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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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从之安静,却是他又开始侧头赏梅。
今日梅花开得极艳,颜色极红,如同血色。
过了一会儿,薛寅打破沉默,“陛下可是身体有恙?”左右撞见了,既然不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不如问个明白。
柳从之笑道:“略有小恙。”
薛寅实在搞不懂柳从之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见柳从之面色不好,也不知他是感染风寒了,还是不幸染上了这次瘟疫,又或上次遇刺受了毒伤之故,顿时头疼,想了一会儿,旁敲侧击问,“我听闻城中似乎起了瘟疫。”
柳从之点头:“你近日若要出宫,最好谨慎。”
“陛下已有对策?”薛寅问。
“正在处理。”柳从之道。
柳从之微笑着看了一眼薛寅,而后以袖掩口,再次低咳了一声,薛寅见状,悚然一惊,只因柳从之唇色艳红,袖口微见血色。
这绝非小恙。
薛寅心里各种念头转过,最终认真地看向柳从之:“请陛下保重身体,陛下安危关乎天下,不可马虎。”
柳从之含笑:“你望天下平顺?”
薛寅道:“我望百姓安居。”
柳从之静了一静,略带欣赏地微笑:“你我若不是在此等境地相识,或成好友。”
这话柳从之以前也说过,薛寅懒懒道:“希望这次瘟疫快点平息。也望陛下……身体无恙。”
柳从之低声道:“多谢。”说罢一拂袖,转身离开。
这人究竟是……
薛寅用稍微困惑的目光看着柳从之的背影,微微皱眉。
他降于柳从之,对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帝虽有敬佩,私心里却也谈不上有好感——看不见姓柳的他就谢天谢地了。可柳从之不能有事。
他在柳从之手下的日子可能不好过,但若柳从之失势,他的日子会更难过。他能跪降柳从之,却不代表他能跪降其它任何人……至少跪柳从之,他心服口服。
=
袁承海出宫后,径自回了府。
回府后第一件事,是寻那个在袁府上混吃混喝了有一段时间的神棍。
下人领命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没找着人。
有意思的是,下人门房都说没看见莫逆出府,但这么一个大活人活像在袁府里凭空失踪了,不见了痕迹。袁承海听得有趣,还未做什么,就听下人又上来报,人找着了。
人确实是找着了。
适才搜遍府中不见人,末了一回首,人却好端端地在府中,被问及行踪,颇为惊讶:“我刚才一直在这里赏雪,你没看见么?”
丫鬟见他一脸真诚,还以为自己适才在此仔细搜罗不见人都是她在梦游,忍不住揉了揉眼,只当自己眼花,连个好端端的大活人都看不见。
莫逆面上含笑,施施然随她去见了袁承海,一副仙气缥缈的神棍样儿。袁承海见了他,也是和颜悦色,第一句话是:“莫先生请坐。”
莫逆稍感意外,依言坐下,就听袁承海笑道:“我有一事请教莫先生。”
无事献殷勤……莫逆挑眉,也罢,这约莫是有事献殷勤。他颇有些玩味地一笑,“袁爷请讲?”
却听袁承海淡淡道:“我只来请教一点,莫先生可识得曾纵横杏林二十余年,人称圣心阎罗的传奇名医,莫羽?”
此言一出,莫逆的神色微变,过了一会儿才笑道:“曾有听闻。”
“敢问先生可否识得此人?”袁承海眼也不眨,继续发问。
莫逆这次安静了一会儿,方道:“识得。”
袁承海微笑:“那么敢问先生,可否识得莫羽的关门弟子,莫云?”
莫逆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袁承海抬手制止,笑道:“先生不妨好好想一想,先生姓莫,无父无母,身世不详,少年流落,以算命为生,号称铁口直断,然而行踪诡异成迷,十年前骤遭巨变,销声匿迹于江湖,再不见踪影。”他说到这儿,叹了一叹,“袁某只想问,先生姓莫,是否曾名莫云?”
一席话毕,莫逆叹息,“我是莫云如何,不是莫云又如何?”
袁承海神色稍微一肃,“若先生是莫云,那还烦请先生随我走一遭。帝都瘟疫,情况严峻。先生若是莫云,一手医术传自莫羽,想必妙手回春,医治瘟疫也不在话下。”
莫逆稍微惊讶,“袁爷希望我去救人?”
袁承海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莫逆眨了眨眼。
他今天似乎还在愁,没有药材,解不了异毒春晓。不料还不用他去想办法,办法就找上门来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莫逆沉默许久,终是一叹,“袁爷说得对。”
他笑道:“我本名莫云,承蒙家师收养,得以传其医术毒术,只是当年年少轻狂……”他顿了顿,却不说其中详细,只道:“被家师逐出师门,谓为一声憾事。”他稍微一顿,“我性情忤逆,从不以真名示人,不知袁爷是从哪儿得来的莫云的消息?”
袁承海道,“太医院有一名太医,姓吕名英,你或许认识。”
莫逆微微闭目。
师兄……
他曾仓皇逃窜,偏居北化十年,前尘种种,如今想来均如一场隔世大梦,仿佛已随岁月永远尘封。但他早该知道,一旦他踏足宣京,一旦他用回莫逆这个弃用多年的名字,所有往事都将回归,那些他以为已然消逝的人事,其实仍在那里。
他静了一会儿,淡淡道:“那请袁爷带路,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吕英见着莫逆的时候,以为自己见了鬼。
十余年踪迹全无,已不知其人是否在世,此刻重见,思及旧事种种,实在五味陈杂。
莫逆低笑,低唤了一声:“师兄。”
吕英神色带一点不自然,刻板道,“你来看看,这个毒你能不能解。”
毒自然是能解的。
有毒中圣手在,又有皇宫大内的药藏,解药研制是顺理成章的事,只需两天时间,这场瘟疫风波似乎就能像之前的刺杀事件一样,隐于无形。
可此事是否又真的如此轻易?
顺利得……让人疑惑?
腊月二十七,解药研制提前完毕。
薛寅自天狼——也就是莫逆处拿到一份解药,径自出宫,前往楚楚阁。
黄莺感染瘟疫,如今已陷入昏睡,楚楚阁的老鸨已打算把这小丫头抬出去让她自生自灭了,不过薛寅带着药来了,自然是意外之喜。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由天狼调制的解药灌下去不过半个时辰,黄莺便悠悠转醒。小姑娘醒来一见薛寅,立时红了眼眶,哭着说不出话来。薛寅见状叹气,道:“你好好休息。”
“爷……”黄莺声音带着哭腔,“爷大恩大德,黄莺莫不敢忘。”
薛寅闻言,眼中带了一分讽刺。他极有耐性地等黄莺哭完,而后安安静静道:“那你告诉我,有贼人前来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在香炉里下药?”
黄莺悚然一惊,止了哭声,脸色惨白。
薛寅疲倦闭目,他嗜睡不假,但绝非毫无警觉心之辈,那日竟任凭一个大活人混进自己房间,兀自无知无觉,简直可谓平生之耻。他叹了一声:“迷药在熏香中,那日的香是你亲手点的,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黄莺静了一静,她面色仍惨白,却像是强自镇定了下来,“爷……不管你信不信,黄莺绝没有害你的意思,此心天地可鉴!”
薛寅揉了揉眉心,他本也不怒,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是一个极好说话的人。
天狼说他这是心软,他自觉动怒这等事费心又费力,除了少许如华公公那等的败类,他还真不见得有动怒的时候。黄莺……不过是个小姑娘。
薛寅道:“是谁告诉你这么做的?”
黄莺一脸迷惘,想了许久,最终迟疑道:“我……好像偶然有听到一个姓氏,可我也不确定……”她吞吐地说出一个姓氏。
有意思。
薛寅打个呵欠,抬了抬眉,这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黄莺难过地看着他,“爷……黄莺真的无意害你。”
薛寅看她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好好养病,我们就此别过。”
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仁至义尽。黄莺呆呆看着薛寅远去的背影,骤然失声痛哭。
薛寅却无多少感觉,他只觉自己分外疲累,帝都风云乱,你方唱罢我才登场,好一场大戏,看得人眼迷离心神乱。乱世棋局,人人皆是棋手,人人亦是棋子。
他一面走,一面想起天狼传递给他的,关于北边的消息。
天狼不似他受困深宫,故而尙能与北化旧部通信,这张纸条来自薛明华,乃是薛明华亲笔所书,纸上仅有寥寥几字。
王溯投敌,月国异变。
我仍安好,无须挂念。
外有月国虎视眈眈,内有内贼通敌卖国,更有狼子野心之辈意图杀柳从之,谋国篡位。
柳朝新立不过两月,如今却已是烽烟将起,内外交患之局!
柳从之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染病,身体抱恙。
乍一看,柳朝似乎已入死局。可这位名震天下的传奇人物的能为难道仅止于此?柳从之好大名声,却是如此不堪一击?
柳从之将何去何从?此局又将何解?
而他薛寅在这局中,又将何去何从,走向何方?
☆、第39章 前路曲折
解药研制成功后,宣京疫情大致得到控制,然而就在这事情大致平复,人心逐渐安稳的当口,宫中却传出一则要命的消息。
新皇抱病,疑是感染了疫情,病情似乎严重,将来情形只怕不好说。
此一则消息不知是从何处流传出的,然而传得沸沸扬扬,新帝又确实于寝宫休息,避不见人,恐怕身体状况不妙。于是朝上朝下,这一则消息越传越广,越演越烈,柳派以顾青徽为首的官员均面有忧色,神色沉重。
朝臣再多议论,究其原因,不外乎四字而已。
新皇无嗣。
非但无子嗣,也无亲眷。柳从之家境微寒,父不详,母早逝,更无兄弟姐妹,乃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其人能有今日成就,可说全靠他一人打拼——当然其中也不乏贵人相助,运气过人,然而行至他如今的位置,无亲无故无嗣,就已是影响国体的大事了。像薛朝死在病榻上的前一任皇帝虽然无子,但搜寻皇室宗亲,还能找着北化薛氏一脉来接替皇位,可柳从之孤家寡人一个,自己挣的天下,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又无人继位,那麻烦可就大了。
这一点许多人都看得清楚明白。柳从之刚一登基,朝臣就纷纷建言他广纳妃嫔,柳从之却一点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多加推诿,登基后更是一心扑在政事上,无暇顾及后宫种种。朝臣知新帝勤政,亦知新帝行事堪称铁腕,当真是又喜又忧,像顾青徽一流,本来的算盘是今后日久天长,慢慢劝就是了,不料此刻柳从之病倒,才教所有人都慌了神。
那柳从之究竟得的什么病?有无致命危险?
此次瘟疫得解的幕后功臣,号称神医,同时也是神棍的莫逆表示:“此非小事。”
“说详细点。”薛寅趴在桌上,抬眼看着这个转眼又变了样子的神棍,只觉对方脸上那道从眼角划到嘴角的伤疤着实好看,这神棍何必在自己脸上贴这个,直接划一道口子多好。
莫逆受袁承海所邀,进宫研制针对瘟疫的解药,故而同在皇宫内的小薛王爷才能抽空找天狼——也就是莫逆联络,这神棍隐匿京中许久,倒是混得风生水起,跟了袁大人之后,一身衣袍都是上品,可惜穿得再好,人还是那个样儿,看着人模人样,实际一身戾气。
莫逆稍一挑眉:“应是陈年宿疾,也有可能是毒伤。”
薛寅稍感意外,“陈年宿疾?”
“我没有机会把脉,具体我也不清楚。”莫逆随意摇了摇手中折扇,“这位皇帝陛下南征北战十余年,有伤病并不稀奇。”
确实。
此事不稀奇,但是麻烦,而且分外麻烦。
莫逆问:“你打算如何?”
薛寅顿了顿:“走一步看一步。”
莫逆将折扇在掌心一合:“前路曲折。”
薛寅闭着眼,随意抬手挥了挥手,意为“小爷知道”。莫逆失笑:“也罢,你多小心。”
莫逆此人,乃是一枚神棍。
在他隐身北化,化名天狼的年头,所谓神棍不过是个消遣,没人需要他求神问佛每天算一算凶吉厉害,老宁王用他,是因为天狼擅应变,会处事,能力不俗,纵然他是个名震大江南北的神棍——但在老宁王看来,再声名显赫的神棍也仅是神棍,老宁王是粗人,不信神佛不拜鬼,只信长刀过处鬼神惊。
薛寅也不太信神棍的话,奈何神棍之所以号称算仙也是有道理的——他说前路曲折,前路就必定曲折。
曲折到薛寅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
这件事还得从头说起。
一场瘟疫将平,却又爆出天子染病之事,朝中人心惶惶,民间流言纷纷。如此时节,薛寅这种无关紧要的角色,就变得更加无关紧要起来,连带着薛寅在宫中住的那一个小院,也是门庭冷清——当然本来也就没人会上门触霉头,顾均除外。
院里包括薛寅在内,就三号常驻人口,方亭,小太监路平,此外别无他人。
这满朝上下的纷扰动乱,扰得了柳从之,扰得到薛寅,却扰不了方亭。
小孩儿毕竟还是小孩儿,再是早慧,这家国天下也牵扯不上他。薛寅出宫,路平前往宫中别处办事,寂静的小院里就剩下方亭一人。小孩儿独处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本来是爬树玩儿,但又觉厌倦,想了一会儿,爬上宫殿旁一颗高树,接着在树稍上小心翼翼地挪动,最终发力跃上了宫殿顶端。
屋顶全是瓦片,瓦上还有残雪,极难立足,方亭小心翼翼地在屋顶坐下,安静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陶笛,慢慢吹了起来。
这个陶笛是薛寅送他的,说是新年礼物,方亭对此十分爱惜,而后凭借着他近乎可怕的天赋没几天就弄清楚了怎么吹,接着就开始吹他唯一会吹的那首曲子。
这首曲子没有名字,方亭自己也说不太清楚由来。他幼年的记忆十分模糊,他又是个太过聪明的孩子,流浪生涯里太多不需要记住的事都被他本能地摒弃在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