,“上回守岁入库的东西可还在,娘娘属意女官来挑两件……”左右是上头赏下来的,扔在库里早不知堆了几层灰,还不如拿来做个顺水人情,真是划算买卖。
那婆子便回,“俱都在册子上载着呢,娘娘不吩咐,底下哪个敢动,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不成……”又压下一个笑,等不得兰嬷嬷先问,径自去取了过来,翻翻找找好一通忙,方两手捧了过来,“这便是了……”
兰嬷嬷自然接过,瞧也不瞧她一眼,自己却不管,只是转手便要递给临光。
临光正兀自出神,她只觉今日如何都不大对劲,若说什么不对劲,细细思量之后又说不上来,真是恼人。
眼风扫见那四四方方小册子已叫兰嬷嬷递了过来,真如同烫手山芋一样,瞧着便叫人透不过来起。她拧眉,不欲接,“嬷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兰嬷嬷未料临光会突然出言,冷不防怔在原地,可总不好将人话再堵回去,只好附和,“女官有话请说……”送意味不明一个笑,仿佛将人心思都看穿。
临光不动声色抬抬眼,将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这本是万平宫内库东西,叫我一个外人瞧见了,当真使不得……”
管你意欲何为,又管你是否有所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将能用的法子用上再说。
兰嬷嬷端着的笑脸这时倒是寡淡下来,她似是突有所觉,讪讪收回手,“这话倒是在理……”
临光始终提着的心终是安生落回腔子里去,可等不得她再出言,那边一直装痴作傻充柱子的值事婆子却突道,“这时节从前头过来要跑上许远,我去吩咐下头送点凉茶……”
兰嬷嬷一摆手,由得她去了。
只见这值事婆子转个身,站在门下叫过先前那小宫娥,低声吩咐一二句,“……往后头去,昨日备下的那……”顿顿停停又将声音压得低,哪里能叫人听得真切。
那小宫娥本正垂首立在门前,冷不防得了这样一个差事,只受宠若惊抖着肩要往下跪,最后叫上头人凉凉一扫,忙不迭缩着脑袋去了。
不多时回转来,倒是真奉上两盏凉茶,味道说不上好,却凉沁沁消人腹内躁动不安。
临光正听兰嬷嬷讲到上年守岁时中宫赐下来的一盏百花露,恰昏昏欲睡,这可真是悬崖峭壁垂下来的救命稻草一根,没忍住自然多饮上两口。
待手一伸放下茶盏时候,便见兰嬷嬷正将她打量着。
她停手,腹内狐疑又起,“兰嬷嬷瞧着我做什么?”
兰嬷嬷一声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