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辞-第1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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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白日里和神女树之间发生了那种怪异的感应,九辰倒第一次开始认真的打量楚王。如果,这个表面上不可一世、却夜夜被噩梦缠身的楚王,真的是他血脉相连的外公,那他也着实是个可怜的人。
也不知,他当年到底做了何等愧事,才会深陷梦魇,难以自拔。
如此想着,便反握住了楚王的手掌,楚王似有所觉,竟安稳的睡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寰州便发来密信,传信人为凤仪殿信使。
信中,西陵韶华称昨日辰时二刻有贼子潜入子兰殿,恐欲谋害凤神血脉,没料到贼子失手打翻烛台,导致殿中失火,贼子虽顽愚抵抗侥幸逃脱,终是被及时赶来的护卫射杀于西侧门外。
楚王看得大怒,当时就摔了信,叱骂一痛,命信使传话,将贼子枭首示众,挂到寰州城城门楼上。
处置完,又是一阵后怕,忙拉着九辰安慰道:“放心,有外公在,谁也休想动你一根毫毛。”
九辰眸子微动,道:“他们想害我,无非是怕我助外公复活神木,重振西楚国威,挡了他们的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在这些宵小身上浪费时间,倒不如尽快复活神木。只要神木复活,他们自顾不暇,便也没心思找我麻烦了。”
楚王目光剧烈颤动着:“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除了那日在九歌殿逼他唤了声“外公”,这么久以来,眼前这少年还是第一次主动改口。
九辰轻扬了扬嘴角,忽得撩袍跪落,正色道:“我愿助外公复活神女树,完成先母遗愿,还望您尽快安排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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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第 189 章
楚国凤璋四十九年冬,寰州城依旧暖日融融,和煦如春日。午后,日头移于西南方向; 百姓们午觉醒来; 如往常一般扛起锄头,结伴下地耕作。酒肆商铺亦热闹如昔,街上行人如云; 数十辆马车皆拥堵在最受欢迎的玉器店前; 店家点头哈腰迎来送往; 殷切的向迎着日头出行的贵妇们介绍最新的珠宝首饰。
这本是极平常的一个午后。然而; 谁也没料到; 在农夫们在田地里干得热火朝天、妇人们在家编织正忙时,西楚大地突然剧烈的震动起来; 顷刻间; 乌云滚滚席卷而来,遮天蔽日,吞金吐墨; 天地间昏惨惨再无一丝亮色。
继而; 狂风骤起,碗口粗的柳树在风中癫狂摇摆,倏地拔地而起,飞撞到房屋之上,把屋舍砸出一道大口子。远方闷雷滚滚而来,仿佛暴怒咆哮的饕餮,张着血盆大口逡巡在如同暗夜般的长空之上,寻找着猎物。
天生异象,必有灾祸将至。轻则覆巢,重则覆国。
人们震惊的仰望着黑压压的天际,仓皇奔走,因辨不出灾祸的来源和逃生的方向,反而撞在一起,互相踩压撕扯。一个妇人怀中的乳儿被撞落在地,啼哭不止,妇人大惊,发疯了一般往乳儿所在之处挤去,短短两步路,因人流的阻隔,反而越来越远。人们都只顾逃命,根本无人会理会这样一个哀哀大哭的妇人。眼见着一少女被人流挤倒,就要压向那乳儿,妇人绝望的尖叫一声,昏倒之际,眼前青影一晃,一青衣剑客从天而降,一手扶住那少女,一手捞起来地上的婴儿。
少女睁大眼睛望着剑客,面上倏地腾起两团云霞,忽觉腰上一松,原来那剑客已放下她,转身将乳儿递给了那哭惨了的妇人。妇人紧紧怀抱乳儿,如获重生,对剑客感激涕零,欲要下拜,却被剑客止住。妇人又再三道谢,才抱着婴儿随人流涌去。
一道闪电劈过天际,昏惨惨的天际霎时亮如白昼,只这赤红闪电仿佛就罩在人们头顶,令人毛骨悚然。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下,倾盆暴雨,终是来临。
离恨天不敢再耽搁,忧心忡忡的凝望着遥远天际,青袖一挥,提起内力便朝城外飞掠而去。
巫山之上,楚王独坐在风雨飘摇的大帐中,双腿不断传来一阵猛似一阵的抽搐,又一道赤电劈下天际,他再也承受不住,弯腰闷哼一声,剧烈抽搐的双腿似要被搅碎骨头般,以他肉眼可见的方式暴起根根青色血管,又骤然缩成一团皱巴巴的形态。
“王上!”
叔阳掀帐进来,淋得浑身湿透,每走一步,都留下一滩水渍。冲过去,一把扶住歪倒在轮椅中的楚王,急问:“王上安好?”
楚王又闷哼一声,强忍着痛苦抬起头,心如被火燎,抓着叔阳手臂问:“辰儿如何?神女树如何?”
叔阳跪禀道:“有大巫师作法,三千灵士护阵,小殿下定可安然无虞的复活神木。王上的腿,不就有反应了么?”
“但愿,上天不负寡人之愿。”
楚王一字一顿的道,目中隐隐露出兴奋的光芒。
暴雨倾盆,雨水冲刷着每一个灵士的身影。此刻,灵士们列为四个扇形队伍,并合成一个圆形,肃穆的立在雨中,宛若石雕,以最忠诚的赤血忠心,守护着屹立在雨中的神女树和那个他们敬之畏之的少年,亦是,他们誓要以性命守护的九州公主唯一血脉。
青岚也以一个普通的灵士,站在队伍中,腰杆笔直,身穿下灵士的武服,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神女树下的一个大坑。
坑里放置着一个水晶冰棺,此刻,九辰就躺在冰棺中,割腕放血,直至鲜血流满冰棺底部。而他的左手手腕,青木图腾的光芒前所未有的炽亮,碧枝灼灼,栩栩如生,一根根青丝浮在他左臂上,并沿着左臂爬上去,一路蔓延到颈部,甚至面部。
神木之下,大巫师披头散发,摇着手中一对金色铃铛,口中念着无人能听懂的咒语。忽得,大巫师眼珠子一翻,似看到了极震慑他的东西,扑跪在地,对着那个大坑叩拜不止。随着他动作,冰棺里的血急速蒸腾,化作一团团血雾,溢出冰棺,粘附在神女树几近干枯的虬结在一起的根部之上。
从图腾中生出的根根青丝,也蔓延至九辰全身,将已经陷入昏迷的少年紧紧包裹起来,结成蚕蛹一样的巢穴。
越来越多的血雾从冰棺里散出,渐渐将那截烧成焦黑的神女树树干也笼罩起来。似是寻找家园的精灵,血雾绕着树干徘徊一圈,便试探着钻进树干裂出的缝隙里,那缝隙里似乎有甘甜的蜜水,雾气越钻越深,很快便融于神木之中。
大巫师复站起来癫狂起舞,振臂摇铃,神女树树干的缝隙里,慢慢地,竟流出血一样的液体,似离人之泪。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不知谁起了一句,三千灵士,齐齐唱起了忧思渺渺的《山鬼》,军人低沉慷慨的嗓音穿透雨幕雷电,回荡在巫山之上,激人热血,荡人魂魄。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大巫师虔诚的张开双臂,拥天地入怀,泣血高呼,一声声,振聋发聩。
四道赤电分别从东南西北四方劈下,远方隐隐传来山体崩塌之音,倏地,又一道更猛烈的青色雷电,竟是冲着神女树劈了下来。
青色光芒如月光倒泻,逼得人睁不开眼,灵士们依旧唱着激昂的歌声,冰棺内,青色木丝缠完最后一圈,织成了完整的人形蚕蛹。雷电刺激着耳膜,风声雨声皆消匿不见。
待一切声音真正的归于沉寂,照汐仰头望去,只见乌云散尽,暖阳重现,一缕缕五彩光芒穿过洁白云层照射到大地之上,熨帖着每一处被风雨侵蚀的土地,每一颗被风雨摧折的草木。
神女树下,已无大巫师踪迹,只有一具被雷电劈焦的尸体。
“发芽了!神树发芽了!”
一名上灵士惊喜的呼喊道。
众人一震,齐齐望去,果然焦黑的树干上,无数嫩绿的绿芽,从缝隙里冒了出来,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生蔓,枝枝交缠,有的依附在树干上,有的向四周蔓延而去。
一滴晶莹清澈的露珠,从碧叶上滴落,折射出五彩光华。
时隔十八年,枯木逢春,神女树终于复活。
照汐的眼眶不知不觉,已然湿透,胸中酸胀无以复加,却又生出另一股坚定信念。
公主,你说过,神女树发出新芽时,一定要回巫山折一枝新枝,佩于腰间,日日呵护。
如今新芽已发,你芳魂又归于何处?
汐必当带领护灵军,倾余生之力,替公主守护神木。
楚王已然能够站立,他迈着有些生疏的步子,一路从大帐奔来,分开众人,冲到神木跟前,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张臂紧紧搂着满树碧枝,状似癫狂。
许久,他才忽想起一事,仓皇四顾,问道:“辰儿呢?”
因神女树复活而引发的异象,不仅引得西楚大地一片震荡,九州各国也为之震动。各国甚至纷纷派出使者,悄悄去西楚边境打探情况。
三日前,巫王在北城楼点兵阅将,歃血为誓,领五万威虎军,正式发兵西楚。
从沧溟南下,一路急行军,昼夜不歇,过七城三水,眼看着便要抵达昔日云国边境,遥遥见西南极远处天际乌黑一片,雷电翻滚,诡异的厉害,忙命探子前去打探。
探子去了一日方归,言楚王在巫山设灵阵,利用凤神血脉复活神木,因而引得天生异象。
巫王闻言惊惧至极,胸口气血一滞,险些栽落马下,幸而随驾而来的晏婴及时扶住,才稳住了身形。
之后,巫王更加催命加急行军。不料,行至汉水外二十里地时,探子又报,两日前,沉寂多年的汉水水位突然暴涨,隆冬之月,江上夭黛也怪异的开出花朵。百姓避之不及,已纷纷举家搬迁到附近山中居住。
江水决堤,冲毁了大桥,过江的唯一通道已被阻绝。
巫王虽心急如焚,也只能暂停行军,择高地安营扎寨,亲自带了队人马,去前方查探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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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第 190 章
巫王刚策马走了十来里; 后面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因天色渐晚,看不清道路和人影; 随行将士齐刷刷抽出刀剑; 将巫王护在中间; 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晏婴最是眼尖; 忙道:“王上; 好像是子彦公子。”
巫王定睛细看,果然昏暗的暮色中,一道白影若隐若现,正朝这边疾驰而来,不由沉脸:“谁准他擅自随军的?!当真是胆大包天。”
那日; 子彦虽在清华殿当着百官的面主动请缨; 可他最终还是驳回了他的请求; 命他留在宫中养伤。没想到,子彦竟罔顾他的命令; 一路尾随至此。
顷刻间; 子彦已策马奔至。
将士们虽不大认得子彦; 可见那少年翻身下马,对着巫王跪了下去; 口唤“父王”; 便也猜出大概,这才敢收起刀兵。
“父王; 前路凶险; 不如让儿臣去吧。”子彦顿首道。
巫王调转马头; 目光复杂的掠过伏跪在地上的白衣少年,他耗费大半生心血教养出来的孩子,半晌,冷着脸道:“你可知,擅自随军,公然违背军令,该当何罪?”
子彦抬起头,目光恳切,平静道:“身为兄长,儿臣亏欠殿下太多,若再不为他做些什么,儿臣这一辈子都于心难安。儿臣罪孽深重,往日凭恃父王的宠爱,犯下无数错事,早不敢求父王宽恕,只求父王给儿臣一个做兄长的机会。只要能顺利救回殿下,儿臣任凭父王处置。”
说完,又是深深一拜。
略带潮湿气息的夜风穿林而过,拂动着每一个人的衣角。巫王神色越发冷凝,道:“孤说过,只有人为那些罪孽付出代价,与你无关。”
顿了顿,又道:“你体内的夭黛余毒未解,且回帐中好生休息。若此行顺利,孤会带着薜荔回来。”
说罢,便一抖缰绳,带领众将疾驰而去。
待马蹄声彻底消失在耳边,子彦才慢慢抬起头,目光异常平静的望着已缩成黑点的一列人马,痛苦的闭上双目。
今日种种,皆是过去十八年他亲手种下的恶果。虽然那始作俑者,是他的生母,可若是那一年,他没有设计将九辰骗入西苑,也许,那个骄傲的小少年,往后的岁月,也不会过得那般辛苦。
他不该给了他希望,以一个哥哥的身份与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又在他最需要支持和帮助的时候,将他一把推开。
这段时间,也许是受体内余毒的影响,他总是梦魇缠身,夜夜不得安宁。梦里的情景,总是大雪纷飞,那个少年只穿着间单薄的黑袍,不顾宫人们的指点议论,卸去一身的骄傲与尊严,伏跪在玉珪殿前结了冰的地面上,一遍遍重复着请罪辞。雪,一片片落到他单薄的背脊上,最终,将他彻底掩埋。
而那时候,他这个兄长,身披厚实温暖的狐裘,站在廊下,冷眼旁观。芷芜苑的内侍迎了过来,撑开罗伞罩住他。就在那一瞬,他看到,有两道灼热目光,朝他射了过来。隔着纷飞大雪,他看到了那双熟悉的亮似星辰的双眸。
等定了定神,再去看,那少年依旧埋首伏跪在雪地里,仿佛刚才的情景只是他的错觉。
梦里,他心痛如绞,几乎无法呼吸。
他知道,他令那个少年失望了。甚至,他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大雪之下,那个少年,黯如死灰的双眸。
这世间的每一份感情,无论爱情,还是亲情,都是需要花费心血去维系的。而这种建立在欺骗之上的兄弟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平等也不牢固的。
他明明知道,在那座冰冷无情的深宫里,没有巫王的宠爱和信任,又没有巫后的庇护,那少年自顾不暇,举步维艰,过得很是辛苦,可依旧眼睁睁的看着他把那份建立在欺骗之上的兄弟之情捧在怀中,视若珍宝。他如坐针毡的接受着那少年每月定时送到西苑的一碗鲜血,即使他远走剑北也不曾忘记此事。他无动于衷的看着那少年凭着一身血肉和巫王抗争,只为把自己这个兄长救出西苑。即使遍体鳞伤,在自己的面前,那少年也永远是信心满满,从不言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