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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部分

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第69部分

小说: 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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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她已经很难将眼前这个身姿修长挺拔的男子与记忆中的少年郎联系起来了,眉目依稀能看出小时候的影子;只是眉宇间的稚气已荡然无存。

    如今的卫琇锋芒毕露;仿佛一把出鞘的宝剑;一举手一投足,不经意间俱是风华。

    钟荟突然就觉得无法逼视,脸颊微微有些发烫;又怕叫他认出来还得费劲解释,连忙低下头;仿佛突然对自己的鞋尖生出无边的兴趣。

    卫琇从她身边经过时脚步似乎微微顿了顿;一阵风吹来,他的衣袂翩然欲飞,几乎拂到她脸上;不过只一瞬便若无其事地与她擦肩而过了。

    钟荟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模样也和小时候大相径庭了,又打扮成这样,卫十一郎那样粗枝大叶的性子如何能认得出来?不由暗笑自己杯弓蛇影,根本是杞人之忧,便把这意外的邂逅抛诸脑后,迈着轻快雀跃的脚步朝祖父的书房走去。

    钟熹年轻时便是放诞的名士做派,单看这书房的陈设便知他与严苛古板沾不上边。这里的窗户开得比一般房舍大,窗前没有栽竹木花卉,日光毫无阻挡地透过素白轻容纱照进屋里,温暖又敞亮。

    钟荟走进去的时候,祖父正背对着她斜斜歪在窗边竹榻上,一手托腮,一手握着一卷东南地理志,正读得出神——她一个人时坐没坐相躺没躺相的毛病,根子就在这里了。

    钟荟促狭之心陡起,也不出声,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背后,猛然将书卷从她阿翁手里抽了出来,不等他恼火,甜甜叫了声阿翁。

    祖孙相认之后只见过寥寥数回,钟熹蓦地听到这声音还觉得有些陌生,愣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既惊且喜,连忙坐起身道:“是阿毛来啦!”又忍不住埋怨,“隔了这么久才来看阿翁,真是没良心!噫!都说女大十八变,人家都是越变越漂亮,你怎么倒比上回丑了?”

    钟熹总是躺着看书,年轻时眼神就不太好,如今年纪大了更是远近都看不分明,能看出孙女的变化也是难为他了。

    小娘子哪个喜欢听人说自己丑的,钟荟当即不太乐意,拿手指蹭了蹭脸上的黄粉给祖父看:“是画上去的呀,喏!”

    钟熹打量了一眼她身上的僮仆装束问道:“这回想的什么法子?能待久一些么?”

    钟荟毫不犹豫地将常山长公主卖了个底掉,只将她看上钟蔚那一节隐去。钟熹对这位长公主的不着调有所耳闻,他自己也不是个墨守陈规的人,有些想法可以称得上惊世骇俗,并不觉得女子就得囿于方寸后宅天地,一生相夫教子。

    他对常山长公主女扮男装一事没什么看法,若有所思地道:“她投的文我看了,学问底子有些浅,你阿兄的意思原是不打算收的,不过我看她行文洒脱风流,且时有奇思妙论,足见高情胜趣与开阔胸襟,故而破格将她录取。”

    钟荟心道您还真是误会太深,司徒姮能看上钟蔚这种人,情趣大约高不到哪儿去,胸襟倒是比江海还宽广,不过这话就不必对她阿翁讲了。

    “那个……”钟荟又硬着头皮小心翼翼问道,“阿耶阿娘最近有寄书信给我么?”

    钟熹笑道:“怎么没有?阿翁一封封都替你收着呢!”一边说一边弯腰从案下拖出个大竹笥,笑眯眯地打开,只见里面十来只鲤鱼匣摞得整整齐齐。

    钟荟心虚地取出一只——那匣子大约是定制的,比一般匣子厚得多,不大像鲤鱼,倒有点像河豚。她解开缚住盒子的彩丝带,从案上取了未开锋的小银刀剔去封蜡,将鲤鱼分成两半,从鱼肚子里取出两封帛纸信笺来。

    她先展开比较薄的那封,果然是她阿耶的字迹,信中照例给她描摹了一番番禺的风物地貌和人情:最近去了哪里游山玩水,又品尝到什么北方从未见过的蔬果,声情并茂地讲述了树上刚采摘下的荔枝多么可口,末了叮嘱她好好孝顺姜家长辈,若有机会便过钟府陪陪阿翁,替他们尽尽孝。

    钟荟将她阿耶的书信来回读了两遍,依着原来的折痕悉心叠好收回匣子里,这才战战兢兢地展开另一封——钟夫人没有钟禅的好脾气,她的信从头到尾就一个主旨,引经据典换着花样数落她,汹涌的怒气从她那力透纸背的行草中喷薄欲出。好容易读到纸尾落款,钟荟仿佛挨了几十个耳光。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阿耶阿娘既然一时半会儿在广州回不来,先让阿翁作个中人,写封书信把她的事告知,待回京时想必也消气了。

    钟熹一向宠这孙女,打也打过了,想她已经得了教训,便修书一封将这离奇的事与儿子说了。

    钟禅收到信一读,心道坏了,老爷子该不会思念儿孙太切,空虚寂寞服上寒食散了吧?叫来钟夫人一合计,越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赶紧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父亲,满纸的养生之道,旁敲侧击地痛陈寒食散的危害,另一封给儿子钟蔚,将他痛骂一顿,又勒令他看紧祖父。

    钟熹哭笑不得,第二次便附上钟荟的手书,加上路上的时间,来来回回解释了有大半年,儿子媳妇总算信了,钟禅还好,初时的几封书信多有谴责之意,后来大约见夫人骂得够狠,自己乐得做好人,便心安理得地与女儿拉起家常来。钟夫人却是意气难平,大约也是因岭南气候燥热的缘故,火气总也浇不灭,雷打不动地每月修书两封骂这白眼狼,钟夫人年轻时便是名满洛京的大才女,骂起人来酣畅淋漓,文气贯通,文采斐然,封封不带重样的。

    “你阿娘在信里说什么了?”钟熹见她蔫头耷脑的模样,幸灾乐祸道,“还在气头上么?”

    “阿耶说随信捎了庵波罗果脯和荔枝干来,您见着了么?”钟荟答非所问。

    “似乎是有,阿翁不知道你何时来,那些东西又不耐放,就分与你堂弟堂妹了。”钟熹佯装捋胡子,偷偷拿手指抹了抹沾上的糖霜。

    那么大年纪还栽赃给孙子孙女,羞不羞啊,钟荟心知肚明却不拆穿他。他们祖孙私下里向来不拘礼,钟荟换了个壳子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在书房里溜达了一圈,一边在书架上寻觅一边道:“您这儿有什么新近得的好书么?”

    “上回借去的还没还呢,这就又来薅了!靠北边儿的架子,五六排都是你喜欢的,”钟熹一脸无可奈何,“等等,仔细你的胳膊,要哪本?阿翁来替你取。”

    钟荟接过书,两眼放光地摩挲着。

    钟熹目光落到她的左手上,有些黯然:“还是使不上力么?前些天下雨疼不疼?”

    “早不疼啦,您别担心,”钟荟没心没肺地笑道,“要是您真心疼我,下回阿耶给我的果脯您就别再全给昧下了,啊。”

    钟熹却没被她的插科打诨带偏,仍然揪着她的伤不放:“若是能找到那胡医。。。。。。”

    “您也说了只是年轻时候见过人家一回,这都过去多少年了,”钟荟用左手拽着祖父的胳膊摇了摇,“您瞧,这不是好好的么,多活络。”

    “阿翁如今也年轻着呢,”钟熹笑道,随即又叹了口气:“方才见到阿晏了吧?”

    “嗯,长高了不少,已经是大人模样了。”钟荟有些尴尬,卫十一郎出了丧期又上姜府求娶过她一回,这事儿她没瞒着祖父,眼下他突然提起卫琇总教人觉得话里有话。

    钟熹见孙女对他的暗示视而不见,只得把话挑明:“阿晏是个好孩子。。。。。。你们打小认识,我和你耶娘都把他当自家孩子,若是。。。。。。”

    “阿翁您莫说了,”钟荟赶紧道,“我把他当阿弟。”旋即想起方才见到的卫琇比她高出一个头还有余,说这话似乎有些大言不惭,脸不由自主一红。

    落在钟熹眼中便是小儿女情态了,心道有戏,正要再劝两句,孙女却一脸决然道:“阿翁,这话您不必再提了。我就同您直说了吧,您也知道他如今的处境有多难,人前看着风光,其实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他,擎等着找他错处呢!光一个‘失婚非类’就能叫有心人做出无数篇文章了。阿翁,您既把他当自家孩子,就好生劝劝他,叫他选条好走些的路吧。”

    她如何不知道嫁给卫琇的好处?且不说别的,嫁给他不但可以留在京城,还能常回钟家走动,可她怎么能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让他举步维艰呢?那是阿晏啊。

    孙女把话说到这地步,钟熹也束手无策,只得放下不提。

    钟荟与钟熹拉了会儿家常,估摸着常山长公主一堂课该结束了,便辞别了祖父往回走,一出院门却见东南十来步开外的小池子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卫琇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一见是她便笑了:“好久不见了,方才就觉得面善,果然是你。”

    既然叫人家逮住了,不上去见个礼便说不过去,钟荟只得往池子旁走去,在两丈开外站定,装模作样地拧眉打量他一会儿,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卫公子,适才没认出您来,真是抱歉。”

    卫琇也不戳穿她,也不问她如何会在钟家,为何打扮成书僮模样,只好整以暇地含笑望着她,钟荟叫他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眼睛一闭,将常山长公主又卖了一次。

    “原来如此,”卫琇点点头,“今日正逢休沐,我来看望钟公,不意在此相遇,实是意外之喜。”

    钟荟是惊多过喜,不过故人相逢总是打心眼里高兴的,两人寒暄了几句近况,一时无话,这水池很小,是钟熹平日洗笔用的,池水漆黑如墨,已是深秋时节,池边一株秋海棠花叶凋零,一阵风过,一朵半枯的海棠花扑簌落入水中,往水下一沉,复又浮起,带起一圈圈涟漪。

    钟荟不经意一回眸,见卫琇正望着她,眼睛也如那墨色池水一般,在秋日微茫的晨光中潋滟着,她的心突然就像那朵秋海棠一样动了动。

    卫琇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的流云:“今年的秋天很晴暖。”

    钟荟点点头,目光不由落在他随风轻动的衣袂上,突然想起以前见他似乎总是一身利落轻便的胡服,原来换上宽袍广袖的衣裳如此有风致。

    她不敢再看下去,赶紧向他行礼道别:“长公主还在等着我呢,先告辞了。”

    卫琇也回了一礼,待她转身走出几步,突然叫住她,钟荟疑惑地回过头来。

    卫琇嘴角微弯,一派光风霁月地道:“钟氏家学没有只能带书僮的规矩,横加束缚压迫膻中穴,容易气滞血淤,于身体有碍。”

    钟荟愣了愣,猛地反应过来膻中穴在哪里,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连耳朵带脖子都红成一片,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第103章

    钟荟跑出八丈远,在冷风里吹了吹;头脑清明了些;再回想起方才那一幕;突然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随即又否定了这念头;膻中穴三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能有歧义,可卫琇的神情分明那么坦荡,抑或他自己也没有深想,只是脱口而出的一句寻常关心罢了?

    钟荟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也难怪,实在是卫琇其人太过清微淡远,这话若是旁人说来,不用说一定被当成轻薄的登徒子;可从那么出尘的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只教人怀疑是自己心思龌龊,这才曲解了他无邪的本意。

    如此一想;钟荟不由惭愧和忐忑起来,自己方才那么小题大作;不知会不会伤了他的心;同时她心底深处难以察觉的所在,一根绷紧的弦也松了下来。

    ***

    钟氏家学设在茅茨堂,堂屋面阔五楹,十分轩敞,取的是“慕唐虞之茅茨,思夏后之卑室”之意,又表明了谦退的治学态度,不过钟蔚和谦退是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

    他是个天生的刻薄胚子。

    钟蔚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往上数三代司徒氏给他家人提鞋都不配,兼之生而早慧,确有几分真才实学,模样又生得十分对得起耶娘,那种睥睨天下的傲气便刻入骨髓。他不但天赋过人,而且对自己够狠——小时候主要是为了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病秧子妹妹争宠,狠着狠着便成了习惯,悬梁刺股也甘之如饴了。

    得天独厚的天资加上勤奋刻苦,自然是少年得志,十五岁时便已成为名噪京都的名士,朝廷三征五辟,被他阿翁和阿耶强压了三年,十八岁时以员外散骑侍郎起家,即便为了避他阿耶之嫌不能入中书省,一年后入侍中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谁知就遇上了杨氏叛乱那档子事。

    先帝屏着最后一口气将钟禅外放广州,把他几位叔父明升实贬,显然是打压钟家为了儿子铺路的,钟熹不是卫昭,向来圆融处世,深知嫡长孙是个容易祸从口出的刺头,便索性让钟蔚自请在尚书省仪曹挂了个闲职,专心致志缩起脑袋做人,又怕他闲得发慌镇日赴清言会大放厥词得罪人,思虑再三,还是把家学交与他打点——横竖都是自家人,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钟蔚眼高于顶,旁人家世、天赋、才学、相貌、刻苦但凡有一样不足,他便要对其嗤之以鼻,能入他法眼的屈指可数。此外,他也受了祖父钟熹和父母的影响,对男女一视同仁,并不因为对方是女流之辈而放宽标准。

    这么些年能叫他觉得朝夕相对也不厌烦的大约只有卫七娘,不过那时候卫六郎与钟十三娘先一步议亲,他和卫七便不可能了,何况卫七娘对他也没意思——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想与这么挑剔又难相处的人过一辈子。

    常山长公主司徒姮不愧凤子龙孙,眼光不能拿常人的标准来衡量,此刻她正支颐望着正襟危坐双眉微蹙,显得十分不好相与的钟蔚,打心里觉得这两个月的苦读真是值了。

    钟蔚虽看*之内万事万物都不顺眼,到底不是天生地育的,对骨肉至亲还算网开一面,加上这些学生确实无可挑剔,饶是他也觉得在此明经育人是件难得的赏心差事。

    钟家的规矩看着松散,可学问一道上却极谨严,家中子弟无论智愚一律四岁开蒙,十岁之前必须熟通五经——就是打也得打通,所以家学里的本族子弟无论资质如何,根基都打得很稳固;而那些以文赋敲开钟家大门的文士就更是天赋异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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