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闲凉(妾本闲凉)-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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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阳法场》乃是《邯郸记》里面的一出,主人公要斩头了,却迎来了转机,勉强由悲转喜,放在寿宴上算不得太大的问题。
问题,出在《邯郸记》本身。
这戏改自出了名的《枕中记》,讲的其实是“黄粱一梦”的故事。
穷困潦倒的书生卢生,在路经邯郸投宿一小客店之时,遇到了仙人吕洞宾。他向吕洞宾尽述自己此生的不得志。
于是吕洞宾给了他一个瓷枕,令他枕着入睡。
在梦中,卢生历遍了世间的繁华,经历了自己的一生。
考进士当官,甚至带兵打仗,三番两次被政敌陷害,甚至险些被砍头,最终才沉冤得雪,重新加官进爵,高官厚禄,位极人臣。
五十来年后,他因纵欲得病,即便满门荣华也救不得,一命归西。
这个时候,梦也就醒了。
卢生睁开眼睛,才发现时间根本没过去多久,客店里的黄粱米饭都还没煮好!
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在吕洞宾的点化下,卢生幡然醒悟,不再汲汲营营,跟着吕洞宾,去蓬莱仙山桃花苑,当了扫花使者。
整个戏的重心,自然是在梦中那些事上。
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一些脏污隐晦,都在戏文里,老百姓们很爱看。可在官场上,《邯郸记》几乎是从来没人点的。
看了会膈应。
现在,竟是老太师自己点了这一出戏。
唐氏心里揣度,最终还是展了眉头,只道:“既是老爷点的,想必也是心里喜欢,叫人唱了就是。另点上一出《还魂》吧。”
秋雨这才隐隐松了口气。
唐氏又将戏单向陆锦惜那边递:“诸位夫人也都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听的,都一并点来看看。”
听戏时间也就一个下午,在场诸位夫人都是排过各家的寿宴,很懂规矩,知道回头还要排晚宴,只掐着数略点了几出,不占太多时辰。
涂氏给补了一出《闹学》和一出《游园》。
陆锦惜不爱听戏,只对方才唐氏特意问过的《云阳法场》感点兴趣,所以也没点,由着戏单传到了别处去。
待戏单在场中转了一圈,赴宴的男客们便也打前厅过来了。
浩浩荡荡一群达官贵人,里面还有不少的贵族公子,一时引得楼上的官家小姐们注目。
陆锦惜一眼就看见,永宁长公主竟走在最前面,身边有个人。
远远瞧着,一身锦袍,上了年纪,头发胡须都是花白,但此刻正谈笑,倒也算是精神矍铄。
举手投足之间,自是有一朝重臣挥洒自如的气度。
这肯定就是今日的寿星,太师顾承谦。
他们一路过来,彼此谈笑,又有几个对着影竹楼的牌匾赞不绝口,之后才陆陆续续入了座。
宾客到齐,戏单妥当。
戏台子上,戏便也终于开演。
“当啷当啷……”
锣鼓一响,整个戏台子上便热闹了起来。
先演的是涂氏点的《闹学》。
陆锦惜手里磕了几把瓜子,又拿了一块枣泥山药糕来吃,细细听着,竟然也能听懂。
这戏班子底子很好。
昆山腔,生旦净末丑,从上到下扮相都是一等一,更不用说那一开嗓时候婉转多变的华丽腔调。
实在是漂亮极了。
一出接着一出演下来,楼上的娇客们如痴如醉,楼下的达官贵人们,看到爽处,则时常推杯换盏。
整个影竹楼里,热热闹闹。
没一个多时辰,一出《还魂》也结束了。
杜丽娘也死而复生,与柳梦梅续了前缘,楼上的小姑娘,个个感动得眼泪汪汪,偏偏嘴上还挂笑。
陆锦惜这等的“老江湖”,自然镇定自若,心底没什么感觉。
她性情素来寡淡,不容易被感动。
听戏,也不过觉得好听罢了。
“咔。”
又掰了一颗瓜子。
陆锦惜重新将目光放到了戏台上,先前一出戏的人已经退下,没一会儿便已换了新的上来。
“咚!”
一声鼓响。
几个差役扮相的押着一个身穿白囚服的老生,气势汹汹走上。
随之似号角铮鸣,苍凉之音骤出。几声锣鸣后,凄迷的曲笛声伴着三弦拨动,一时缭绕而上,竟哀婉不绝。
台上那老生裹着头,垂着首,嗓音似山势,逶迤曲折:“排列着,飞天罗刹……”
声音里,千回百转,顿挫里竟藏着千般万般的悲怆!
一个“刹”字,在喉咙口,舌尖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只震得人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陆锦惜一下就愣住了,竟听得毛骨悚然!
整个热闹的影竹楼,也在此刻,齐齐一静。
下一刻,台上便热闹了起来。
鼓点乱飞,明锣敲动,响板跟随,竟是这几个差役,将送囚徒扮相的老生“上路”!
这可不是那一出《云阳法场》吗?
座中人,包括陆锦惜,都一下判断了出来,不由有些面面相觑。只是前面坐着的顾太师,半点反应都没有,还跟永宁长公主一起喝了一杯。
众人一时都不怎么敢说话,只静悄悄地听着。
这样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氛变化,陆锦惜当然感觉到了,心下觉得古怪,只竖起耳朵来听戏,一面听,一面瞧着下头。
那扮作卢生的老生,绝对是戏班子里的顶梁柱,一个抬手一个转头,竟浑身都是戏。
嗓子就更别说了,唱腔配着那笙箫唢呐,眨眼就把人给带进了情景之中。
卢生带兵打仗,立了战功,抵御了来自番邦的入侵,更在天山勒石记功,凯旋还朝,被封为了定西侯,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同平章军国大事。
谁料,阴险政敌,竟诟诬他里通外敌,与番邦勾结。
皇帝立时震怒,下旨革了卢生的职,还要斩他脑袋。
眼下这一场戏,便是法场前后的一段。
差役们叫卢生吃过了断头饭,将之押赴刑场。
卢生刑场上感叹了一番自己的凄惨遭遇,正当行刑时刻,皇宫里又来了圣旨,竟赦免了他的死罪,转而发配到广南鬼门关。
原来是他发妻崔氏,带着儿子们去午门外叩头跪求,好歹才打动了皇帝,饶了卢生一命。
只是发配鬼门关,也得立时起行。
宣旨的官员叹一声“小心烟瘴地,回头雨露天”,极言鬼门关之险恶,便回去复命,留下夫妻两个抱头痛哭。
到最后,只听那老生凄惶无助,脚步蹒跚,怀着满腔悲怆地唱着:“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夫妻两人,携手相看泪眼,才共唱了最后一句。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哎呀,断肠人……”
场面一时已在悲喜交加的极点。
几个差役强押卢生流放鬼门关,夫妻两个痛苦不堪。
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耳边,还是那戏末唱腔的余韵。
陆锦惜只觉得脚底下莫名窜上来一股寒气,手边的瓜子早忘了剥,已放着有一时了。
她忍不住地,朝着下方看去。
点了这一出戏的当朝太师顾承谦,就端坐在那一把太师椅上。
从头到尾,都没动上一下。
从陆锦惜这个角度,看不见他正脸,当然也观察不到此刻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唯一能看见的,只有旁边的永宁长公主。
听到末尾,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了顾承谦一眼,眼底深得像是一片海。
可什么也没说。
收回目光来,永宁长公主只把酒盏一端,大袖一掩,将美酒饮尽,趁着醉意微醺时刻,将酒盏往案上“啪”地一放,大笑着喊了一声:“好!”
“轰。”
场中,这时才跟着起了雷鸣般的喝彩与叫好。
陆锦惜人在座中,耳边再没别的声音,见着场上热闹,竟觉得又冷了几分。
这一出戏,好似隐隐藏着玄机。
只是,谁能参透?
整个影竹楼,已恢复了先前氛围。
所有人又开始推杯换盏。
喧哗声,一直传出去,越过了花园的西墙,传到了墙外街巷上。
一匹马。
一个人。
一只锦盒。
顾觉非牵着马,夹着回生堂来的锦盒,已在高墙外,站了有许久。
面上,再没有将归家门的半分喜悦,也再没有将见故人的种种忐忑,就连那种六年后才还于世俗的复杂……
也彻底消失一空。
这一刻的他,面上没有半点表情。
眼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眉目上每一道线条,都透着一种霜刃似的锋利和冰寒,浸着血似的,凝了一股深深的煞气。
一身青袍,一身孑然。
“十大功劳误宰臣,鬼门关外一孤身……”
婉转曲折的昆山腔,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乱臣贼子!
也敢称功臣宰臣?!
顾觉非竟没忍住,冷笑出声!
声音里,是荒谬,嘲讽,轻蔑,甚至……
不屑一顾!
“啪!”
回生堂那锦盒,竟被他一手抄起,砸在了墙角!
哗啦一声,瓶瓶罐罐伴着字迹潦草的药方一起飞出,全砸了个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马儿顿时受惊,便要避开。
可盛怒之下的顾觉非,动也没动一下,五根如玉竹修长的手指,依旧抓得紧紧的。
缰绳立刻在他掌心之中,拉出半条深深的血痕!
顾觉非回头大声骂它:“你也想瞎眼不成?!”
平静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半点怒意。
只有一片寒冷的森然。
这声音,似乎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慑之力。
方才还挣扎的烈马,一时竟不敢再动,朝着顾觉非俯首。
“滴答。”
鲜血染上缰绳,缓缓坠落。
顾觉非的面前,是沾了脏污的药方,摔破了的锦盒,还有碎裂四溅的瓶瓶罐罐……
满地的狼藉。
却狼藉不过他此刻的心绪。
他看着那终于乖顺了的马,眼底一片冷寂,心头却已沸腾着一股盛怒……
一如昔日,六年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法场》这一出的昆曲,我有在微博上Po过链接,微博ID是“窗下时镜”,大家可以稍微搜来听一下,计镇华先生的版本,挺震撼。
剧情展开中,小红包照旧。
☆、第033章 顾觉非归来
眨眼已是申时。
天上已经添了几分暮色,暖日隐在层云间;吹着的风里;又夹了几丝凉意。
太师府的大管家万保常,在府门外来回地踱着步;只觉得一颗心都已经等焦了。
大昭寺上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满京城都知道顾觉非已经下山;可如今他们在府门外;死活没等到人。
他到底是回;还是不回呢?
万保常想起来;忍不住又长长地叹了一声。
他又一次地抬了眼起来,去看门口这一条街道;几乎已经能在脑海里重叠出自己即将看见的场景——
午后空荡荡的街道;行人很稀少。
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园子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婉转昆山腔。
近处的建筑;都层层叠叠在天边上,变成一片呆板的影子……
这一次,似乎也一样。
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街边上,多了一匹马;一个人。
万保常失望了太多次了;所以已经习惯了接受“大公子还没回来”这个事实;也习惯性地就要收回目光。
然而……
一人,一马?!
脑海里,瞬间电光石火!
在失望了太久之后,突如其来的希望,险些没把万保常给炸晕过去!
他止住了自己收回目光转过脑袋的趋势,急急忙忙地重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差点闪了自己的脖子!
还是刚才的那个场景。
长街铺平,人影稀少。
午后的天光,照得路面发白,长道上车马经行留下的车辙印子,也就越发显眼起来,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森白。
那一道深青的身影,正正好就踩着那一条贴街边的车辙印,牵着马走来。
这一次,比先前那惊鸿一瞥,又近了许多。
万保常已经看清了来人的五官容貌,一时瞪大眼睛,张开嘴巴来,可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
一向稳稳的两只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大、大公子!”
终于还是叫了一声!
嗓音都嘶哑了起来。
万保常在愣了半天之后,一双老眼里,竟忍不住闪现出几分泪光,连忙吩咐已经傻在了门口的几个仆役:“赶紧进去禀太师啊!”
说完了,才忙忙地跑下了门口的台阶。
这时候,顾觉非牵着马,正好也到了台阶前。
他脸上一派的温润,已经看不出半点怒意,见了万保常下来,他嘴角便含了三分笑意:“您走慢点,当心摔了。”
就是这熟悉的声音!
清泠泠地好似山间的泉水,又好似用玉笛吹出的雅韵,就这么淡淡地流淌出来,从容不迫,沉稳如初。
万保常一听这声音,险些就没忍住哭了出来。
在府里这许多年,他虽是大管家,可论实在的,当初也不过就是个跟着老爷跑腿的下人。
可大公子平日待他,无不客气。
有时候便是不经意间咳嗽两声,隔日都能收到他备下的药。
一日两日的关心,那可能是装出来的。
可一二十年如此,谁又能装得出来?
即便是假的那也成真了。
况且他是看着顾觉非长大的,大公子是什么样个人,他再清楚不过。
原本瞧着他还有些陌生,毕竟六年没见。
可待他一开口,那真真是所有的熟悉,齐齐涌上了心头!
万保常花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眼底有些湿润,半哭半笑的:“不妨事,不妨事。您这马,还是老奴来牵着吧。”
说着,便要伸手,从顾觉非手中把缰绳接过来。
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那染在缰绳上已经有些暗红的血迹,一下就跟刀子一样戳进了万保常的眼底。
“您这是怎么了?!”
顾觉非顺着放了缰绳。
手掌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半点没有消散,只是伤口上的血已经不再淌了。
他随意笑笑:“没事。借来的马,半道上发疯,略费了些力气罢了。这会儿父亲人在何处?”
“在花园里面,影竹楼听戏呢。今日太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