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寡女-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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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琴,秋叶片片飞落。萧乾出了墨九的院子,又从原路出去。路上,他一声未吭,也没提如何寻找墨九之事,便是贴身跟随的薛昉也有些不大明白他了。为什么他急匆匆入府来,入了院子却又不慌不忙了?现在,连找墨九的心思好像也没有。
可左看右看,薛昉也理不出个头绪。
从来,他都不了解萧乾的。
他的喜怒哀乐,都被那一副寡淡于世的面容遮去,除了有限的几次见过他被墨九气得变了脸,大多时候,他几乎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论是官职升迁,陛下奖赏,还是百姓夸他才貌双全,冠盖古今,功绩能力将会彪炳史册,还是如今他要做玉嘉公主的驸马,整个临安府都在议论纷纷,他依旧像个置身事外的人。
思虑片刻,薛昉看着他的脸色,“使君,我们不去找大少夫人吗?”
萧乾目光微沉,似顷刻掀起了暴风骤雨,“不找。”
“啊!”一声,薛昉心都悬了起来,“为何不找?”
萧乾沉默抬头望向夜空。似在对薛昉说,又似自言自语,“若想赢,先学会输。”
他的声音很小,薛昉并未听清,迟疑一瞬,接着又问:“这大晚上的,若大少夫人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怎生是好?”
萧乾凉凉扫他一眼,“你出了事,她都不会出事。”
虽然与墨九相处不久,但就薛昉本人而言,不论是招信会做“机关鸟”的墨九,还是赵集渡会破机关会看命理风水的九爷,抑或萧府那个整天只知道好吃懒做的大少夫人,都让他很是敬重。可萧乾不找,他做属下的,也不好再提。
一路悬着心穿过庭院回廊,还未出府,薛昉远远就看清回廊尽头安静的花圃里,静静立着温静姝。
深秋的夜,寂静无声。
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身侧有落叶在随风舞动,她却安静得像一樽石雕,婀娜单薄的身姿,一动不动地半隐在黑暗里,寂寥、可怜。
薛昉愣了一下,“使君,是二少夫人。”
萧乾顿步看一眼花圃边的温静妹,没有回头,只吩咐道:“你们在这等我。”
薛昉有些莫名其妙,可看到萧乾朝温静姝走过去,却也什么都没敢问,只和另外几名侍卫互相递了个眼色,退下去,好好为他家使君把风,毕竟小叔和二嫂深夜在庭里相会,不管什么原因,被有心人瞧去,都会添些风言风语——
看到萧乾,温静姝慢慢挪步上前,“今夜风大,六郎怎穿这样少就出门了?”
萧乾脸色淡然,负手而立,“此处没有旁人了,你不必再装。”
温静姝苦笑着看他,双手绞着指上的手绢,沉吟不决的考虑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可六郎,我也是没有法子……这么多年,我是怎样过来的,旁人不知情,未必你也不知吗?”顿了顿,看萧乾脸上仍然没有什么变化,她似是被风吹得有些冷,抱紧双肩,慢慢蹲身坐在花圃边的石头上,声音委屈,也不甘。
“萧二郎欺我也就罢了,可眼看静娴也要遭他毒手,我再不能袖手旁观……”
头顶上,萧乾依旧静默无语。
温静姝慢慢抬起头,看他在秋风中冷肃的眸子。
“我给他下了‘失心散’,只想他安分一点,痒得没法去打静娴的主意。可谁想到失心散还未发作,他竟然先祸害了静娴,又跑去找大嫂,落得这样下场……”慢慢的,她又撑着弱不禁风的腰肢,站了起来,“失心散的药效六郎知情的,若非他先喝了酒,再在大婶的院子被酒催化,就不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怔了怔,看萧乾依旧盯着她审视,她突地讽刺一笑,“不过六郎,你又为何要救他?萧二郎这样龌龊不堪的人,又如何值得六郎相救?”
萧乾不轻不重的声音,随秋风掠过,不冷,却惊心,“二郎虽坏,不致死。”
温静姝紧紧抿了抿唇,别有深意的一笑,“若今日他掳去亭中欲行淫事的人是墨九,你也会觉得他罪不致死,还会认为他是亲兄弟吗?”
“他很识趣。”萧乾冷冷看她,“没敢动她。”
“呵!”温静姝讥诮地笑着,忽然慢慢上前,换上一副不像平常温婉的冷脸,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可你一意维护的人,如今又在哪里?六郎,你何必欺骗自己?她非你之人,与我更无不同,嫁给大郎一日,便一辈子都是你的嫂嫂。她这一生,都不可能与你有任何牵连。”顿了顿,她似是润了润喉,语气更重几分,“再有,六郎是大丈夫,要的从来都非儿女情长,六郎有更为广茅的天地,可任你驰骋,何苦折戟于一妇人之手?”
一双眸子紧盯着萧乾,温静姝像在看他。
可仔细观之,她又似透过他的面孔,望向一些更为久远的过去。
“我这一生已经毁了。六郎,我不想你也毁了自己。”
萧乾静静看她,四目相对,他没有说话。
温静姝抚了抚脸,睫毛别扭的抖动一下,“我变丑了是不是?不再像以前那么好看了。所以,女人再好的容色,都会苍白老去。我是,墨九也是。今日这些话,六郎不想听,我也非说不可,非得阻止你不可。六郎如今羽翼未丰,不要轻举妄动。一个女人,哪怕她美绝天下,也不值得六郎为她,与人正面宣战。”
“你知晓的事,还真不少?”萧乾眉头轻蹙一下。
“那是因为我关心你。”温静姝无奈又幽怨的声音,借了秋风传过来,“六郎,若不然,你放弃吧,带我离开这里,找一个无人可找到我们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萧乾像听了一个笑话,几乎突然的,轻笑一声。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好好做你的二少夫人罢,那些小伎俩,不要在我面前使。”他分明在笑,可声音却很冷,说罢又淡淡看她,“还有一言我要提醒你。身为医者,有所为,有所不为。萧二郎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在你入萧府之前,他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便是青楼狎妓,也是一手钱一手货。你已毁他至此……够了。”
说完,萧乾没有再停留,转身领几个侍卫自去了。
温静姝看着他俊逸如仙的背影,还有被灯火勾勒出的颀长影子,只觉心里一阵阵犯凉。这个男人有着谪仙一般美艳的容颜,却凉薄寡情,从不为女色所动,有着高山远水的淡薄情怀,却又有着金戈铁马争霸天下的志向,矛盾、内敛、叫人心悦,叫人欢喜,又叫人怅惘痛苦。
花圃里的花,一朵朵艳丽多娇。
温静姝的手指摸上一朵,将它掐碎在掌心,看她零落落地,哑然失笑。
“可我毁去的一生,又怎么算?又找谁去算?”
——
“使君!”薛昉回头看见温静姝的影子,小声道:“二少夫人还在那里。”
萧乾脚步很快,眸底有浓重的阴影在凝集,“多嘴!”
“哦,那我还是问大少夫人的事吧。”薛昉被吼了,有些不敢对视萧乾,只一个人小声叨叨道:“……我觉得大少夫人与二少夫人不太一样。二少夫人对使君好像是真心喜欢的,大少夫人对使君嘛,好像除了吃你的,用你的,再玩弄你,就没有别的了。若认真说来,二少夫人对使君更好,可也不晓得为何,我还是喜欢大少夫人多一些。以前属下听人说,这人与人之间,就靠一个眼缘。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的……”
薛昉正在思考人生,突地肩膀被人碰了一下。
他抬头,看见闯北念着“阿弥陀佛”的标准身姿,“干嘛?”
闯北正视着他,摸了摸光滑无毛的头顶,奇怪问:“你一个人在念些什么?”
薛昉回道:“我在和使君说话啊!”
闯北双手合十,“施主真是惹人哀伤,主上在哪?”
薛昉一惊,这才往身侧看去。可哪里还有萧乾的身影?
他无语了,“使君被我念走了?还是找大少夫人去了?”
闯北摇摇头,给他一个深不可测的表情,“佛曰:不可说。”
——
城郊宅院,酒过三巡,墨九的脸色更红了几分。
她倾身拈起石桌边一株秋菊的杆子,将它艳艳的金黄花朵托在掌心,想想又扯下几瓣,泡在自个面前的酒杯里,晃荡一下,看花瓣缠绕着透明的酒液,无端觉得这画风太过美好。
“东寂……”
东寂长发轻荡,转头看她。
只一声轻“嗯”,似缠绕了无数的情绪。
墨九摸摸自己滚荡的脸,放开花儿,严肃问:“你这地方真漂亮,得值多少银子?”
东寂没想到她会莫名问这个,轻笑道:“你若喜欢,送你好了。”
换了平常姑娘怎么也得忸怩着拒绝一下,可墨九却当即就来了兴趣,一拍桌子就把事儿定下了,“好哇好哇。一言为定?”
东寂果然一愣。
且不论这个院子的价值,就单凭这座可远眺临安城的高台,就费工费钱又费时。
可他说出口的话,又如何收得回来,“一言为定。”
见他这般爽快,墨九对他好感又添了几分,笑眯眯地捏着下巴,从帐幔飘飘的高台窗户,望向临安府渐渐熄灭了灯火,渲染在一片黑暗的城池,“不晓得这个宅子,叫什么名字?”
东寂温和道:“既然送你,自是由你取名。”
墨九也不客气,“这个好。”
沉吟一瞬,她盯着面前酒杯里的菊瓣儿,一槌定音:“就叫‘菊花台’好了。”
“菊花台?”东寂默一下,脸上荡漾着暖暖的笑容,“好名字。”
墨九哈哈大笑,心里藏了见不得人的猥琐小心思,端酒喝时,不由呛得咳嗽着,把眼泪都呛出来了。大抵是酒后壮胆,加上心情愉快,她拿起一只筷子,在瓷碗边上有节奏的敲击着,便唱起了前世那首人人耳熟能详的《菊花台》来。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的绝望
雨轻轻弹,朱红色的窗
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梦在远方,化成一缕香
随风飘散你的模样
菊花残,满地伤
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
我心事静静淌
北风乱,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这货唱歌不算特别好听,可备不住嗓子生得好,加上《菊花台》那首歌,她上辈子实在听过无数遍,想唱走音都难,虽然情绪搞了一点,听上去却也悠然婉约。渐渐的,她胡乱唱着,突然听见耳边有了伴奏的音乐,琴声悠悠如同银河中星辰流泻,带了一丝忧伤,一丝诉不出的情怀……
她转头,看东寂把琴放在石桌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琴弦间有节奏的跳动着,一首古琴版的《菊花台》伴奏音便充斥在这秋风乍起的高台之上——只凭她这样轻轻吟唱,东寂就能和弦伴奏,看来此人不仅上得厅堂有颜值,下得厨房做好菜。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应当也是无一不通了。
墨九静静看着她,逗趣的心思没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
这样一个优秀的男子,却有兴致陪她在这胡闹?
……果然颜值有这么重要么?她又摸了摸脸。
东寂拨弄着琴弦,长长的发丝落在弦上,听她没了声音,轻轻抬头。
“你唱得很好,不必害羞。”
墨九捏了捏发烫的耳垂,“我不是害羞,只是……”
见她眸底有犹豫之色,东寂又笑道:“以食会友,琴音相伴,如伯牙子期之遇知音,本是人生美事,你又何必拘束?”
话虽这么说,可墨九却是唱不出来了。
也不晓得是酒水太醇美,还是这个样子的东寂太迷人。听他抚着琴,若她再扯着嗓子唱歌,实在尴尬。所以,她将筷子丢在桌上,在筷子划过碗边时清脆的“铮”声里,似笑非笑道:“伯牙子期,这个比喻确实不错。但愿经年之后,你我情分亦不负这一桌酒食,不负这一首琴音。”
东寂沉静如水的脸,有一刹的恍惚。
认识这么久,墨九虽然一直很严肃,却从无这一刻这样的认真。
她又道:“有句话,我想告诉你。东寂,不论你是谁,如今的我,都把你当成朋友。并且以有你这样的朋友为荣。但愿这份纯粹,不会改变。”
灯火之下,东寂面庞微凝,如玉一般的手指依旧拨弄着琴弦:“你唱的这曲子,我从未听过,很是喜欢。你若再唱一回,我便应你所允。”
墨九醉眼惺忪,可脑子却清醒的很,与他相对而坐,看他眸底光华流转,她一双晶莹的眸子微微眯起,脸上也荡漾出一种平常并不多见的情绪。考虑一瞬,她长长的睫毛眨了几下,再出口的《菊花台》,就没了先前的吊儿郎当,一字一句,唱得认真柔和,细听,似乎也有几分幽怨。
花已向晚,飘落了灿烂
凋谢的世道上,命运不堪
愁莫渡江,秋心拆两半
怕你上不了岸,一辈子摇晃
谁的江山,马蹄声狂乱
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
天微微亮,你轻声地叹
一夜惆怅,如此委婉……
琴声与歌声,传出去老远,醉的不仅是人,似乎也是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墨九声音戛然而止,不好意思打个呵欠,“天儿快亮了。”
东寂仔细收了琴,又自然地探探她的手,“秋夜太寒,没冷着你吧?”
墨九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正好降降温,消消脸上的颜色。”说罢看东寂含笑看着她的脸,白衣长发,温柔多情,目光许久没有挪开,她不由怔住。一男一女这样相看,在带了花香与酒香的空间里,帷幔飘飘,香风缭绕,实在太容易催动暧昧。
“看我做什么?”墨九脸上烫了几分。
东寂慢慢起身,走到她的身侧,一言不发。
墨九觉得心跳突地加快,不敢看他的脸,“我得回去了。”
东寂没有回答,只拿过石凳上一件精致的月白色风氅,慢慢披在她的肩膀上。墨九正想去接风氅的带子,东寂却错开她的手,双臂从她背后轻轻绕过她的脖子,伸向她的领口,一点一点,不紧不慢地将风氅为她系好。
这样温柔的举动,这样俊美的男子……一般人真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