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磨坊-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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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四爷一听,心里立马高兴起来,心想,你子贤老兄瞧得起,那能不是好事?可他也想谦虚两句:“行是行,可那娃娃脾性不大好,不晓得干得下来干不下来哦?”
“你也是哦,抓撬狗逮棒客,维持一方治安,没得点脾性咋得行?我看你家大公子身体脾性都合适。再说了,你晓得的,现在世道不太平,小偷小摸,明拿暗抢的事时有发生。听说,昨天晚上任河坝的一家人又遭抢了。你那磨坊你就那么放心啊?如果你家子林当了乡团,那些人也不敢偷你抢你是不是?也只有你老弟,我才这样子跟你说。你们子林,你晓得,从小我就喜欢他。”
汪四爷一想,是呢,虽然我们家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不象张子贤那样成天提心吊胆,睡不好觉,但是棒客进屋也是不会空着手出门的,鸡呀鸭呀猪呀,丢了,多多少少也算是折财。他看着张子贤说,“要不叫他先去试试,不行叫他回来就是了,行不?”
“行啊。叫他先到乡团去练练,过一段时间我们保里也要办民团的,到时候再叫他回来当个队长。你晓得的,虽然我们这个保不算富裕,但哪家哪户丢鸡丢羊的也是个损失。现在看来还没出过大的事情,可以后的事哪个说得清楚啊?上头弄个保长跟我当起,总得要为大家做点事吧,总得维持一方平安吧?还请老弟和子林公子相帮才是。”
“我那娃娃担得起这个担子不?只要他娃娃有那本事,子贤兄看得起他,你叫他干就是了。”
“好,那就这样办了!还是汪老弟开明,不枉你我交往一世。”张子贤高兴地说,“我明天就带他去!”
“子贤兄,我来找你也有一个事情要请你帮忙。”
“啥事你说。”
“我想再跟你租几分田。”
“这个好说。要不你就种旁边那个田吧,田租我也不多收,就跟原来的一样。”
汪四爷想,那块田,虽说土质不是太好,但和先前租种的挨着的,抄田耙田栽秧打谷还是方便,少很多麻烦。只是觉得按现在的产量算算,五分田奔死了就收一石谷子,交了租后还剩几斗?还有捐税也得交,剩下的就不多了。
“少点行不?”
“不能少了,”张子贤说,“大家都是一样的,我跟你少了,别的人就会来找我,我不好说。就算我想跟你少,那也得到时候再说。哦,还有,办团房是要叫每家每户出捐的,要是子林进了团房,你们家的团房捐就可以免了。”
“团房吃饭要出钱不呢?”
“不出。一天三顿都不出钱,团房捐就是用来□□买炮吃饭穿衣的嘛。”
“哦。”汪四爷想,这还差不多。要是照这样说的话,那几分田都没必要租了。但转过来一想,说都说了,再说不要,也不好。反正老二老三都在长,吃得越来越多,以后还会有孙子孙女,先存点粮食,免得到时候抓僵。
两个人又吹了些闲条,汪四爷便从张子贤那里出来,怀着一腔的满意回家去了。
☆、小叔汪刷板
林秀青的小叔汪子松,年方十七,已经是一个青春少年了。
他长得和子林一样,高高的个子,瘦削的脸,眼睛漂亮而且发着光,鼻子嘴巴下巴,轮廓分明,透着一股子英气。所不同的是,他留着齐肩大背头,喜欢戴博士帽,穿长衫布鞋,外套中山上装。手里常常摇着一把自己捆扎的鹅毛扇子。
没事的时候,他总会拿出那些发黄的线装书,坐在檐廊上摇头摆尾地诵上几句。诸如“氓之嗤嗤,抱布贸丝”之类。
他的房间里挂满了字条,那都是他亲手写的。字说不上太好,但也看得过眼,也有些力道。三乡五里的人有个什么事情,比如写个对子题个扁额撰个书信文书啥的,都愿意来找他。他干这事儿有个特点,就是快,只要你说清楚想弄啥子,坐在那儿抽一袋烟的功夫,他便弄得规规矩矩巴巴适适递到你手上来了。然后半推半就地收下你递上去的银子,点点头笑一笑,你的事情便弄好了。就因为快,“汪刷板”的美称便传了出去。三乡五里,能请“汪刷板”做事,倒成了时尚和档次的象征。
他见到嫂子林秀青,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对他哥哥汪子林,也是俯首贴耳。但林秀青总感觉他从内心里面并不怎么瞧得上他哥哥。因为有一次,他两弟兄吹了一阵啥事之后,她亲耳听到子松背过去就说了一句“啥子样子,一副狗腿子跟班模样”。到底是因为子林体格比他强壮,他不得不装出俯首贴耳的样子,还是迫于公爹四爷的威压故作尊家守教,林秀青就搞不清楚了。
他和汪四爷,总是对付不到一起去。四爷不喜欢他那个作派,说他倒洋不土,不想土却又洋不上去。他顶他额爹是老古懂,都民国了还抱着那顶只囥了一个脑壳尖尖的瓜皮小帽不丢,就是个大清遗老遗少。四爷倒明不白,也不晓得咋个回击,只骂几句“老子都剃光头了你没看见?你娃娃才是个假洋盘!民国了咋?民国了还是要吃饭,你娃娃把钱交出来!”
“交给你了,我那文房四宝咋办?”
“老子跟你买,老子送你读得起书,就跟你买得起笔墨纸砚!”
于是,无奈之下,汪子松不得不将他收到的钱交到了四爷手里。倒底是读书人,纲常孝悌是晓得的,他也不想担一个不忠不孝不纲不常的污名。
后来,子松出去的时间越来越多,交回来的钱却越来越少了。四爷问了:“咋的?”他答道:“咋的?没人请哪来的钱?”
“没人请?没人请你娃娃天天跑啥子?你娃娃耍小心眼嘛,看老子咋收拾你!”骂是骂,那钱没有交出来,他汪四爷也是没有办法的。
一天,四爷的大舅母儿到他们家里来了。一阵天南海北之后,大舅母儿提出要抚一个娃娃继承家业延续香火的事,问四爷觉得咋样。
四爷和四奶一时没说话。他们都知道,他们的老表,也就是大舅母儿的独儿,虽然把前妻休了再娶,到现在也都没有生出个一男半女来。尽管他们多方求神拜佛,上功化缘,往衬腰岩下的“打儿窝”扔了无数的石头,也无济于事。家业倒是不错,不敢说是富甲一方,却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此家业,无人享受无人继承,这也是一件让人不好言语的事情。家业倒还其次,要是百年过后那坟头上连个挂坟钱都没得,他们就真成了孤家寡人孤魂野鬼了。
四爷觉得,他老表抚育一个儿子他大舅母儿抚个孙子实在是太重要了。这事其实也好办,大舅母儿家那么好的家境,只要把话一放出去,那愿意来的不把门挤暴了才怪。
“倒是哈,老表也是该抚个儿子呢。你们把话放出去没有嘛?”四爷问。
“还没有。”
“哪你们咋不早点放出去?把话放出去,我想很多人都愿意来的哈。”
“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们商量,我们想抚子松,看你们同意不同意?”
“哦?……”四爷显然感到有些突然。他原本以为,他大舅母儿今天来是和他们商量这件事,听听他们意见的,可没想到他们对子松早有预谋。
四奶也感到突然,眼睛盯着她大舅母儿看了好一阵子都没有移开。
“我们是这样子想的哈,你们看是不是这个理。我们家他额爷那一辈和我们这一辈,都是子孙成群人丁兴旺。可你老表,也不晓得上几辈子作过啥子孽遭了报应还是咋的,连个女儿花花都生不出来。这家业再好,没得人去享受,你说,这是啥感觉啊?”
他大舅母儿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话匣子一打开,关上就需要点时间了。“再说了哈,我以后死了,还有你老表烧钱化纸,你老表死了以后呢?考妣称不上不说,逢年过节,中秋月半,连一柱香都没得人跟他们上。想起来,好惨哦。”说着说着,她自顾自地掉下几滴眼泪来。
四爷的心里动了动,生出许多的同情来。四奶也悄悄的揩了揩眼睛。
他这个大舅母儿,说实在的,对他是没有额外的。小时候,只要是赶马中里,就非得去大舅母儿那里,和老表玩一会儿,就更不要说逢年过节了。他舅舅舅母拿他就当是自己的儿子,好吃的好耍的都一股脑儿拿出来让他耍个够吃个够。到现在也是这样。他两老表也很不错。只是这些年大家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儿女,事情一多,耍的时间少了些,耍法也大为不同了。
“我那家业,说大也不大,说不大呢,也还是值几个钱。假如我去抚个外人来,不是等于把一屋家产送给别人家了?叫你们老二去,就算送,我也没送给别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就怕你们舍不得。”
“自己的儿女,不管好还是不好,咋能说舍就舍的呢?大舅母儿你既然提出来了,我们也得好好想想,商量商量,你说是不是?”
“是啊,那你们就商量商量,我就先回去,等两天再来,听你们的回话。”
“不。大舅母儿,我们去跟你回话吧,咋能让你再走路呢。”
“也行。那我就等你们的消息了哈。”
吃了午饭,他大舅母儿说是家里事多,忙,要回去。四爷和四奶目送他大舅母儿过了堰埂,走远了,才回到老磨坊来。
“你们觉得咋样?”吃过晚饭,四爷把他们舅婆来的事说了一遍,问子林和秀青道。
“这个我咋说?得看子松的呢,他要是愿意,那也是一件好事,他要是不愿意,那也就没有办法了啊。”
“你愿意去不呢?”
“她没说要我哈,咋,你想把我们推出去?”
“我就是问问,看你咋说起的哦。”
“你咋看?”躺在床上,子林想着他额爹说的事,想着想着,突然问秀青道。
“我咋看?那些都是你们男人的事,你们说行就行,你们说不行就不行。问我,不等于白问?”
“当真哦,你觉得咋样?”
“要我说啊,那也是一件好事。”
其实,对于这件事情,大家虽然嘴上都没有咋说,心里面却亮堂得很。先从汪四爷来说,子松去,是为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跟他减轻了一半的负担,他今后不再需要考虑两个儿子分家,房子不够的问题。就是娶亲啊,生娃娃啊,那都轻松得多了。
但是,他大舅母儿明确说的是抚,那就是说,老二如果去了就得改名换姓。不仅如此,以后生了娃娃也不再姓汪,要姓舅母家的姓了。一想到这,他心里边不禁楚楚的,有些难受。
但又转过来一想,那子松,姓汪不姓汪,都是我汪四爷的儿子;他生的娃娃,都是我汪四爷的孙子。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脱的,也不会有人说一个不是。这样想来,他又觉得没什么了,只要他子松能够过得好一点,那就够了。
子林听说舅婆家表叔要抚兄弟子松当儿子,他心里暗自高兴。子松一走,就等于说这屋头所有的一切以后都就是他子林一个人的了,再也不担心有人会来争家产。子松去了舅婆家,也算是落了福地,大家都好。
他额爹问他愿不愿去,那其实是在试探他。而他的回答,也不明确。从内心说,他不愿去。他二十多岁了,娶了老婆,很快就会有儿子了,他还想那些干嘛。再说他想,舅婆要是抚他的话,一去就是三个人,她可是占了大便宜,而他老爹却吃了大亏了。因此他断定,舅婆和表叔是不会抚他的,就算要抚他额爹也不会同意。之所以那样问他,那是为了堵他的嘴。
想到了这一层,他心中就释然了,也不再想那件事,却叹起别的事来。
“咋的?好好的你哀声叹气咋子。”
“唉,看了张子贤那屋头,再看看我这屋头,唉……”
“那你就整得比他们好啊。”
“我啊,嫑说这辈子,光怕几辈子也整不起那个样子哦。”
“人家都整得起你咋就整不起。”
“我啊,除非坟园头长出弯弯木来。”
“他们坟园头长得有弯弯木?”
“人家那弯弯木,不只是弯,还又多又大呢!”
“有好大?把天遮得到不?”
“遮得到啊,你站树下去,天就没得了,”子林笑着说,“你根本就不晓得。张子贤是这黄沙坝里的大户。人家祖上几代人都是读书做大官的。人家屋头那书啊,厚的薄的,新的旧的,到处都是。如果叫你背,你一天都背不完。”
“那屋头的尽是读书人?”
“啊。张子贤的老爷,是这方圆几十里远近闻名的绅士,学问高得很,做过大官。他两个幺老爷,他老汉儿也都是很有学问的人。张子贤的大儿都读那叫啥子大学的,叫啥子清华大学?好远好远呢,听说在皇帝住的地方。”
“哦,那你咋不读?”
“我也读过几天啊,我也还是读书人哈,只不过,我不太贪读书,没得我弟子松用功。子松就在他幺爸杜文三手头读,还是头名呢。”说着,子林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还是读书好啊,”秀清说道。
“是啊,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
“你啥意思,看不起我?”
“你说啥子哦,咋会……你看我们有啥子?从老祖的老祖的老祖开始,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背太阳过西山。嫑得哪辈子才发得到迹哦!”
“快的。”
“嫑想!”
“咋嫑想?你要是生个读得书的儿,不就对了不?”秀清说着说着自己嘻嘻笑起来。
“你龟儿子婆娘,你说老子颜色话,看老子咋收拾你!”子林一边说着一边翻过身去要抓秀青。
“不准哈不准哈,”秀清赶快拿手护着自己的肚子。
“啥子不准,我的老婆,我想咋整就咋整……”
“现在不行!”
“咋的,还敢跟老子两个顶了?”
“我都有两个月没骑马了。”
“你好久骑过马?”
“笨蛋!”
“……?”子林盯着秀清,一脸的不解。
“我有了,笨蛋!”
“哦!我看看。”
“看啥,还早。”
“唉,安逸!我要有儿子了!”
“你以后不准乱来哈。”
“唉,你看人家那房子。又高又大还三个院子。那气派,走进去感觉天都要高点。门口那几根大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