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雨打去-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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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她从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多情的人。
在一个春风和缓的日子里,她坐在一个酒楼的雅座窗边,举着酒,大笑着高歌道:“我爱美酒,我爱少年们。”
偶尔,看见美丽的男子从窗下走过,她就戏谑地丢下一朵自己折起来的纸团,恰好砸在男子的头发上。
等到男子抬头寻觅,她看足了春光里的俊美面孔后,便脸上带着些欣赏美好鲜花后的红润,微微笑着合上窗。
她多情得坦坦荡荡。
她曾坦然对林嗣宗说:“食色性也。男子爱青春,女儿自然也爱少年,此乃人之常情,有何不可对人言?”
她虽然视天下须眉若蠢物,却并不妨碍她欣赏其中姿容美好者。
但是……
林绮年叹道:“父亲,你欣赏一朵鲜花,和把自己埋给那丛花当养料,是全然不同的。”
她问道:“陈家再如何宽松,能容忍女儿在外行走?陈家再如何宽松,能忍得下女儿脾气乖张?陈七郎再怎么倾慕我,能忍得下女儿压过自家丈夫一头?”
林嗣宗苦笑道:“不论如何,不管你怨不怨为父,婚事都是必须的……否则为父西游后,你的婚姻大权只怕落到宗族和你大兄手里。”
他有些恳求一样说:“绮年,你一向看不起天下儿郎,为父也知道你性情豪侠而孤高,一向有慷慨长歌,打抱不平的济世之志。但是你。。。。。。你到底是个女子。如果你执意不嫁,国法家规,哪一条都不会轻易饶过你。何况林家宗族本来就因佃户一事,与我们积怨颇重。到时候,不要说实现志向,就是保命,都是难事。”
林嗣宗目露悲意:“惜儿到底是女儿身。”
她觉得心里有一团火呼啦啦在烧着自己。只是身上这具躯壳像冰一样冻住了它。
林绮年自小,就从父远游。
她少小时曾在江南,在父亲的带领下,向江南的农桑高见之士,学习江南的水田如何治理。
她少小时曾在黄河边,看着黄河汹涌,听父亲与人商讨如何根治黄河水患。
她也曾在岭南,与父亲讨论南方重巫鬼的风俗,看着父亲的老友烧毁淫祠。
她学着父亲,去分析借债对百姓的影响,去怜惜百姓。
现在,却是她最敬重的父亲,要她嫁人,要她低头。要她到男人后边的那个内宅里去,以保性命。
林绮年垂着头,不说话。少女那双白得透明的手,因为握得太紧,手背里的青筋正用力崩着。
林嗣宗担忧地望着低头不语的女儿。
半晌,少女抬头看一眼父亲,她眉细而上扬,乍一看,就有点傲慢的错觉,然而这幅傲慢的表象下,是极度的疲惫:“父亲,你不必说了,好好养病。让儿再想想。”
她抬手:“儿告退了。”
她转身要出去的时候,听到父亲在背后喊她,无奈:“儿啊……你莫要再和寿宗争执了。以后……府里的家业和户主,到底还是你大兄的。”
林嗣宗苦笑:“儿啊,我可以拿家业大半都来当你的嫁妆。可是林家到底还是要传承香火的。”
她听了,没有再说话,只是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在推开父亲院子大门的时候,橘红的夕阳已经开始垂落。
天边有黑点穿过散漫的红云,是鸦叫声声,嘶哑而凄凉。
大门外空无一人,草丛堆里有虫鸣。
傍晚的风鼓起她宽大的衣袖。她抬头看着落日,凝视许久,终于闭目:“世事负我。”
这一个傍晚,在落日的余辉里,林绮年在院子里喝得醉醺醺,换下道袍,穿着女儿装扮的襦裙,一手拿起一把做装饰的剑,一手提着一壶酒,就要出府门。
府里的下人可吓坏了,一个劲要拦着这位姑奶奶。奶嬷嬷苦劝道:“大娘子,您已经议亲了,可要收敛一些。平日就有人说您是恃才傲物,老爷苦苦压着这些人的多嘴。今日您要是这样女子打扮,还拿着剑出去逛一圈,还哪来的名声可言?老爷都压不住了。”
林绮年眯着眼,雪白的脸颊上晕红若霞,手里的剑拿得歪歪扭扭。她平日里傲慢,今天才发现,往日里自己以为的特立独行,只是全仗了阿爹的庇佑。
她喝道:“滚开!”她举起剑,奶嬷嬷看她这酒疯子样,赶紧让开了。
手持凶器,又是府里的娘子。哪个下人都不敢拦她,只怕砍到自己身上。
她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出了府门。
穿过府门前的竹林,她看见荷花池边系着一芦花舟。她踉跄地上了芦花舟,拿剑削断绳子,就跌坐在缓缓飘开的芦花舟上,开始很汹的提起酒壶就灌。
不知道她酒晕了多久,渐渐地,月亮已经升上来了。
月光照在满池的枯荷上,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好像一层梦中的银白薄纱笼下来。
她乘着酒意,在芦花舟上开始舞剑。她自小体弱,因此父亲找人教过她一点强身健体的剑术。
万里长空,悬着一轮孤月。
照着烟波里舞剑的孤独人 。
壮士弄剑志难酬。
府里人在家门边找到林绮年的时候,都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没跑太远。
在婆子们驾着她要回府的时候,却听到醉醺醺的她,一路放声而笑,喊着:“可笑!可笑!”
不知道笑什么。
☆、第33章 疯妇人篇(九)
林嗣宗的病越来越重,渐渐大夫出入的消息都撑不住了。
他开始加快了和陈家的议亲。
只是不知怎地,陈家这个时候,竟然拖拖拉拉起来,急得林嗣宗的病又重了几分。
陈家对这桩婚事,是有疑虑的。因为绮年早年丧母,他又未曾续娶,丧母之女,人家怀疑她的教养。
但是因为两家交好,陈家老爷相信林嗣宗,陈七郎又仰慕绮年,陈家这才答应议亲。
现在陈家这样拖拖拉拉,由不得林嗣宗心里不发急。
而且有传言传出,说林嗣宗想在死前给女儿找好婆家。
要不然何以这么急呢?长兄都还没正室娶妻,却先给妹妹说上亲了。
族里竟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屡次派人来探视林嗣宗,说是“探病”。
送走宗族中人,林嗣宗叫来了儿子,冷冷地:“寿永,你自己说,是谁去告诉族里为父病重?”
林寿永抬头,那张英正的脸上满是恭敬:“长辈问,儿不敢瞒。”
林嗣宗气得喘了一口气,大怒,道:“你不要想着在你妹妹的亲事上与宗族中人通什么鬼!”
林寿永忙说不敢,退出去了。
在出门的时候,他和林绮年擦身而过。
林绮年最近又消瘦了一些,那身道袍看着更宽大了。雪白的脸上有些青黑。
林寿永看着她,想起什么,忽然笑了笑:“妹妹怎么还这样穿?议亲的人了。”
因他挡住去往父亲院子里的路,林绮年不得不看他一眼,漠然道:“喜欢而已。”
林寿永讨厌她这样的态度。这个妹妹,总是傲慢与不可理喻。她有什么可傲慢的呢?
背着手踱了一步,他笑道:“婚事将近了。绮年不要再看那些男子的东西了。记得好好去看看烈女传和女诫。”
少女的眼像霹雳的雷电,看他一眼,拂袖绕过他走了。
林寿永看着幼妹走进父亲的房门,哈哈笑了起来:“好得很。好得很。这才是正道。再好得很的一个人,也是一个女人!逃得过命吗?”
他背着手走了,一直到了应氏房里。应氏笑着迎上来:“今天什么好事?郎君心里这样高兴?”
林寿永笑道:“一个女人要出嫁了。”
应氏糊涂道:“是――是大娘子?哦,哦,那是好事。”
林寿永看着她这副温顺的样子,满意道:“对,好事。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好事。”
应氏也赔笑:“听说姑奶奶定的亲是陈家的。陈家听说是老爷的世交――”
林寿永愣了一下,哈地笑了一下:“陈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叫应氏拿了小菜和温酒,格外痛快地吃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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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装,嫁小女。
只是林嗣宗没有挨到那一天。
陈家不知为何,总是在拖延。他亲自发信,去催促了老友数次,信也总是石沉大海。
而林嗣宗的病越来越重。咳嗽出血已经是寻常了。
就在这晚,他病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林绮年根本顾不上什么婚事,连夜都在守着他,让所有的家人都要时刻备着喊大夫。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夜里,门外风雨乍作,呼呼地刮着门。
林绮年正待请半昏半睡的老父吃药。
门外却传来一个老管家的喊声,喊声透过风雨传来,无端带着凄苦,已经模糊了:“老爷――老爷,陈家的音信来了!”
林嗣宗强撑着睁开眼,叫了一声:“信……”
打开的房门,刮进混着雨丝的风。雨声打在石阶上,风吹得门板咯吱响。
进门的管家衣服被淋湿了大半,满身雨气,满脸凄惶。
林嗣宗看着他,动了动嘴:“说……”
林绮年觉得有些不妙,她不在乎什么亲事不亲事,只怕她爹动了情绪,因此厉声喝道:“管家!不许在这打扰爹养病,出去!”
林嗣宗死死盯着管家。管家还是垂着头说了:“陈家……陈家来信,说是这桩亲事,还是……还是不要提了。”
林嗣宗脸色一白,忽然灰败了几分,他闭了闭眼,道:“果然是――”
他吐了一口血。
这时候,风雨中又有一盏遥遥欲坠的灯靠近了。远远传来林寿永的喊声:“爹――亲事能成了!”
可是陈家不是说亲事不再议了吗?
管家手里的是陈家老爷亲笔无疑,尚有印章在。
那展灯渐渐近了,才发现林寿永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族人――林嗣宗的堂叔。
林绮年觉得不对劲,她挡在父亲身前,冷冷问:“大兄请出去说话。”
林寿永身旁的堂叔喝道:“长辈商谈婚事,哪有你一个女子说话的地方!该出去的是你!”
少女闻丝不动。
林嗣宗在女儿身后,有气无力地开口:“绮年,出去。”
林绮年还不走:“爹,你的身体……”林嗣宗勉强地挥挥手:“出去――”
林嗣宗很少疾言厉色,林绮年这才无奈道:“儿就在外边的厢房,一有动静就来。”
等她出去了,林嗣宗强撑着一口气,问道:“什么亲事?”
表叔压下满腹的不满,这才笑道:“是门好亲事。齐家老爷有意求娶绮年。齐家是近年来新搬来京城的江南大族,这位齐大人更是圣眷正浓,任职礼部。”
林寿永也笑道:“爹,齐大人为人知礼而儒雅,一向最有规矩,府里也是干干净净,绝没有宠妾灭妻之事。”
林嗣宗瞪大眼珠子,那把瘦骨头竟然忽然有了力气,一把夺过身边案几上的药碗,碰地扔向林寿永。
林寿永意想不到,被砸了满身的褐黄药水。
“爹――”他刚喊了一声,林嗣宗就冷笑道:“你当我久不理朝堂争斗,就甚么都不知道了吗?齐家,齐家的确权势正隆,可那个齐子成――他去年刚死了原配。今年比我都大了两岁,恰恰四十有三!”
他像是被怒气惯得脸色红润,竟然忽地能自己坐起来了:“你妹妹即将十七。今年也不过二八之龄。嫁过去,给一个儿子都娶妻了的人当填房?”
一旁林嗣宗的堂叔忙出来打原场:“侄子,齐家与我家若是成了亲家,我族就――”
“呸!”林嗣宗恨道:“你要嫁,就嫁自己的女眷去罢!”
堂叔被啐了一脸,登时也怒气来了,冷冷道:“实话同你讲。结亲是结两姓之好。我族里就你家的一个嫡系的嫡女正当婚龄,嫁给陈家那个已经朝中无人的落魄家族,于我族无益。这桩婚事,就算你一个人同意了,它原本也就成不了的――整个宗族都不会同意!”
他说话的时候,天边忽然一道惊雷滚过,雨声又大了一些:“林嗣宗!你为族长这么些年,只想着那些下等人,哪里照顾过族里的利益!而今,难得你女儿还有些用,能教齐林两家结秦晋之好,你还不肯小小牺牲一下吗?”
从堂叔一开口,林寿永一直缩在一旁不说话。
林嗣宗拍着床,道:“好一个宗族!今日既要论族法,我便论与你听!凡女许亲,必要上告族长与家长,得了族长与家长许可,方得成事。今日老夫既是家长,又是族长,怎么还嫁不得自己的亲女了?”
堂叔眼一翻,嘲笑道:“侄儿未免高看自己。你自请工部,多年来又因屡屡救灾而不放赈银之事,早已得罪朝中,连累我家失势。何况你多年来照顾佃农而轻宗族,有乱族之举。就在前几日,听说侄儿病重,祠堂里数百族人依照族法,开了一个宗族内的大会,德高望重的族老们一致决定为替侄儿分忧,临时教人暂代族长了。”
暂代族长——林嗣宗的眼光飘到了林寿永的脸上。那是一张带着对父亲病的忧虑,看起来英正的脸。
他忽然明白过来:“逆子!暂代族长的是你!怕是去与齐子成商量婚事的也是你!”
堂叔在一旁笑了笑:“这是理所应当。寿永是你嫡亲长子,年少有为,进士功名在身,又是通情达理的人。”
林嗣宗凝视着大儿子,气得直发抖:“好一个忤逆子!我一状告上朝堂,一个不孝的罪名,你可顶得起!”
林寿永向父亲作了个揖,抬起头,情真意切道:“爹,儿的确觉得齐家是个好亲家……您若要告我不孝,儿的前途自然是没了。林家香火的前途,也没了。”
这个青年咬字清晰:“爹,你儿子的前途将彻底毁了,你儿子将是个废人!”
两个“儿子”,咬得特别重。
林嗣宗听了,先是要大怒,听了两个重重的“儿子”,却浑身一震,久久望着着林寿永出神———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要传承家业香火的儿子。
他再偏疼女儿,再思想开明,难道就要因此毁了儿子的前途,断了血脉的传承,断了自己这一支的香火前途?
可是绮年……绮年……他多可爱的女儿,难道就……?
唉,可怜绮年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