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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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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瓷碟中盛着去核切片的青枣,五色琉璃盘上摆着雪白的笼饼,酪浆盛于镂银碗中,上面还洒了各色果干,越窑青瓷盘中点缀着几只拇指大小的裹蒸,已经剥去了竹箨,蒸熟的精浙米泛出莹亮的紫绀色泽来,一旁几个褐釉小缽中分别盛着香药、松子和胡桃碎。

    蒲桃把最后一个镂银小盅放下,掀开嵌水晶珠的小盖,内里还嵌着个白瓷盅,“昨晚的七宝羹还剩了一盅,奴婢见您用得好,便也一起取了来。”

    钟荟顿时食指大动,旋即又有些凄凉,什么时候连隔夜羹汤也能叫她垂涎三尺了?

    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姜家的饮馔不算差,食材不乏一些难得的水陆奇珍,然而与列鼎而食的人家比起来,厨子的手艺就有些平庸了。

    但凡世家大族都有些传世的名馔佳肴,四处网罗名厨,不惜千金地收入府中,以便宴客时艳惊四座,博得交口称赞。

    颍川荀氏于此一道最为精专,一日万钱,食必尽四方珍异,府上有个吴地来的厨子,做的鲈鱼莼菜羹堪称一绝,以钟荟前世的胃口都觉甘美异常。

    每年秋风起时,荀府便大开赏菊宴,届时京师辐凑,嘉宾盈门,宴上的一篓篓膏蟹都是从江南运来的,年年都要跑死几匹快马。

    钟荟只在荀家尝到过这么肥腴的螃蟹——钟老太爷觉得暴殄天物有伤天和,所以钟家虽有“变一瓜为数十种,一菜为数十味”的巧厨子,却凭空变不出肥螃蟹来。

    钟荟回过神来有些骇然,也不知怎么的,近来思绪总是跟拉磨的驴一样,不知不觉就绕着吃食打转。

    ***

    变作姜二娘后,钟荟终于得偿所愿地“偷得浮生半日闲”,感到世上绝无更美妙的滋味,想来平地登仙也不过如此了:

    她镇日闲闲地斜倚着,想起来便翻一页闲书,拨弄两下琴弦,写几笔字,有时连这些都懒怠做,只是望着天边流云或是绵绵细雨就倏忽过了半日——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二娘子的嘴还是很忙的,小厨房每日绞尽脑汁翻着花样置备时令果子和糕饼,直把个厨娘愁得头发都挠秃了一块。

    就这样偷了半日,又偷了半日,再偷了半日,钟荟揉着连日来使得有些过度的腮帮子,终于闲得受不住了,可见人都是有些贱的,才女亦不能免俗。

    于是翌日照例去继母院里请安的时候,钟荟便让三娘子吃了一惊。

    “阿姊,你真要回来与我一道读书?平素你不是最厌恶读书做学问么?”三娘子紧蹙眉头,绷出老学究般的正经来,钟荟不由越俎代庖地忧心她小小年纪生出皱纹来。

    “臭丫头,倒编派起你阿姊来了!”曾氏那日在老太太屋里接二连三受挫,也不知邱嬷嬷是如何劝解的,一转脸又挂上了天。衣无缝的慈母面容,一丝忍辱负重的勉强都见不着。

    若不是城府突飞猛进,便是在憋坏,钟荟有了这个念头,一发觉得继母身上有几分成竹在胸的气定神闲。

    “阿婴是不是闷坏了?”曾氏和蔼地执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阿娘看着气色倒好多了,天也渐渐暖和了,白日莫拘在院子里,去园子里玩玩,跑动跑动,回去上学倒不急在一时,毕竟将养好身子最紧要,落下病根是一辈子的事。若是怕夫子怪罪,阿娘去替你说道。”

    钟荟摇摇头道:“这些时日女儿因病不能外出,反倒因祸得福,因着百无聊赖,便只能读书解闷,虽因天资驽钝一知半解,却也获益匪浅,反躬自身,惊觉自己矇昧愚鲁,想来皆因不学的缘故。女儿读到圣人之言:“人皆知以食愈饥,莫知……莫知……”

    “莫知以学愈愚,是亚圣孟子所言。”三娘子得意地抢白道。

    “对!对!就是这句!三妹妹果然是饱读诗书,”钟荟赞叹着,脸上露出七分钦羡三分落寞来,“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三妹妹那样出口成章就好了。”

    三娘子被她捧得极为舒坦蕴藉,忍不住有些怜悯她,然而又鄙夷地想,笨得连句话都说不利索,能学出什么花来,便落得大方一次卖她个虚人情。

    “阿娘,既然阿姊见贤思齐,有心上进用功,那就让她与我一起读书罢,”三娘子抱着曾氏的胳膊,埋头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好不好嘛,我也想同阿姊一起上学。”

    见贤思齐不是这么用的哎,钟荟心说,她这三妹妹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曾氏把姊妹俩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摸了摸三娘子的后脑勺,在心里叹了口气,女儿毕竟还小,轻而易举就被人牵着鼻子走,而那个不久前被她引得团团转的女孩,曾几何时已成了知晓谋算人心的牵绳之人了。

    她是吃了什么十全大补药?曾氏近来每次见到二娘子都从心底里涌出不安来,百年的人参固然不能叫人脱胎换骨,那么区区一个奴婢就可以吗?

    曾氏压下心中的重重疑虑,小心翼翼地将目光里的一丝凛冽收敛得一干二净,对二娘子道:“你一心好学,阿娘自是高兴还来不及,不过是担心你的身子,你须得与阿娘在此保证,若是疲累切不可强撑,否则阿娘必不依的。”

    “阿婴知道母亲疼我。”钟荟有心也学三娘子撒撒娇,把戏演得真一些,到底身子僵着死活做不出来,只得作罢了。

    钟荟把正事敲定,又在继母屋里坐了会儿,东拉西扯地叙了些闲话,曾氏和钟荟各怀心思,都有些心不在焉,曾氏满腹狐疑,钟荟则在冥思苦想今日的晚膳该要些什么点心,只有三娘子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这个年纪的小孩大约都有些不自量力的好为人师,她信誓旦旦地对钟荟道:“阿姊你放心,有听不懂的便来问我,妹妹必不藏私。”

    “那就多谢三妹妹了。”钟荟学那些酸儒假模假式地作了个揖,倒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

    稚子总是有几分可怜可爱的,但即便有一段同路,终究是要分道扬镳,钟荟望着三娘子林檎果般红扑扑的脸蛋,有些遗憾地想。

 第10章 庶兄

    钟荟第一天回去上学,特地起了个大早。她一向的伴读是阿柰与阿枣,因阿柰被发卖了,便由阿杏顶了缺。

    蒲桃将前一天夜里收拾停当的书囊与食盒交予阿杏,又将装着桃笙、锦褥的竹笥托付给阿枣,忧心忡忡地叮咛道:“你们切记得好生看顾着娘子,出入及时添减衣裳,饮食须得温热,但也不可过烫。”

    又对钟荟道:“娘子莫靠近水边,若有哪里感觉不适切不可逞强,莫怕夫子责怪。”

    “你已经念叨过许多遍啦,”钟荟笑着道,“不过去园子里上会儿课,午时便回了,不晓得的还道我们要探龙潭虎穴呢,这秦夫子莫不是会吃人?”

    阿杏和阿枣都凑趣地笑起来。

    “娘子莫取笑奴婢,”蒲桃双颊泛红,一板一眼地道,“若不是走不开,奴婢说什么也要在娘子跟前伺候的。”

    “行了我的好阿姊,”阿枣半真半假地娇嗔道,“偏你是个能人,咱俩都是废物不成?”

    这话就有些火药味了,蒲桃脸上非但不见愠色,连一丝尴尬也无,反而顺着话头道:“你能,你能,瞧把你能的,别又当了肉垫子,回来哎唷哎唷地喊疼,还劳累我们夜里起来给你上药油。”

    “我那是舍身护主!”阿枣一扬下巴,豪迈慷慨地对钟荟道,“小娘子别怕,下回再有什么事儿奴婢还给您垫在身下。”

    “还是别了,”钟荟连连摆手道,“我可没有第二对松石耳环赏你,再舍几回我这奁盒得空了。”

    “看不出来娘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嫁妆了!”阿枣促狭地笑道。

    “你这刁奴!我告诉老太太和夫人去!”钟荟这些时日对他们荤素不忌的诨话已经习以为常了,一开始还免不了一惊一乍恼羞成怒,如今不但可以泰然处之,甚而同流合污也不在话下。

    主仆几人都是爱笑爱闹的年纪,一回说一回笑,推推搡搡地便出门了。

    ***

    这还是钟荟第一次来到后花园。

    此园原名凤麟,以崎岖峥嵘、曲径通幽著称,园中本有不可胜数的修竹、老木、怪藤、丑树。

    不过这一任主人显然无法欣赏“林木萧森”的山情野性,自接手后便大刀阔斧地加以改造,先是将那些“看着就鬼里鬼气”的高林巨树、悬葛垂萝尽数挖的挖砍的砍,接着将东北面耗费许多人力物力堆筑的土山削平,开辟成一片果园,划作四四方方的小圃数个,栽植桃李梨杏栗枣等果木。

    “这般看着才清爽齐整,结了果子家下分不完还能拿出去卖了趁几个钱”——勤俭持家的姜老太太如是说。

    原先的亭台阁馆早在永兴中周诩为乱时便被付之一炬,如今的亭台楼阁自然都是近年营造的。

    俗话说“七分主人三分匠”,姜家能请得动的自然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匠作,不过姜老太太丝毫不受制于时俗,自有一套既天马行空又格外实用的原则,凉台燠馆,风亭月榭一应俱全,乍一看居然颇有几分大巧若拙的禅意。

    出了院子往北,入了园子,循着青石小径走二十来步,经过一座曲桥,便来到了琅嬛阁。

    琅嬛阁四面环水,是座两层的楼阁,上层藏书,下层便是秦夫子传道授业的所在。

    钟荟到得很早,不过还有人比她更早,一走进屋子里,便看到一个身穿半旧雪青缎子夹袍的小小背影端坐在一张几案前,身旁站着个穿青布衣裳的小书僮。

    钟荟正纳闷是谁来得比她还早,便见那人急急忙忙站起来,也不知是生得笨拙还是跪坐久了腿麻,起身时磕着了几案,搁在砚上的笔滚落下来,他下意识地去接,袍子下摆上便沾了几点墨迹。

    “二…二妹妹见…见笑了。”那人好容易把笔重新搁回去,小心翼翼扶稳了,方才转过身来,未开口先红了脸,低着头声若蚊蚋地对钟荟道。

    钟荟目力不错,只打量了面前这个清秀的少年一眼,便注意到他的袍子洗得有些发白了,下摆短了一截,肩上还开了线,露出里头的丝绵絮来。

    府上管她叫妹妹的除了她一母同胞的嫡兄姜昙生,便是庶兄姜悔了。关于她嫡兄的丰功伟绩,钟荟最近陆续听了不少,一见这身着旧衣破衫,说话磕磕巴巴的少年,便知定然不是那人憎狗嫌的姜昙生。

    “阿兄到得真早,”钟荟笑眯眯地行了个礼,“有些日子不见,阿兄近来可好?”

    姜悔本以为这脾气古怪又冷傲的嫡妹会像往常一样对他视而不见,不成想一本正经地与他说起话来,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憋了半天把脸憋红了,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愣是没憋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钟荟从没见过有人能被一句寒暄活活憋死,心里纳闷道:这是什么毛病?难道我看起来像会吃人的?

    姜悔对旁人的目光尤为敏感,分辨出嫡妹眼中的一丝诧异来,挫败像潮水一般把他的心高高卷起,又重重抛下,少年一颗敏感多思的心像破陶碗一样碎成八瓣,侧耳能听到那哐啷当的一声响。

    这是嫡妹第一回朝他笑,他神仙座下仙童一般的妹妹,主动问他“近来可好”,他却连笑一笑,回一句:“很好”都做不到,更何况于情于理都该是他这做兄长的先关心下大病初愈的妹妹。

    乳母说得没错,他生来就是讨债鬼,上不得台盘的,不但害得父亲孝期生子差点把官位都丢了,还连累姨母被发卖异乡。

    垂头看到衣袍上的墨渍,一发自惭形秽起来。

    钟荟感觉她若是再不说些什么,这羞愤欲绝的少年就要刨个坑把自己埋了,虽十分莫名其妙,也只好看在他生得修眉俊眼的份上解个围:“阿兄可用过早膳?阿杏你快把蒸饼取出来,我和阿兄一道吃。”

    说罢也不待他回答,便自卖自夸起来:“这蒸饼是我院里独有的,阿兄在别处再吃不到的,外边看着寻常,内里却是藏了乾坤的呢。”

    姜悔受宠若惊,想就蒸饼和其它糕饼发表点什么意见,好显得自己知情识趣又满腹经纶,无奈舌头似打了结一般。

    钟荟一见他为难的脸色便知道又来撒了,心道这小孩子家家心事怎么能那么重呢?赶紧塞了一双包银的乌木筷子到他手中,催促道:“阿兄赶紧趁热尝尝。”

    姜悔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扭扭捏捏的徒惹人厌烦,便不做声了,默默地垂下眼,拈起筷子,夹起比铜钱稍大一圈的小蒸饼,小心翼翼送到嘴边,近乎虔诚地咬了一口。

    姜悔后来享用过无数山珍海味,却都如过眼云烟,唯独这口包了桂花糖红豆馅的蒸饼的滋味,叫他不知不觉地记了一辈子。

    咀嚼回味良久,抬头望见嫡妹期待的眼睛,他觉得身上陡然一轻,好像自出生以来压在他幼小的肩头,难以名状却又让他不堪重负的东西,都融化在那口又暖又甜的善意里了。

    钟荟眼看着那郑重其事的架势,几乎要怀疑他吃的不是点心而是平地飞升的仙丹,刚想说点什么,便见那少年抬起脸来,眼睛里的神采令人忍俊不禁,又莫名有些动容。

    “好吃,”他露出一个有些生疏的笑容,越发显得俊秀了,“三妹妹的蒸饼果然大有乾坤。”

    说罢羞涩地抿抿嘴低下头,似乎仍不习惯一下子说那么多话,却也不像原先那样拘谨了。

    钟荟心里偷乐起来,孩子就是孩子,就是得拿点心来哄,一哄一个准。

    “阿兄喜欢便多吃几个。”她有些得意,便大方地把绿琉璃碟往姜悔跟前推了推。

    姜悔其实不爱吃点心,这馅于他而言太甜了些。然而这孩子心性比常人坚定,因着嫡妹盛情难却,忍着恶心还是坚持不懈一个不剩地吃完了,直把自己齁得几欲呕吐,又不敢叫仆人倒水,以己度人,只怕伤了妹妹的心。

    钟荟眼瞅着那瘦得竹竿似的少年一次又一次把筷子伸向她的早膳,感觉心头在滴血,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孩子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把她的虚客套落到了实处。

    正在懊恼间,有只纤瘦的手拢拢地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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