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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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过了转角,语声渐淡,想是走得远了。
我被岳珂掩了口鼻子,待得那两仙娥走得远了还不见他松开,伸手将他打了一把,恼道:“还不放开?”
他如梦初醒一般,慌慌将手放了下来,大步向前,我在后面追赶得气喘吁吁,怒道:“喂,你这是恼火了吗?”
他猛然转过脸来,却是笑嘻嘻的神色,双目亮如星辰,道:“这是说哪里话?我不过是肚子饿了,着急想快点去膳房而已。”
这副神色,俨然正是从前那拈花惹草的岳珂的笑容。我后退了两步,心中警钟敲响,竟然咚咚咚多跳了几下。抚胸想道:朱雀神君你若是再不来,说不定我就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责。——不过就算我犯下了罪责,定然不是本意,而是月老这根可恶的姻缘绳。
我定了定神,给了他一个冷脸,大步向前而去。
等我与岳珂收罗了两包吃食到了寒潭之时,瞧着离光正斜倚在山石之上,见得我二人联袂而来,若有所思瞧了一回。缓缓直起身子来,淡淡笑道:“今晚你们倒来得齐。”
寻找岳珂生母之事,也不知他是否想让离光知道。此事我不便作主,自然转头去瞧他,不防他也正转头来瞧我,想是二人心下所想正在一处,不由对视一笑。
离光瞧着,面色颇有些难看,道:“我竟不知你俩个冤家何时这般默契了?从前不都是打打闹闹,合不到一处吗?”
他这话倒是不假。
从前我三人四处游历,我与岳珂从来意见相左,此时便显出离光的重要性来。他若偏向我俩之中的任何一位,剩下的另一位也唯有服从的份了。为这事,离光没少受岳珂埋怨,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偏向我这一边。
我上前去将手中包袱打开,铺在山石之上,笑道:“我们合拍,这不是让你少操点心吗?也省得你左右为难了。”
他接了一块点心咬了半口,缓缓道:“这倒确也不再令我为难。”嚼了半天,似难以下咽。我一拍额头,叹道:“瞧我这记性。定然是点心太干,你咽不下去。”念个仙诀,将我房中水壶挪了来,又变了三个杯子,一人倒了一杯凉茶。递了杯茶与他,“我瞧着你咽了半天咽不下去,这点心也太干了些。”
他一口将杯中茶饮尽,我见他面上苦意颇甚,也拿起杯子来饮了一口,马上吐了出来,抱怨道:“这谁泡的茶,怎得这般苦?”
他倒恍惚问了一句:“苦吗?我没觉得!”
我倒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明明是这茶苦得他连眉毛也皱在了一处,这会倒来问我?横了一眼道:“你今天傻了吧?”
岳珂倒是敛了之前那般嘻笑神迹,此时也微微苦笑。我更觉得奇怪,他杯口茶水一口也未饮,作甚也露出个苦笑来?
今日这两个皆是超乎寻常的怪异,倒令我心有愤慨,也不知他们作何想法。只得自己拿了块点心来吃,又大口饮了口茶,叹道:“苦啊,好苦啊!”
岳珂反驳道:“你哪里尝得出苦啊?”
我白他一眼,道:“我舌头又不曾坏掉,怎的就尝不出苦来?”
他二人齐齐相视苦笑。
离光好不容易将一块点心咽了下去,缓缓道:“青儿,今日我问你件事,那日我所提的,你可记在了心上?”
他与我提过千件万件,我哪里一件件记在心上?但见他神色郑重,又不敢敷衍了事,侧头想上一回,心中咯噔一下,可不是他提过一件吗?
那日在天界我与他初见,他道要娶我,此时提出来,难道是这件?
我伸手去抱了岳珂的左脚就要脱靴,他挣了两挣见我丝毫不为所动,只得朝离光颇为尴尬的一笑,任为作法。
我脱了他的靴子,拉下袜子来,将长裤抹上去一点,捻指为萤,亮出一点微弱的光芒,指着他脚腕道:“你们瞧。”
他二人皆低头去瞧,但见岳珂脚腕之上一根红绳若隐若现,离光久居深海,疑惑道:“这却是什么?”
岳珂声音已有些颤抖:“姻缘绳。”喃喃道:“这却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猛然抬头,双目放出光来,紧盯着我,好似我就是月老,替他解决了婚姻大事一般,极是感激不尽。
我推了他一把,道:“你不会是今日才瞧见吧?”
他连连点头,又抬起脚来仔细的瞧,似抱着珍宝一般,我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骂道:“什么了不得的宝物,不过是只臭爪子罢了。”
若化出真身来,他这只脚可不就是只龙爪吗?
优昙花开
瞧着岳珂那幅笑傻了的样子,我险些以为他此时又成了珊瑚城中那懵懂小儿,偷偷捅捅离光的胳膊,轻声道:“这条龙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离光就势攥住了我的手,悄声道:“许是他听说自己无意这中得了条姻缘绳,不知要跟天上哪位仙子成亲,乐得疯了吧?”
我瞧着他忽绽的微笑,心下一阵发虚,没敢把这条姻缘绳的另一头拴在我右脚腕上这件事情告诉他。
岳珂抱着自己的爪子乐了一回,听得我与离光私语,这才敛了笑意,大力拍了离光肩膀一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姻缘线向来只在凡界使用,乃是仙界专管姻缘的月老所拴,但拿这姻缘绳往仙人身上拴,我倒是头次听说。”
离光目光在我二人面上来回扫了一番,了然的点点头,道:“青儿,你上次答应我的那件事……”
我心中盘算来去。就算月老联手与天界太子凌昌做了这恶作剧,但婚姻嫁娶,就算情有所钟,也理当听从一回父母的意见。从前也就罢了,我权当自己无父无母,但现如今……我轻声道:“其实,从认识阿修罗王的第一天,我心中便有个愿望,盼着他如果能是我的父亲,该有多好。”
他二人猛听我提起阿修罗王来,皆面上一肃。我笑意缓缓,带着回忆的遗憾道:“可惜后来误以为他是丹朱的亲爹,心里不免待他冷淡了些,怎么样都不能如以前一般亲密无间,觉得他坚实可靠。”
随即一笑,道:“在珊瑚城初次听闻鲛王讲这件事,我心中……我心中虽然矛盾,实则惊喜不已。只是近日见了姨母,她却不同意我与亲父相认。”
离光尚未答言,岳珂已愤愤不平道:“你休得听信你姨母之言。她不欲令你父女相认,不过是自己的一私之念,深恨阿修罗王罢了。”
离光若有所思道:“青儿是想说自己的婚姻大事要阿修罗王点头?”
我点点头,从他手里挣出来,啜了口苦茶,只感觉五脏六腑皆是苦不堪言,但心中反倒泛起一丝异常的甜蜜幸福来,反将这些年来的孤寒自怜袪得干净,面上不自觉带了一丝满足的笑意来。
那个人,磊落堂堂,九尺昂藏,仙界传说他凶残成性,嗜杀嗜战,只有我知道,他有温柔细致的心肠,有和软醉人的微笑,有宽厚温暖的胸膛,当他初次用大手牵着我的小手的时候,我的心中已经如灌了蜜浆一般,窃喜不已。
如今在我心中,再无人能够将他诋毁诽谤,鄙夷不屑。我立起身来,四周天地之间云海茫茫,仙气缭绕,外面天兵天将把守严密,天河汹涌险厄,我虽振翅难去,但心中已有足令我牵心挂肺之人,恨不能立时相见,再不相离。
夜色淡去,乌金将出,眼前似有万丈光芒,再无暗黑沉迟,暮气难遣。我捏诀将房中之物送回,朝他二人摆摆手,回头笑得灿烂:“还是明晚再聚吧。我且先行一步了。”大步行了几步,又记起再晚些回去,怕是要吃太子点下的排揎,招来祥云回了华清宫。
也不知昨日太子殿下宴会如何,但今日我到了华清宫门前之时,流年苦着一张脸在宫门口翘首多时。见得我落下云头,跑上前来拖着我道:“姑奶奶,你这一日一夜溜出去也不见回来,太子殿下都找了好几回了。昨晚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你不回来我也休得回去歇息。”
我倒从不知道太子殿下反复无常到这种地步。前一刻笑如春风后一刻便是数九寒冬。但我昨夜想通无数疑团,前面已是金光大道,再无片羽阴霾,又哪里会在乎他这点太子脾气?
流年拉着我一径进了雀罗殿,太子殿下沉着一张脸坐在案后,见得我进来,阴恻恻道:“掌吏倒是这会知道回来了?”
我打着呵欠敷衍他:“天界宫殿也忒多了些。太子上回将小仙丢在一处陌生的地界,累得小仙大半夜才摸回来。昨日殿中太过热闹,小仙想着这些王子公主倒不用小仙来侍候,便偷懒躲了出去。听流年说殿下在找小仙,可有要紧之事?"
他噎了一噎,细心在我面上打量,多半见我气定神闲,道:“莫非是会情郎去了?昨日东海龙三太子也在殿中,我瞧着他后来也溜了出去。难道你俩在一起?”
我瞧着他目中阴翳甚浓,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摇摇头道:“殿下这不是在说笑吗?我与龙三太子向来不对付,若是对付,还能将他暴打一顿,气得东海龙王告上天庭来?”
他点点头,又心有余悸一般:“可是那红线……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心跳的感觉?”
我见他这般穷追不舍,想到听说这凌昌太子的娘亲,现今的天后娘娘便不是一座省油的灯,这太子若得了其母几分遗传,不知道会不会也是个小心眼的主呢?世间虽有笑如春风这词,可紧跟着还有笑里藏刀一说。岳珂娘亲当年就吃了大亏,若教这对母子知道岳珂乃是当年的天帝长子……后果不堪设想。
遂大胆瞪了他一眼,恼道:“太子殿下也跟月老一般糊涂了?这姻缘线明明是拴凡人夫妇的,却拿来戏耍,拴了两个仙人,哪有什么功效呢?太子殿下若是找不到心跳的感觉,不如也找月老弄条线来,拴在丹朱表姐与自个儿的脚脖子上试试,看能不能浓情蜜意,生死不离?”
他点点头,面上寒意减了几分,倒带了一丝笑出来,“这倒也是。你中意的原本便不是龙三太子,而是鲛人太子……只是既无婚约,我瞧着你可以将他忘记了。东海暗沉沉的,也不是甚么好居处。”
我大睁了双眸,心中极是诧异:这太子殿下是从何得出的结论,认为我中意的乃是鲛人太子离光?
他见我傻傻说不出话来,“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被我猜中便是这幅傻样。真是呆头呆脑。本王也累了,你也回去歇息吧。早早将这与鲛人联姻的心思给歇了。那鲛王包藏祸心,谁知将来结果。这鲛族太子妃不做也罢。”
我乖乖点点头。心中暗道:本来本仙便不曾想过要做鲛人太子妃,太子殿下您多虑了!一步一步退了出来,回信芳院美美睡了一觉。
是夜,瞧着华清宫内众人歇息之后,信芳院内两洒扫嬷嬷酣声如雷,我偷偷溜了出去,瞅准方向,摸进了岳珂的寝殿,悄悄立在窗外。
房内,两宫娥软语轻娇,一个媚声道:“三殿下,奴婢听说东海鱼娘貌美,殿下说说奴婢颜色几何?”
另一个“嗤”的一声笑:“妹妹,你还是休得在三殿下面前出丑了吧?殿下所见颜色非你我能比。但奴婢姐妹胜在忠心。三殿下且尝尝奴婢亲手做的莲鱼羹,味道最是鲜美不过。”
我在窗外静立一时,心中忿忿:这条色龙,昨晚还想着寻母,今夜就左拥右抱不亦乐乎,真是白瞎了我一片好心,大半夜不睡往这里赶。
正要拨脚就走,听得房内瓷器嗒的轻响了一下,岳珂淡淡道:“你二位请回吧。龙三虽风流,认识不少仙子,但近身侍婢倒不缺。”
我细想一回,本仙在东海龙宫也住了不少日子,这条龙虽有个好色的性子,在他院中倒从来未曾见过鱼娘侍侯,皆是一色的青衣小童,哪里来的近身侍婢?
不多时,那两仙娥鱼贯而出。我从窗缝中瞧去,那厮正捧着一本书发呆,半日不曾翻过一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桌上倒是放着碗羹,想来定然便是那仙娥亲手所做的莲鱼羹了。
我重重咳嗽了一声,瞧着他慌忙将手中书放下,立起身来,这才含笑入内,笑道:“三殿下好艳福啊,夜深人静,双姝相陪。”
他面色当即黑了一半,两步上前来捉了我的手道:“我等了你大半夜,怎的才来?再不来天都快亮了。”
我眉眼弯弯,只觉心内堵着一口气,极不舒服,但面上犹不能露,调笑道:“小仙在外静立良外,进退为难,不也打扰三殿下雅兴。”
他在我额头之上敲了一回,笑道:“若非你从来呆呆笨笨,一点窍也不开,我倒为你这般模样是在拈酸吃醋。”拖着我向外而去。
我被他这句话一堵,那气闷又加了两分,一路之上被他拖着也不肯抬头,只蔫头耷脑而行。
今夜我们到得园内之时,还是静寂一片。他拖着我四下里转悠,我恼恨他不留情面,瞎说一气,居然连拈酸吃醋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他问我十句也只随意应答两句。借着月华低头去瞧园中百花。
岳珂被我这举动闹得苦笑了一回,只得由着我低头去瞧脚下花木。我瞧来瞧去,居然真瞧见了一大丛优昙花,白色的花骨朵团团相包,约有十来朵花苞,在月华之下娉婷相立,带了几分孤洁之气。
我出神盯了一回,其中有一朵正缓缓而动,对着月华半羞半涩缓缓打开了花瓣,暗香盈盈,就在这朵优昙花玉叶全开,敛蕊尽绽之时,耳边幽幽传来一声呼唤:“孩子快跑……孩子快跑……”
仿佛这句话就藏在花瓣之中。
我吃这一吓,一屁股坐在了地下。
一生憔悴
岳珂伸手将我扶了起来,目中神色肃然,四下去瞧,几乎是霎时,这声音随着花香四下飘散,声声相续,仿佛就在身周,若非我先时一眼瞧见花苞打开,而后才听到了声音,也定然一时半会寻不出声音的所在。
我拖牢了岳珂的手,指着那丛优昙花后退了两,惊道:“……声音,声音便是从那花朵之中飘出的。花朵开放的时候这声音同时响起。“
岳珂似信非信,弯下腰去,将耳朵贴近盛开的优昙花,那声音徐徐传来:“……孩子快跑……孩子快跑……”他眼角有晶莹泪珠流下,打湿了花蕊,仿似那花蕊带露,在月华之下熠熠生辉。
我曾闻听鲛人有滴泪成珠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