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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

楚巫-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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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这即将返宋的质子,樊姬恳切道:“还望右师归国,告知宋公,楚宋之盟如故也。”
  她神情疲惫,两眼红肿,但是心底清明一片。在屈巫的推动下,前往齐国报丧的使者,也会带去邦交的国书,约齐侯共同伐鲁。若是此事能成,宋国就是大军借道的必经之地,唯有通过宋境,方能攻打鲁、卫。
  因此,放华元这个六卿之首归宋,也就成了一件拉拢宋国的大事。允了王子罢的进言,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华元立刻躬身行礼:“王后重托,下臣必带给寡君。”
  这恭顺姿态,别说是樊姬,殿上楚国重臣,也都颔首。有了这一重重的承诺,宋国当不会背盟。当然,真正掌控诸国人心的,还当是大楚雄兵!
  又是一番繁琐礼仪,华元才退出了大殿。站在殿外,他双手背负,长长舒了口气。在楚为质数载,随长袖善舞,但是毕竟不如在宋执掌权柄。只是这几年不曾掌控国内大事,就算他曾逼退楚军,使宋楚立城下盟,有护社稷、君上的大功,终究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才能重新融入朝堂。也不知这些年又有多少人蠢蠢欲动,想夺走他手中大权。
  不过这些,对于华元来说不算什么。入楚为质,结交楚国卿士,才是他最大的依仗。总有一天,他也要超过祖父的功业,站在宋国朝堂,搅动天下大局。
  只是如此一来,队中那巫医就要另作安排了。华元迈步向外走去,心中已飞快定下念头。答应王子罢的事,他不会失约,但出了楚国边境,就是另一码事了。毕竟自己只应承了带那女子离楚,可没承当旁的。如今樊姬还在满城寻找那女子,若是让她得知是自己带那人出逃,怕是要恶了这楚宫的实权人物。如此后患,还是不留为妙。
  很快,数支车队离开了郢都,向着诸国而去。谥号为“庄”的一代雄主,已然身故。这消息也会随着快马传遍天下,引得本就纷乱的诸侯列国,再起汹汹波澜。
  郢都外,一处水草丰茂的大泽边,楚子苓双膝跪地,不知疲倦的进行着手上动作。亲手挖下深坑,又亲手填上了坟土,她的手掌早就磨出血泡,然而此刻却像失了知觉,只是麻木的用手盖上了最后一捧土。
  这里是云梦泽分支的一片水域,连绵十数里的湖泊,澄澈如镜,丰美秀丽。岸边有杨柳依依,耳畔有鸟雀轻鸣,偶尔还能看到大鱼自水中腾跃而起。哪怕秋日萧瑟,也有望不到边的芦花蓬茸,随风轻轻摇摆。
  这是她为蒹葭寻的归处。
  勉强撑身,楚子苓站了起来,望向足边新起的坟茔。没有墓碑,没有祭品,坟上只培了些花草,想来明岁春至,这里会和其他地方一样,长出青青野草,俏丽花朵,融入这一片旷野之中。
  她会喜欢吗?
  突然,楚子苓开口问道:“她原本叫什么?”
  当初不识郑语,她没能记住蒹葭的本名。
  身后田恒道:“名‘萑’。‘蒹’长成后名‘萑’,‘葭’长成后名‘苇’。”
  楚子苓的身形一颤,干涩的双眼,却已生不出泪水。幼小的蒹葭,可曾成“萑”?
  许是等得太久,田恒轻叹一声:“该走了。”
  楚子苓又看了那不算高的土包一眼,缓缓迈步,向着不远处的车队走去。
  身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从郢都出发,到宋国边境; 横跨楚境; 足有上千里路。就算日夜兼程; 也要走上月余。因而华元的车队人数很是不少; 连粮秣辎车都是带了十几辆,更别提随行兵士。
  不过有人并不把他们看在眼里。
  扛着头鹿; 田恒大步穿过营帐; 也不管那些宋人讶然的目光,来到火堆旁,很快剖开鹿皮; 取了两大块肥嫩的鹿脊; 炙烤起来。
  片刻后; 香气四溅; 引人垂涎。田恒趁热切了两盘,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
  撩帘一看,就见车中人还是自己走前的模样,静坐窗边; 连发丝都不曾动过。田恒不以为意,把其中一个木盘放在那女子面前; 自己则端着另一盘大嚼起来。等吃净盘中鹿肉; 再抬头; 却见那女子早已停箸; 盘中只少了几块。照这吃法; 怕是要饿出个好歹。
  但是瞅了眼那几天内就瘦削许多的面孔; 田恒什么都没说,收了盘又起身下车。这样的事,旁人劝解是没用的,唯有自己想通才行。
  楚子苓呆坐窗边,对田恒的出入并无太多反应。她也看不到眼前的萧瑟秋景,双目中仅剩下漆黑赤红,充斥缠绕,让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楚兵没有追出郢都。自两日前,她就从隔层中出来,安坐车中。为什么?只因一切罪名,都让那楚王瞳师背了下来。
  听到这消息当晚,楚子苓就失眠了。她本该想到的。那小院中发生的事,宫卫被杀,祭品出逃,又岂是区区“瞳师”就能扛下的?但是她被蒹葭的死冲昏了头脑,她就这么擦肩而过,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在她背后死去,甚至无法留下全尸。
  那告诉她这事的伯弥呢?还能活下来吗?巫瞳珍视的巫婢们呢?还能留下性命吗?
  鲜红的血海不断翻涌,没过胸腹,呛入口鼻,让她喘不上气来。为什么这些人要遭遇这个?都因为她!因为她这个误闯了春秋的外来者。若没有她,屈巫和夏姬还能在楚宫相遇吗?还会勾搭成奸吗?蒹葭、伯弥,乃至巫瞳,还会因此受累身亡吗?
  她为什么来要到这个世界,又什么要介入这些?就像芈元那古怪至极,却又留在医书上的病例一样,她注定就要促成这个?
  数不清的思绪在脑中翻滚,让她浑身颤栗,如坠冰窟。那疯狂念头也在督促着她,想迫使她做些什么。可是,她该做些什么?
  从日头西斜,枯坐到星斗漫天,楚子苓昏昏沉沉坠入梦中。
  只一闭眼,就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子苓,子苓,你看这衣衫美吗?”
  那是蒹葭的声音,楚子苓飞快抬头,入目的,却是一件血衣,鲜红鲜红,嘀嗒流淌,就像要流干身上热血。
  别穿它!楚子苓叫了出来,想要冲上去一把扯掉那刺目红衣。然而下一瞬,一只冰冷的手从泥土里伸了出来,狠狠握住了她的腕子。
  “申公欲杀你,莫逃,莫逃……”
  耳语呢喃,既柔又冷,让人脊背生寒。那是谁的声音?是伯弥吗?为何她要埋在土中?
  “你要出宫了?”迎面,一双蓝眸望向了她,眸中似蕴着温暖笑意,却也只有蓝眸,既无面孔,也无身躯,只悬在空中,像萤火,像寒星,孤寂的凝望着自己。
  “呜……”喉中迸出窒息般的急喘,楚子苓猛地坐起身来,深秋寒夜,汗重湿衣。
  她逃了,她真的逃出了吗?
  那让人窒息的楚宫,仍压在她肩上,那一条条鲜活的性命,还缠在她心间。
  她不该如此的,但是她不甘心!不甘心!
  “叮!”
  一声清越剑鸣,唤回了楚子苓的心神。就见一高大身影,坐在车厢外侧,屈指弹剑。剑音铮铮,犹如金鸣,带杀伐之气,似能驱走鬼邪。
  “又魇着了?”黑暗中,传来男子浑厚声音,不算很高,平和如常,伴着那剑鸣,不知怎地让人清醒过来。
  楚子苓咬住了齿列。这是梦魇吗?不是,全是她心头的悔恨和不甘。
  “我想报仇。替蒹葭,替他们报仇。”终于,她把藏在心底的话吐了出来。
  那男子停下了手上动作,横剑在膝:“仇人是谁?”
  这个问题,楚子苓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仇人是谁?她该向谁讨要这条鲜活的生命?
  然而最终答案,只能是那人。
  “申公,申公巫臣。”楚子苓吐出了这个名字,一个足能传唱史册的名讳。
  告诉她此事的,正是伯弥,是他用来勾引夏姬的棋子。那自己所犯的忌讳更是清楚明白,只因她目睹了两人相会,申公就想杀她,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随手施为。
  杀死伯弥怕也如此,那巫瞳的死呢?是不是也跟他有关?因自己而遭受牵连?
  田恒却未追问大名鼎鼎的申公为何要杀她,只是道:“若想杀此人,你愿付出什么?”
  一个小小巫医,想要寻楚国公族复仇,要付出什么?楚子苓没有想过,她也无法设想。她知道的,仅有“历史”而已。可是历史就会照常发生吗?若自己把屈巫要出奔的事公诸于众,且不说有多少人会信,就算信了,能让他受到威胁,丧命黄泉吗?而不是让更多无辜者牵连进来,让那些参与到她复仇大计中的棋子、助力,因她而亡?亦如她的仇人一样,扇动一场国与国的大战,害无数人为之丧命……
  她的仇恨,该用无辜者的性命去偿吗?
  如刨坟鞭尸的伍子胥,如卧薪尝胆的勾践?用无数生命去献祭,方能平息心中恨意?
  她做不到。她不可能做到。
  楚子苓哽咽了起来,自葬了蒹葭后,第一次双目含泪。她自幼学的就是《大医精诚》,是“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皆如至亲之想”,是“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她如何能罔顾旁人性命,只为心中爱恨,肆意妄为?
  静夜之中,呜咽犹如幽鬼低泣,听之让人心碎。然而田恒面上却舒展了几分,能哭出来,总是好的。
  再次开口,他的语调依旧不快不慢:“蒹葭救你,不为别的,只为让你好好活着。背负了旁人的性命,总该活的更真切些。”
  最后一句,倒不像是劝人,而像是自述了。
  不过低泣中的女子,并未听出话中深意,更不曾有余暇作答。田恒也不需要回答,就这么扶着剑柄,守在一旁。
  隔日,那双眼仍旧红肿,却开始有了神采。
  楚子苓郑重的坐在田恒面前,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身边人说道:“我不想旁人再因我受累。”
  这话中,说不出是自责多些,还是悔恨多些。
  田恒眉峰微挑:“那你要尽快打定主意了。某看那宋大夫,不是个肯为人受过的君子。”
  这几日,他只见了华元几面,但是凭那人往日所为,绝不是一诺千金,肯为旁人牺牲权柄的善人。带巫苓离开楚国可能还无妨,但是让他拼上右师的位置,包庇一个楚宫出来的逃犯,怕是不易。
  华元是否可靠,楚子苓原本未曾想过,可听到田恒这么说,她却意外的并不吃惊。沉默片刻,楚子苓突然道:“逃不出去吗?”
  能问出这话,说明她真的醒了。田恒微哂:“带着你,不能。”
  这里的宋兵何止百人,还有猎犬战车,带个女子,如何能逃?况且一路穿过楚境,真逃了,说不定还会引来麻烦。王后之怒,哪会轻易平息?还需仰仗宋人羽翼。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想活命,不比之前容易。楚子苓却未因此生出惊恐,只是点了点头,问道:“在你眼中,宋国如何?”
  田恒笑了:“宋国,殷人之地也,风俗有异诸国。”
  也不废话,田恒详细讲起了宋国的历史,这也是楚子苓第一次知晓,宋人原来是殷商后裔。开国国君微子启竟然是商王帝乙的长子、商纣王帝辛的长兄,只因是庶长,不得继位。
  后周武王灭商,微子肉袒面缚,跪地请降。武王为示宽厚,赐他卿士之位,封在殷商旧都商丘,名“宋”,又特准其用天子礼乐奉商朝宗祀,与周为客。也正因此,宋国虽小,但是爵位并不低,乃是诸侯爵中最高一等,称“公”。
  周天子封公、侯、伯、子、男五等,其中姜太公辅佐灭商,一统天下,封齐国,乃二等“侯爵”;而武王之弟周公旦辅佐成王,平武庚之乱,封鲁国,亦是“侯爵”;至于楚国,最初只封“子爵”,僭越之后方才称王。
  也正因此,宋国的地位尤为特殊,风俗也倾向商,而非周。国人倨傲古板,好占卜信鬼神,还有不少商人不适耕种,以贩卖货品为生。只是风不如郑国,更为迂腐守旧,不知变通。
  说完这些,田恒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宋公姓‘子’,你叫子苓,莫不是宋人之后?”
  这也是他早就想问的了,若她真出自子姓,倒也能解释她为何不懂礼仪,不会雅言,还有些不知变通。至于那一口胡言乱语的腔调,说不好宋国的巫女还说殷语呢。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我姓楚,名子苓,并非宋人。”
  她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何来国别?
  田恒有些讶然,却未曾多问,只道:“巫苓这名,不能再用。身在宋国,也不便叫你子苓。”
  楚子苓对于这些,已经谈不上在乎了:“那就唤我楚女吧。既然宋人也重巫祝,我还是当个楚巫更好……”
  这句话,让田恒隐隐猜到了她的想法:“你还要给人治病?”
  楚子苓眼底闪过苦痛,微微颔首:“不能跟以前一样了,要想些法子才行……”
  背负着那些性命,她必须活下去,做些什么,而非继续随波逐流。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华元下了马车; 只觉浑身不适。一千多里跋涉; 不能坐安车; 只能坐这告丧的漆车; 着实让人筋疲力尽。不过就算腰酸背痛; 他还是摆出一副端庄有礼的模样; 强撑着走进了营帐,坐在柔软的锦榻上,方才舒了口气。好好歇上一晚; 明日便有精神了。
  然而刚刚坐定,还未缓过劲儿; 就有喧哗声从外面传来。
  皱了皱眉,华元不胜其烦的对身边从人道:“去看看出了何事!”
  这群人好歹也是跟自己前往楚国的亲信,自从上次被车御羊斟害过之后; 华元对手下愈发宽厚,从不苛待。然而再怎么笼络,这也是归国之旅,不出楚境,就不能掉以轻心。这群兵士怎能在此时聒噪喧哗?必须约束一下才行。
  正想着要是有人打起来,该如何责罚; 就见那从人一脸尴尬; 跑了回来:“家主,那几人是争今日谁先诊病; 才打起来的……”
  “诊病还有什么先后?”华元不由大奇; 又觉不对; “等等,何人诊病?”
  “正是家主带回的那个楚巫……”
  从人话说了一半,华元面色已经变了,起身道:“那巫医竟给人看诊了?何时开始的?!”
  她好大的胆子!连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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