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所思-第2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方朝元似乎终于从愣愣的状态醒转过来,他看了少八一眼。
“小八。”他叫道,因为半边脸肿着,声音便有些含糊,不复之前的清朗,“你还叫他大公子?”
少八“啊”了一声。
方朝元忽然仰起头,叫缺七正给他上药的手猛地撒了个空,药粉洒落一地。
“他都不认我这个弟弟了。”
“早就不认了吧。”
“今儿更是说地清楚明白了。”
“你还叫他大公子?”
“我还叫他哥哥?”
“哈哈……”
他小声笑着,旋即又变成大声,笑地嘴巴咧到最大,圆圆的猫儿眼弯成了月牙。
然而那半边肿着的脸,以及流着血的唇角,却叫人怎么都感受不到他身上有一丝的快乐。
——
方宅请的大夫很快便到了。
把过脉看过相,大夫松口气:“无妨,只是情绪过激,刺激太重,一时闭了窍,这才昏了过去,扎两针,再喝些镇定安神的药便无妨了。”说罢便令学徒准备银针等物。
又扭头看向方朝清:“比起这个——恕老朽直言,方老爷,令夫人身子原来的问题才是最糟糕的。”
“本来就有胎里带来的病,一年年地损耗着身子,偏又吃不下东西,进不得补……”大夫一脸无奈,摇了摇头,看着方朝清,有些不忍心地道,“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多久,夫人恐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然而不必说下去方朝清也懂。
他紧紧咬着唇,几乎将它咬破。
扎过针不久,崔珍娘便醒过来了。
大夫又看了看她情形,开了些镇定安神的药,又从随身的药箱里捡了药材,交给方家下人,便摇着头告辞了。
方朝清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守着崔珍娘。
药熬好了,他端着碗,用瓷勺小心地搅着,吹去热气,用手贴着碗壁试过,温度正好时,才一口一口地喂给崔珍娘。
药太苦,崔珍娘的脸皱成一团。
他便将一旁备好的蜜饯塞进她嘴里。
“多少吃一些,压压嘴里的苦。”他轻声劝着。
崔珍娘梗着脖子将蜜饯咽了,模样与吃药并没什么不同,但眼里却泛出柔情与感动来。
“清郎……”她眼角含泪,凝噎地喊着他,没有半分反抗,乖乖地一勺勺地吃着那苦苦的药汁,和虽甜却因为厌食而更难以下咽的蜜饯。
方朝清朝她笑笑:“好好吃药,待会儿再用些粥,然后便睡觉,明日一早起来就都好了。”
半点没提方才在门前发生的不堪。
崔珍娘点头,泪水落入药碗,又混着药汁,飞溅着溅到方朝清干净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个个褐色的小点。
方朝清手腕微顿。
旋即便又舀起一勺药汁,小心地送入崔珍娘口中。
终于吃完药,方朝清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直到看到她脸上露出笑容,才起身回自己的房间。
刚起身,崔珍娘忽又拉住他的衣角:“清郎……”
她声音哀婉地叫他。
方朝清顿住动作:“怎么了,珍娘?”
崔珍娘神色凄楚:“今晚……留下陪我好不好。”
方朝清一愣,旋即温柔笑道:“当然可以。”
——
丫鬟又去抱了一床棉被,铺在崔珍娘重金陪嫁的千工拔步床上。
这床是当初崔珍娘母亲还未去世时便给她备下的嫁妆,用的是百年的老沉檀木,有定心安神之效,平日做个摆件儿便能轻易卖上几十两,更何况那么大一整块儿木头,全剖了做床,只木材这一项,便价值上千两。
更不用提上面的装饰和雕工,这一个床,便抵得上一个小富之家的全部家资。
便是富贵如相府这样的人家,也少有陪嫁这么大方的。
丫鬟把被子抱来,方朝清接过来:“我自己来吧。”
他瞄了一眼,见崔珍娘睡在外面,他便将被子整整齐齐地铺在床的里侧,距离崔珍娘的被褥有半条手臂的距离。
床太大,这样的距离不算近,却也不远。
待丫鬟退出去,方朝清吹熄了灯,上了床,将被子拉直胸前腋下的位置,双手在胸前合拢,正要闭眼,忽又扭头对崔珍娘道:“珍娘,睡吧。”
说罢,他便闭上眼睛,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出他模糊却又轮廓分明的侧影,从侧面看,每一道线条都像是天工之笔。
崔珍娘痴痴地看着他。
忽然轻声道:“清郎,你——恨我么?”
方朝清张开眼睛。
第39章 一夜
“清郎,你——恨我么?”
崔珍娘的声音并不好听,粗重沙哑,像粗糙的衣物与地面摩擦,即便放低了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在耳里也叫人格外不舒服。
但方朝清已经习惯了。
再不好听的声音,再难以卒睹的容颜,日日听日日见,初时的惊诧不适便都渐渐消磨了,更何况当这人是你仅剩的、唯一的亲人时,便是再难听,再难看,也不会有人嫌弃。
方朝清自然也不会嫌弃。
他转过头,看着她在阴影里的脸,失笑:“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珍娘,别把那混账的话放在心上。”
崔珍娘沉默着,依旧定定地看着月光下他柔和完美的轮廓。
直到方朝清又快涌起睡意,她才突然又低低地道:“清郎,你应该恨我的……”
“方朝元有句话说得对,”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听上去就像是用鼻息发声一般,“我……生不了孩子。”
方朝清一愣。
“我无法为方家延续香火,无法为你生下一儿半女,到你老了,也无法享受天伦之乐……”
“你该恨我的……”
“我……是罪人。”
“清郎,你……纳妾吧……”
阴影里,她卑微地垂下头,像一只淋了大雨的鹌鹑,瑟瑟发抖地将脑袋埋进同样潮湿的羽毛里,妄图以此汲取一丝温暖。
方朝清叹息。
“珍娘。”他轻声唤道,“不是早说过么?”
“有没有孩子不重要,方家那么多子孙,也用不着靠我来为方家延续香火。便是怕老来无依,也可以去善堂抱养,原先不是说等你身子好些了,有精力了,便去抱养一个么?”
他脸上露出微笑,“你若精力充足,再多养几个也无妨。孩子多些,也热闹些。”
又皱起眉:“纳妾的事更不要提,好好的一个家,平白多出一个人,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更何况你性子弱,身子更弱,若是走了眼,纳了个心大的,说不定便怎么欺负你了。”
更何况,那些能够委身为妾的女子里,并没有能让他心动的。
而让他心动的……
他苦笑着轻轻摇头。
她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愿意当人妾室?
真是奇怪啊。
明明知道她出身不堪,明明知道她跟那铁匠不清不楚,但是,却从不会像市井传言那样,将她看做一个淫荡无耻毫无底线的女人。不需要开口询问,他便直觉地认定,她宁愿与单身男子不清不楚,也不会愿意卑微地将自己放在等同货物的“妾”的位置,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甚至觉得,哪怕是如今的他还是十年前的他,出身高贵,少年风流,意气风发……哪怕那时候的他,若开口让她做妾,她也不会肯的。
这种话,若是说出去,恐怕都会被人笑吧。
一个窑子出身,从良后还勾搭男人的女人,会拒绝这样的机会?
但他就是相信她会。
这并非莫名其妙的笃信,而是因为他感觉得到,她与他有着一样的骄傲。
哪怕被踩进泥里,哪怕是跌落谷底,哪怕身处困境朝不保夕,但那看似无用甚至拖后腿的骄傲也不绝会被摒弃,那骄傲支撑着他们哪怕潦倒,也不会去做自己不甘做不屑做的事。
所以他不会为飞黄腾达而蝇营狗苟,她亦不会为荣华富贵而甘为人妾。
他们,是一样的人啊。
所以,除非能给予对等的空间,足够的尊重,否则,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他低了眼眸,神色复杂难辨,嘴角却绽出一抹笑。
月光下,他的皮肤像白玉一样,泛着朦胧浅淡的光辉,每一丝线条又都精致美丽,那抹笑从嘴角起,延伸至脸颊、下颔、眉眼……像一朵白玉昙花,缓慢又艰难地绽放着。
崔珍娘看着他,秉着呼吸,然而呼吸却越发急促,粗重的喘息立刻让方朝清飘远的思绪拉回。
他唤道:“珍娘?”
在他看不见的阴影里,崔珍娘神色凄楚。
“清郎,还是纳妾吧……”她的声音有些瑟瑟,像是飘在寒风里,被风扯成碎片,支零破碎地。
“你总不能一直没人伺候……”她忽然捂住脸,声音里带上了哭音。
“清郎,你该恨我的,我对不起你,我连妻子该做的事都做不到……”
“可……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懂,母亲又去世了,没人告诉我,不然我不会嫁给你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甚至语无伦次,声音里却带着最沉痛、最发自心底的绝望,仿佛明知前路是悬崖,却还不得一直不往前走。
她又抬起头,看着方朝清完美的脸颊,脸上满是泪珠,“清郎,我多想与你做真正的夫妻 ……”
“哪怕……只一次……”她梦呓一般,若不是这夜足够寂静,若不是两人仅仅只隔半臂的距离,方朝清几乎无法听清她说了什么。
听清她的话,他愣怔了一瞬。
黑暗中,他摸索着握住她的手。
“珍娘。”他唤她的名字,“你不必自责。哪怕事先知道,我也还是会娶你的。”
崔珍娘顿时泣不成声。
方朝清摇摇头,躺正了身子,望着黑魆魆的房顶,侧脸平静如沉睡的山峦。
“况且,那种事情,没那么重要的。”
世人重欲,他亦不能免俗。
他曾青春萌动,也曾心猿意马,曾经深夜难寐,也曾梦里缠绵。
然而,他虽有欲望,却更知道这世上还有无数比欲望更重要的东西。
肉体的片刻欢愉,有也好,无也好,都只是一瞬间罢了,欢愉散后,又能剩下什么呢。
“无论如何,你是我方朝清的妻子。”他握紧她枯瘦如柴的手,“我答应过岳母,要爱护你一生。”
“睡吧。”
他带着微笑,阖上眼眸。
崔珍娘痴痴望着他的侧颜,脸上无声地流着泪。
半夜时分,方朝清忽然被惊醒。
“闭嘴、你们闭嘴!”
“我不是妖怪,不是妖怪啊……”
“去死,你们都去死!”
“爹爹、爹爹!”
……
一声尖利过一声的哭嚎,恍如指甲刮在金属上,又像被装在麻袋扔在墙角的猫,不停地用爪子抓挠着,挣扎着,在寂静的夜里听着格外凄清渗人。
方朝清睁开眼,转身就看到身旁的崔珍娘像是犯了痫病一般,全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甚至发出骨骼的“卡卡”响声,她身体蜷缩着,双手却握紧了,向着虚无的空气挥舞着,可空气里哪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她打不到东西,无法发泄,便往自己身上打,劈头盖脸地,丝毫不留力。
“啊啊啊啊!你们去死,去死!我才不是妖怪!”
“珍娘!珍娘!”
方朝清连忙抱住她,可她显然没有意识,一遇到阻挡,便剧烈挣扎着,原本打向自己的拳头像是终于找到目标,纷纷砸在方朝清身上。狂乱中的人力气格外的大,方朝清痛嘶一声,却更抱紧了她。
“珍娘,醒过来,快醒过来!”
“珍娘醒醒,没有人欺负你,我在,我在保护你!”
忽略胸口被拳头猛砸的痛,他牢牢箍紧怀里发狂的女人,将她的双臂束缚住,一声急过一声地唤她的名字。
崔珍娘慢慢平息下来,牙齿却还在打颤。
“我、我不是……我不是妖怪……”
“爹爹、爹爹……”她忽然尽力伸出手,抱住方朝清,疯狂的脸上泪流如奔。
“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
“我还不够惨么?”
“爹爹……”
“清郎……”
她流着泪,不断交替着喊着这两人,直到声音嘶哑不堪,方朝清拍着她满是骨头的背,像哄婴儿一样哄着,她才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身体像虾子一样蜷缩着,渐渐沉睡过去。
方朝清抱着她,脸上也无声地流出了泪。
一夜无眠。
——
方宅门口,除了方朝元一行人外再无旁人。
处理好方朝元脸上的伤口,缺七有些迟疑的问:“公子,我们……去哪里?”这方宅,显见是进不去的了。
方朝元木木地坐在太师椅上。
大笑过后,他便冷着脸,再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连眼珠都一动不动的,哪怕缺七又按住他红肿破皮的脸颊和嘴角上药,也无法让他开口痛呼。
听到缺七的问话,他猫儿一样的眼珠才转了下,看着那大门紧闭的方宅,半晌,终于嘴角扯出一抹笑,却又牵动了红肿破皮的地方。
“人家不收留,咱们自然是灰溜溜地滚回去了。”
夜深了,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橘黄色的灯盏温暖而不刺目,门闾里传出一家家的说笑声,融洽而自在。便是过路的行人,嘴角似乎也总带着微笑的褶皱。
这样的夜晚里,一行人行色匆匆,打头的是一顶镶金嵌玉的轿子,轿子两旁是两个骑马的少年少女,最后是一长串挑着沉重行礼的挑夫。
从头到尾,没有人说话,像是一阵静默冷峭的风,从这温暖的千家万户荧荧灯火中穿过。
一直到日暮时才刚离开的官署。
官署里也亮起了灯笼,上好的灯笼纸新糊的灯笼,在檐下挂了长长一排,明荧荧的,照地比寻常百姓人家更加温暖明亮。
方朝元下了轿,少八上前拍门。
守门的小吏正在跟人赌钱,听到拍门声,立即窝了火,带着火气儿将大门打开一条缝,正要开骂,便看到门外的少八,以及他身后的方朝元,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方、方公子?”
“您不是今儿才……”
少八横眉怒瞪。
小吏惊诧的话顿时噎住,掩去惊讶的神色,换上谄媚的表情。
“哎、哎呀,方公子您终于回来啦,小的太激动、太激动了,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