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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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明的可怕之处,一在杀伤广泛,一旦投放,随风飘散,受害者众,二来毒性狠烈,吸入者往往九成必死,哪怕有人吸入过少能逃脱一死,往往也难完全痊愈,许多人就此残疾,又或丧失神智。像天狼这样号称中过月色明,却浑身上下一个窟窿眼儿也没有,所有地方都齐齐整整的,实是骇人听闻,也无怪乎月国使者丧失冷静了。
天狼笑得悠闲,一脸怀念:“贵国这味毒药确实称得上是毒中圣品,险些就把我送去见了阎王,实在是不敢忘。”他将那玉片轻巧地拿在指尖,“不过巧得很,贵国比我清楚这毒药性的人只怕也不多,告知它用法一事,大约也就不麻烦你了。”
月国人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强笑道:“大人说笑了,此乃我国辛秘,大人又从何得知?”
“这个嘛……无从奉告。”天狼轻轻把玩手上玉片,“至于这所谓辛秘——将这玉片放入沸水中煮五个时辰,待其软化,而后碾磨成粉,再次加热,我说得可对?”
天狼说到辛秘二字,月国人脸色已惨变,而后脸色越见惨白,等天狼说完,面上已经毫无血色。
这探子被天狼识破捉回,已是失了先手,现在谈判虽成,却仍是受制于人,被薛寅连消带打挫了锐气,心绪大乱,如今最后的依仗被道破,已彻底丧失冷静,无力应付了。薛寅抱臂冷眼旁观,此时慢悠悠打个呵欠,“如此甚好,这毒药的事,就不劳使者费心了。天狼,替我送客。这位先生,后会——无期。”
薛寅说到“天狼”二字,天狼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说到“送客”二字,天狼空闲的左手稍抬了抬,而后闪电般擒出,修长十指成爪,几乎在刹那间扼住了月国人的咽喉,此时薛寅说到“无期”二字,于是天狼的长指稍稍一动,轻轻松松扭断了月国人的脖子。月国人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咽了气。天狼从出手到杀人不过片刻间的事,出手前几无征兆,动作快若惊雷闪电,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连一丝杀气也无。
月国人死不瞑目,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天狼抽回手,厌恶地擦了擦自己的手,“下次要杀你自己杀,这活计我不爱干。”
“我以为你最爱干这活计。”薛寅蹲下身,查看月国人的尸身,先是确认他已毙命,而后在他身上巡梭了一番,“这老小子身上的东西被我们搜刮了个精光,没想到这东西还是被他藏在身上。下次搜人得仔细些,扒光了之后得先打一顿。”
“说我心黑,你不也一样。”天狼凉凉讽刺,而后一顿,“他大约不是月国皇帝派来的。”
“这话怎么说?”薛寅稍微诧异地回头。
“第一,月国皇帝已缠绵病榻许久,国内势力纷杂,互相牵制,无力制定如此计谋。”天狼淡淡道,“第二,据我所知,上一次使用月色明的月国将领,是月国三王子的舅父。”他看了看手中玉片,“这东西用得好了,杀人无算,所向披靡,然而月国却仅用过他一次,你猜为什么?”
薛寅也看着那薄薄的玉片,若有所思,“这毒太难制。”
天狼笑笑,“不仅是难制,据我所知,当今世上,无人造得出来这毒,用一点,少一点。这次月国可是下了大本钱,大概是真把柳从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柳从之战功彪斌,前些年月国还未陷入内乱,厉兵秣马,大举南侵,却最终败于柳从之之手。如今月国国内浪花滔天,实在腾不出手来对付薛朝,却也要来这一手,为了拔除柳从之,不惜送上绝毒月色明。
薛寅摇头:“这人应直接投毒才是,届时也能将大薛搅得一团乱。”
天狼瞥一眼地上的尸体:“这应该是他本来的打算,但不巧被我戳穿了身份,这才另谋后计。”
也是,这探子被揪出纯属偶然,但他投毒之计却不能就此功亏一篑,让薛朝人自相残杀也是好的。
薛寅敛眉低笑,“月国三王子是么?有意思。”
天狼拾起那卷拟好的国书打量,似乎叹惋地摇了摇头,“我差点便可名留青史了,真是不走运。”
“名留青史,然后千古骂名,遗臭万年是么?”薛寅看了那国书一眼,眼神微沉,“烧了吧。”
天狼将国书在烛上点燃了,置于盆内,目视其渐化灰烬。这周围宫人早被天狼清理得干干净净,里外都由北化兵卫把守,纵烟雾传出,也没惊起任何波澜。国书燃尽,又有亲兵上来把月国人的尸体拖下去处理了,殿内终于变得干干净净。薛寅重又瘫在躺椅上昏昏欲睡,毫不受血气侵扰——月国人就死在这躺椅的三步之遥。
“累死了。”这是刚登基一天不到,就宰了两个人,又险些被如山的奏折埋了的皇帝的心声。
天狼见一切处理停当,也打算退走,不过临了又想起一事:“那月色明,你确定要制出来?”
薛寅懒懒道:“做出来吧,好东西啊,不可浪费。”
天狼点头,“陛下真打算用它?要我帮陛下算算过几日的风向么?”
月色明毒药随风飘散,若要用于行军对战,那风向便成重中之重,一不小心,可是自损八千了。这毒太狠,甚至月国本身也无解药,用它本就是行险。
薛寅挥手道:“现在免了,不过算命的,你号称铁口直断,从不说错。那你敢不敢帮我算算我大薛的运数凶吉?”
“一国运数,岂是我一人能言明?陛下你高看我了。”天狼眉毛一跳,却是笑了。
“算了。”薛寅闭着眼打呵欠,觉得酒劲又涌上来了,头晕得难受,“就知道你是个江湖骗子。你走吧,小爷要睡觉。”
过了半天,天狼也没回应,薛寅有些疑惑地睁开眼,便见这人低着头,手指掐着算诀,竟像是在专心致志地掐算什么,登时眼皮一跳,“天狼,你来真的?”
天狼全神贯注掐算,口中念念有词,半晌,回过神道:“陛下,我已算过了。”
“结果呢?”薛寅稍微来了点兴趣,抹了抹眼角因为疲倦沁出的泪。
“我决定还是把结果烂在肚子里比较好。”天狼一拂袖,轻轻扇了扇自己掌中折扇,一本正经道:“我觉得陛下不会乐意听的。”
薛寅瞪着这一本正经一派闲适的人半晌,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闭眼睡觉。
“陛下好好休息,属下先告退了。”天狼见状稍一躬身,打算离开。
结果还未走出殿门,身后便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吼叫:“你他妈的再叫陛下我跟你急……老子寿数都要被这破皇位折完了。”
声音虽有气无力,但字字咬得极重,语气分外认真,说到后半句时简直是斩钉截铁,天狼无语,估摸着身后的主子是真的气着了,于是也不违逆,转过身轻轻躬身:“那么王爷好好休息,属下告退。”
“天狼。”薛寅倒在躺椅里,一双眼望着宫殿空荡荡的穹顶,声音稍有些沙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北化?”
天狼沉默半晌,“北化不比宣京,不是么?”
“在你眼里,北化不比宣京。可在我眼里……”薛寅话音一顿,疲倦地揉了揉额角,止了话茬,“你走吧。”
天狼默然不语,转身离去,才一出门,就见外面天色漆黑如墨,一轮明月高悬。月色皎洁,比之十年前,他人生中最绝望也最凶险的那个夜晚,分毫不差。他不自觉伸手去拿怀中的玉片,只觉触手冰凉,寒到了骨子里,不觉一怔,面上竟然闪过一丝惧色。
就这么呆立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将怀中玉片收好,挂起笑容,潇洒起步。
在他的身后,薛寅的宫殿熄了灯,寂静一片。不知过了多久,一片细细的雪花落下,像一根轻软的鹅毛一样飘忽着落了地,月光铺洒在地板上,映出一片银白,如霜如雪。
☆、10雪夜悲歌
十月二十一,薛朝新帝登基当夜,宣平大雪,层层风雪将这座古城妆点得一片银白。战事一触即发,宣京全城戒严,不允许任何人出入,入了夜,街上空荡荡一片,毫无声息,唯城北聚集着流离失所的北逃流民,个个衣衫褴褛,在鹅毛大雪飘落的一瞬间齐齐哀哭起来。
雪花轻柔飘落,将天地染作银白。流民衣不蔽体,无家可归,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根本无力抵挡,天地之间,除风啸之外,就是悲凉绝望的哀哭声,二者相溶,汇成一曲悲怆凄婉的哀歌,被大风远远地送了出去。
同日,顾均率军急行军往澜江阻截柳从之,连夜赶路,终于在午夜赶到澜江。也就是在这里,在这个冰冷彻骨的雪夜,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经历了他一生之中,最为可怕的一个夜晚。
大雪初落时,一人负手而立,静静向宣京的方向眺望,虽然目之所及之处只得一片荒野,但他看得很认真,似乎能透过这重重旷野,透过这黯淡天色,直直看入那座屹立数百年的巍峨古城。
第一片雪花落下时,他似有所觉,伸手接住,见它溶在掌心,微微一笑。
“下雪了?”
一个身着锦袍的青年文士走近,见这天象,也是一怔。
“越之。”男子回头,微一颔首,“你传令下去,立刻开拔,咱们最好赶在今夜渡澜江。”他抬头看一眼天色,悠悠道:“这场雪下的是时候啊。”
“是。”青年文士敛容应了一声,却皱了皱眉,“天气骤凉,将士却大多不耐严寒。此时下雪更会阻碍行军,更有甚者澜江都可能冻住……”他说着摇了摇头,“在我看来,这雪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说得不错。”男人点点头,随即气定神闲地微笑,“不过你猜,现在宣京有没有下雪?就算没下雪,宣京也只会比这里更冷。这场雪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对他们来说更不是好事。”
青年文士念头一转,恍然,点头道:“我这就去安排。”他说着就要转头离开,不料身后男人忽道:“越之。”
青年文士回过身,只见身前之人负手而立,一身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然而站得笔直,巍然不动,气质沉如山岳。这是一个让下属一见就能定下心来,却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人。男人站得很稳,声音也很稳,平稳而冷静,“我们快赢了。”
青年文士一怔,随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是啊,快赢了。”一句话出,他竟是有些恍惚,摇头道:“还差最后一程呢。”
“怎么,怕了?”男子轻笑。
“自然是怕的。”青年文士苦笑,“袁氏全家上下的身家性命都压在我身上,棋差一招,尸骨无存。”
“可是后悔?”
青年文士沉默片刻,微微摇头,“袁承海一生不后悔追随明王。”
当朝明王——也就是唯一的异姓藩王柳从之,轻轻一笑,笑毕复又一叹,“你去吧。另外做好应战的准备。我刚才得到消息,薛朝新皇帝派了人出来。”
“这次又是谁?”袁承海挑眉,“他们还有多少兵力?”
“他们满打满算也只得三万兵力。我把宣京留在最后打,倒也省力。”柳从之笑了笑,“至于新派来这人嘛……越之与他大约还有些渊源。”
“是谁?”
“顾源之子顾均。”柳从之回头含笑瞥一眼袁承海,“说来,顾先生于我还有启蒙之份。不知顾先生比之令尊袁老先生,谁的名气更大?”
袁承海思忖片刻:“父亲论名气,只怕真比不过顾源。不过爷爷的名头才真的是响亮。”
柳从之颔首,“袁氏一门书香门第,令尊令祖父皆是大儒,尤其是令祖父,桃李满天下,受人敬重。可惜我是无缘得见了。”
“可叹出了我这个败类,无心向学,败坏门风,犯上作乱。”袁承海苦笑着叹气,随即话锋一转,“这顾均我有些许印象,他四年前才中探花,由此入仕。学问倒是做得很不错,就是不知他也会带兵打仗?”
“在此揣摩也无益。”柳从之微微眯起眼,唇角稍稍勾起,笑道:“去会会他不就得了。”
柳军开拔,往澜江前进的同时,顾均也在率军队全速赶往澜江,可这场雪实在下得不是时候,而且下雪范围颇大,顾均所在之地天气更冷,雪势更大,雪地行路也实是泥泞湿滑,极难行走。军队行进速度极慢,有人建言先暂停休息,被顾均一口驳回。战场拼的就是时机,他们不可能等到化雪,此时驻足不前,如果雪越下越大,情况只能越来越糟糕。
然而雪势汹涌,他们若能先于柳从之赶到澜江,结合冰雪设下埋伏,未必不可一挫柳从之的锐气。须知一旦下雪,天寒地冻,澜江只怕就会有浮冰,此时渡江往往艰难。冰雪中行走不易,柳从之手里军队多是南兵,应该不耐寒,而顾均手里的北方兵士却是见惯了风雪冰霜。两相对比,顾均的脑子里闪过一系列计划,所有看过的听过的兵法都在脑中一一呈现,他竟是难以自抑地呼出一口气,面上现出一丝兴奋之色,眼中现出灼灼战意。
如果柳从之知道他心中考量,大概会赞一句年轻人天赋不差,总算不是个草包,不过也仅止于此了。
顾均的考量不差,在绝对的弱势中他也找到了可供自己利用的敌人的弱点,甚至连柳从之自己都承认柳军确实存在这些问题。
但顾均忽略了一点,带兵时可以有奇巧诡计,以巧制胜,但前提是,双方实力差距没有太过悬殊。
柳从之的兵,即使不耐严寒,也比顾均手下这一万平日游手好闲的京兵来得强。更何况柳从之兵力几乎是顾均的十倍有余,其中除了南兵以外,还有柳从之一手带出来的,曾随他大破月国,名扬天下的柳家军。
顾均在此之前从未领兵征战,不过是个读过几天兵书的读书人。可柳丛之是谁?薛朝名相,同样也是传奇将领,政坛失势后参军,一步一步从小兵做到将军,大破月国军队,终结了一场战乱的人!初生牛犊或许不怕虎,但初生牛犊,胜得过虎么?
顾均几乎在面临一个必败之局,然而值得称道的是,他的血是热的。
如果之前那些带着数以十万计的军队迎击柳丛之的人有他这样的血气,偌大帝国,万顷江山,又何至于被人连消带打,一步一步逼到近乎覆灭的田地?
可惜,顾均的血是热的,他手下这一万兵士的血却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