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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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冷笑道:“她倒是比朕还日理万机啊!朕在这里等着,看看有什么要事被耽搁了。——等她进来,不用通报朕在这里,朕倒要瞧瞧,每日家她要忙什么!”
冰儿此时回来,可算是撞到枪口了。人没到,先闻声:“苇儿、苇儿!快看我带回了什么!”
苇儿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主子好恶作剧,每次若是这么喊着叫着奔回来,必然没有好事,几次抓了虫子,吓得阖宫的女子们脸发白。乾隆起身到门口,示意苇儿打帘子,这次是他自己吓了一跳:冰儿的胳膊上缠着一条径寸粗的花蛇,手捏着蛇头和蛇下颌,故意向前一伸,那黑色的蛇信几乎要碰到自己身上。纵然是皇帝,遇到这样的情形还是本能地一退,转而怒斥道:“你干什么!”
冰儿原意是逗苇儿一吓,若是吓得流两滴眼泪就更好了,没想到打门口遇到父亲,手未及收回去,脸上诡谲的笑容却僵在那里了。乾隆见那蛇“咝咝——”地缠绕蜿蜒,黑幽幽的眼睛甚是耍南虏挥裳岫瘢担骸鞍颜饫褪沧佣耍 北辖粝蚝笳惺郑眯≌庸矗焓职焉叩莞P≌友柿丝谕倌嗖桓医印1蜕畹溃骸澳憧煨┌。
小正子哭丧着脸道:“奴才没拿过蛇,要是咬人怎么好?”冰儿压低声音说:“胆小鬼!不就是条菜花蛇么!又没有毒!就是咬你一口,也不过一排洞罢了!再说,捏着蛇脑袋,哪里又咬得到你!”小正子生平第一次捏这样滑溜溜的物事,硬着头皮接过来,蛇头虽动不了,身子却一下子缠到了小正子的手臂上,他“妈呀!”一声怪叫,用力一甩,把蛇甩到了地上,眼看蛇慌不择路就向内间游来,冰儿眼疾手快朝“七寸”一踩,蛇在地上蟠曲蠕动了几下,终于不动了。除了冰儿,所有的人都是一阵恶心,小正子这才战战兢兢前来,把死蛇拎了出去。
乾隆惊魂甫定,不由怒极而笑:“好样儿的!你如今是出息了,只怕在宫里,还没什么坏事不敢做了!”
冰儿知道不是好话,偷偷抬眼一望,赶紧直挺挺地跪下来:“我只是想逗弄苇儿她们玩的,其实这些蛇……”话还没说完,头上挨了重重一敲,“玩?你玩这些倒是有劲!今儿学的功课,先背来朕听!”
磕磕巴巴半天也没有背顺溜,乾隆问:“今日学的,每章读了一百二十遍?”冰儿不敢撒谎,眼睛里湿漉漉的,慢慢摇了摇头。乾隆发作道:“你见天儿的就盘弄这些没用的东西!书不会念,女红也是一塌糊涂!就撵鸡打狗的一头劲!也罢,原本就是给你颁‘赏’来的。”转头吩咐外面:“把预备下的东西拿进来!”
冰儿自然知道今日这“赏”是没有好东西的。扭头一看,果然是一名太监捧着一个托盘,里头黑黢黢的几条,大约是刚刚做好的紫檀木板子,倒也不长,只是瞅着又实又厚,乾隆道:“给格格瞧瞧!”小太监便把托盘放在冰儿面前,正好瞧个仔细。冰儿哪里要瞧,瞥了一眼就有些害怕,抬起脸半天又说不出求饶的话,猛地蹦出一句:“我不要!”
那时讲的是“君有赐不敢辞”,这一声“不要”就算是忤旨了。乾隆冷笑道:“由得你要不要么?你还是谢恩吧。今日也正好放个样子。”
冰儿抿着嘴,大眼睛里泪光闪闪,乾隆见她不认错求饶,暗地倒有些吃惊,不知这小丫头怎么会倔强得这样,好半天才听到她认命的声音:“反正我是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总少不了受苦。”末了还长长一声叹息,少有的少年老成的模样。乾隆不由有点心软,但不知怎么下台阶,盯视了半天才道:“抬张春凳来。”
苇儿见主子要受皮肉之苦,不由慌了,可自己人微言轻,也不敢站出来求情,数次给跪在冰儿身后的小正子使眼色,示意他来顶罪。小正子早慌了神,正不知自己受怎样的牵连,此时佯作不见,埋头跪着不吱声。
春凳很快就抬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乾隆身边的总管太监马国用,他见乾隆正是愤怒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才道:“皇上,大阿哥府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
臭丫头越来越欠揍了。
☆、皇长子死别生离
是在大阿哥府诊治的太医报来皇长子永璜的脉案,乾隆略通医道,看脉案和药案,渐感心惊,对冰儿道:“你过来瞧瞧。”冰儿爬起来接过几张单子,看了一会儿道:“这……这是要备后事了的……”说完觉得似乎说得不对,偷偷瞟瞟乾隆的神色,唯恐他发作得更厉害,自己更倒霉。却从侧面可以看见他抿紧的嘴,还有藏在背后微微颤抖的双手。等太医退出,乾隆才吩咐道:“再派太医院的医正、副医正去诊脉,尽快把脉案和会诊的结果告诉朕。明日早朝后,朕到大阿哥府上视疾。”转头对冰儿道:“你明天不要去静心斋了,和朕一起去瞧瞧你大哥永璜。”说完,也不及吩咐赏赐檀木板子的事,拔脚出去了。
不去书房原本是件高兴的事,可是冰儿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自冰儿回宫后,大阿哥已经在外分府,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兄妹,然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竟有些悲从中来的感觉。到了大阿哥的府上,前来迎接的是大阿哥的福晋伊拉里氏和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两人面色发黄,颊边都有尚未拭尽的泪痕,随同出来迎驾的还有乳母抱着的两个小皇孙绵德和绵恩,都只两岁年纪,尚不懂得喜忧,一例含着手指,遵着乳母的吩咐给皇帝请安。
乾隆只有这两个孙子,当初出生时尚是乾隆十二年中,一切安好,而自己初当祖父,欣喜若狂;如今物是人非,与这长得粉妆玉琢般的小人儿见了面越发感觉隐隐心疼,忍不住伸过手去,一把抱起了绵德,又恐偏袒,便凑过头亲了亲绵恩的额头。孩子还没到懂事的年龄,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被抱着的绵德见乾隆领口的镂花金钮子非常漂亮,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生母伊拉里氏不由倒抽一口气,乾隆反而劝慰道:“孩子小,没事的。”
伊拉里氏想到孩子,又想到已经躺在那里不大能动弹的丈夫,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含在眼眶里硬撑着不让落下来,叩首道:“皇上銮驾到时,大阿哥本来想要出来迎驾,没奈何一起身就晕得厉害,没走两步直直的往下倒,把臣妾吓得心肝儿这会子还在颤,不得已只好在病床上躺着,大阿哥千万嘱咐臣妾跟皇上请罪,不是不知礼节,实在是身不由己。”
乾隆沉沉点头道:“朕晓得。朕也是做父亲的,岂不知心疼自己孩子?大阿哥他究竟……”却没有忍心再问下去,只是示意福晋起身,引着自己到大阿哥住的卧室里去。
煎药的地方在后头厨房,然而甫进卧室外面的阁子,入鼻的就是阵阵清苦的药气,里面服侍的小丫头低头垂目,打开帘子,卧房不大透光,显得阴沉沉的,窗户也关着,乾隆皱眉欲说什么,想到或是病人不宜见风,心下凄楚,卧房书案上堆着厚厚一叠字纸,乾隆随手一翻,字迹歪斜,墨迹淋漓,俱是抄写的佛经,他指尖滞了滞,眼睛余光见伊拉里氏似乎要去叫醒睡着的大阿哥,忙阻止道:“不必叫,让他睡会儿。”
其实大阿哥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屋里有动静时还懒于睁眼,听得是父亲的声音,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挣扎着要起身参拜:“儿子糊涂了,面君的礼数都怠慢了……给皇阿玛……请……请安……”起先用了十成的精神说话,又急又快,到后来,也不过短短两句话,显见的气息接不上,竟喘息着才把安问好。
乾隆抢上前去扶住大阿哥,离近了才看到他的脸色,不似二十余岁青春勃发的容颜,而是灰败憔损,额上一片细汗,唯两颊一片诡异的潮红,嘴唇却又绀而发紫,唇角生着溃疡。连头发都失去了光泽,毛糙地立在头上,大概也许久没有剃过头了。只说了短短两句话,大阿哥已经喘息不定,双眼上插,似乎有晕过去的表征。乾隆心里一酸,忍着泪道:“你的病不相干的,好好休息,按时用药,凡事不要多想,也不宜操劳,将息个把月就应当好了。”
大阿哥喘息了半晌呼吸才渐次平稳,平躺着似乎说话不那么费力些:“皇阿玛垂怜,儿子的病自己清楚,只恨儿子无用,不仅不能为皇阿玛分忧,反而屡次惹皇阿玛盛怒。此时又拖累皇阿玛担心,实在是儿子的罪过大了……”
乾隆掏出手帕轻轻揩拭着永璜汗湿的额头,这些儿女,他从来没有亲自照料过,二阿哥病起风寒,当发现病重后已经晚了;七阿哥出痘,又是隔离的;如今大阿哥又气息奄奄,为人父者,屡见爱子故去,心里焉能不痛楚万分?乾隆柔声道:“永璜,你晓得的,你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当年我还住在青宫,你母亲又是极柔顺的人,生你那天,我进不了产房,听得外头你第一声啼哭,自己都差点落了泪。哪里不是把你当做掌中宝一样?朕这就传旨,封你为郡王,赐号‘定’。”
永璜眼睛无神,然而嘴唇一直在颤抖,终见他眼角落两行清泪:“儿子不孝……”
乾隆一个失神,不由也觉得颊上一热,复又慢慢转凉,颤声道:“朕以前对你要求严苛,也是想成就你……不意今日……永璜,阿玛的心你不明白啊!”
永璜张了张嘴,半日才又挤出一句话:“儿子不孝……”
怕永璜太累着,乾隆与他也不过说了这么几句,还是回到外面的阁子里坐着。冰儿站在他身边,见他以手加额,泪珠乱滚,横生三分老态,战战兢兢递过自己的手帕。乾隆用手帕擦了擦脸,觉得有些磨脸,仔细一看,手帕一角绣着几朵海棠,坑坑洼洼、皱皱巴巴,显见的是冰儿才有的手艺,而且必已经为其他人努力加工过,然而底子太差,也只得聊胜于无。
乾隆问道:“刚才你看了看永璜的面色,觉得怎么样?还要不要再去把个脉?”
冰儿犹豫不决,乾隆道:“这里说话,里面听不见的,你如实说就是。”冰儿方道:“不用把脉了,大阿哥的脸色,就注定了……”最可怕的话终究出不了口,然而不出口乾隆也明白,那样可怕的容色,那样消瘦的脸颊和手,不是病入膏肓的人是不会有的。
见乾隆怔怔的似乎反应不过来,冰儿忍不住也落了泪:“皇阿玛,大阿哥这病多是心病,煎熬到这会儿,已经不知道煎熬得多难受了,您也……也不要太过伤心了。”
岂止是伤心,简直是失悔!孝贤皇后丧时,自己见大阿哥忙前忙后,脸上只有汗水没有泪水,与大臣交谈时,唇角还有惯常的亲切微笑,自己恶火攻心,不分青红皂白上前责打、叱骂,过后又明发谕旨斥责永璜,直似在天下人面前剥了他的面皮,用“不忠不孝”的重大罪名,压得他再也抬不起头来!眼前是大阿哥的书案,然而入目的,却似是二十多年前,重华宫里、侧室格格富察氏房中传来的那声嘹亮的啼哭,他的第一个儿子——那曾经抱在手中喜欢不够的孩子,那曾经揽在身前亲自课读的孩子,那手把着手与他一同写下“永璜”这个名字的孩子……如今躺在阴暗的房里,面如死灰,形容枯槁,每一次呼吸都似乎意味着永远要停滞……
乾隆终是呜咽出声,任泪水滚滚而下。冰儿吓坏了,跪在乾隆身边待要劝解,乾隆摇了摇头,伸手握住她的手,握得极紧,冰儿不知说什么才好,好一会儿才听乾隆说:“没有旁人,朕也不想压抑。永璜……恨你何生帝王家……恨我何必太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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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回园子后不几天,就接到了噩耗,大阿哥终究不治,撒手人寰。乾隆亲临祭奠。回来后,乾隆神思不属,在暖阁里发了半晌呆,才提笔写诗,冰儿在一旁服侍,见纸上字迹顿挫,夹杂泪痕,虽然读不懂,但心中益发沉甸甸的:
“灵施悠扬发引行,举循人似太无情。
早知今日吾丧汝,严训何须望汝成?
三年未满失三男,况汝成丁书史耽。
且说在人犹致叹,无端从已实可堪。
书斋近隔一溪横,长查芸窗占毕声。
痛绝春风廞马去,真成今日送儿行。”
“晚面”是专召傅恒的,在傅恒面前,也没有太多掩饰,道:“礼部拟得的大阿哥的几个谥号,朕瞧着都不大妥帖。朕还是觉得‘安’字好——‘好和不争曰安’,永璜虽然曾在孝贤皇后丧仪上有失,然而朕也知道他素性不算不好,与兄弟叔侄相处都算是宽和温厚一路的,几次为朕办差,看视病重大臣等,也做得到位。可惜年纪这么轻……”又是泫然的神色,好一会儿心绪定了,又道:“准备追封定亲王,让绵德袭爵,也算是给永璜的身后哀荣吧。”
傅恒只余叹息,哪有他多评论的份儿!见乾隆确实伤心,连忙劝慰了一会儿。乾隆道:“朕也不是无情人,生离死别,任谁都不能不悲恸。——朕南巡前,部议杭世骏什么罪?”
傅恒猛地没提防乾隆居然问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杭世骏头上,怔了片刻回奏道:“原先部议拟死罪,皇上宽宏,发下重议,后来拟定的是流两千五百里到尚阳堡,皇上南巡,还未曾批示,杭世骏尚未就道。”
乾隆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道:“全驳了部议也不好,显得翻覆无常了。这样吧,先革职,让他回乡呆上几年,再官复原职,让他回来吧。磨磨性子,不要这么张牙舞爪的,人,还是个本心人,只是迂阔了一点。”
傅恒倒也想不到皇帝一去江南就变了主意,他原就是怜惜杭世骏的,自然为杭世骏磕头谢恩。乾隆想到扬州城里同样迂阔而张狂的李赞回,苦笑着摇摇头,又道:“马上是皇贵妃的寿辰,上回内务府奏报来,欲要为皇贵妃好好热闹一热闹,叫在京的公主、福晋、命妇都进来叩头祝寿,朕驳回了。如今孝贤皇后服制虽然满了,宫里宫外尚挂念着先皇后,陡然为庶妃大办寿宴,似觉得不妥。而且朕这阵也没甚情绪,还是少些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