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往事-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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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蓓蓓不停点头,央求她:“那你就别生我气啦?”
“多大的事儿,还跟你生气。”
陶蓓蓓小孩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马上就眉开眼笑起来,她哼着歌儿去浴室洗澡,裹着帽子,又趴在门口探出脑袋瓜。
“霍皙姐。”
“别看你和斯亮哥分开了,但是我相信,你们有一天一定会在一起的。”
“而且不光我这么想,小诚哥,武杨哥,他们也都这么想。”
说完陶蓓蓓害羞,砰的一声关门进去了。
霍皙在沙发里静静窝了一会儿,起身去书房写稿子。
她是个夜猫子,很多事情白天没思路,到了傍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能更沉下心来。
去了书房,霍皙先习惯性看了眼手机。她很少玩这些社交软件,大多数时间也就翻翻新闻八卦打发时间,微博刷新,忽略掉那些快要炸掉的评论,屏幕上显示最近的一条更新是来自尤梦的。
“今天依旧在努力中,希望下周会有好结果,然后希望s先生能够兑现诺言,我得了奖的话,你可一定要好好慰劳我。(傲娇)(傲娇)”
文字下面,还有几张配图。
她正在学校的排练室里排练,逆着光,做了个很高难的一字马,还有她和几个年轻姑娘的自拍,她们对着镜头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俨然是二十出头姑娘最该有的模样。
都说女人在深深迷恋一个男人的时候智商是最高的,总会挖空一切脑筋去了解他身边的人和事,尤梦也不例外,那天她被沈斯亮送回学校以后,心里对霍皙一直有个结,于是她迅速摸到微博找到了陶蓓蓓的关注列表,果不其然,在那里发现了她。
在陶蓓蓓微博近三百个关注人中,霍皙排在最下面的位置。
她们应该认识的非常久,看上去,关系也不错。
霍皙的微博因工作宣传需要,认证是《图行地理》的写实记者,粉丝有三万多人,她很少更新,微博上说的也很少,大多是某个地区的风景照和人像,和一些她对那个地区的介绍见闻,可是留言和点赞数量却很可观,每条几乎都有近千个,尤梦好奇从头翻到尾,发现的大致内容如下。
2012年7月17号,贵州湄潭,天生桥。——“很喜欢你们杂志,加油。”
2012年11月13号,贡嘎,红石滩。——“意外发现你的微博,很神秘,想认识你。”
2013年1月25号,广西侗寨鼓楼,三南寨。——“去广西啦?欢迎来我家做客。”
2013年8月26号,青藏高原,卓乃湖。——“女神,好喜欢你。”
2014年2月4号,新疆伊犁,巩留县,库尔德宁。——“又去这么远的地方?女神我很好奇你家乡在哪?”
2014年5月12号,四川,汶川,重建,新生。——“为同胞默哀。女神加油。”
霍皙的最后一条更新停留在2014年12月31号。
大兴安岭,漠河,极光,即日返程。
这条微博意外出现了一张她的正面照片,照片没有加后期特效,未经任何处理,镜头被拉的很近,在漫天大雪里,她背着高高的登山包,孤独一人坐在车顶,头发被风吹乱,远处不知是日出还是日落,深蓝色暗沉的天幕下,她低头正在写着什么,嘴唇,睫毛上沾染的皆是风雪。
微博的最后,她说道: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尤梦把那张照片存在手机里,反复看了十几遍,反之,尤梦翻了翻自己的,一个被高度精修过的写真头像,内容千篇一律的学校或者商场,某天买了新的衣服,隔天买了一双限量版的新鞋,内容虽然繁多丰富,可是总觉着自己矮了对方一截。
不是容貌,而是经历,是纵横几年光阴,尤梦不管怎么追问都无法企及的,别人的过去。
那天夜里她关注了霍皙,又友好的发了私信给她。
霍皙隔天早上看到,出于礼貌,也关注了回去。
于是在互相关注的这段时间里,尤梦总是有意无意的在微博频繁提起这位s先生,她觉得似乎这是她与霍皙抗衡的唯一筹码,s先生带她吃了一顿很昂贵的晚餐,s先生的皮鞋,s先生在夜晚送她回学校时车子的尾灯,s先生开车时无意入镜的袖口和手。
于此同时,霍皙也意外收到了很多平日里没有的,陌生恶意的攻击。
对方都是以私信方式发来的消息,例如“丑人多做怪”,“真能卖弄,故作玄虚。”,“没人跟你说你长的很丑吗?贱女人。”种种种种。
这些别有用心的小心机被霍皙看到,淡淡一笑,随手关掉。
晚上十一点,她翻开记事本,开始在灯下提笔眷写稿件,结尾刚画了个句号,手机在此时再次响起。
来电人,严靳。
他总是喜欢在晚上安排工作,而且不喜与人短信,从来都是亲口交代,短短数语,也从不废话闲谈。有时候霍皙曾一度以为,他敬业刻板到每天躺在床上睡觉时,都会猛然想起什么来抄起电话。
“喂?”
浴室水声停了,陶蓓蓓应该已经睡下了,霍皙声音放的很轻。
“这周网站专栏是咱们组做,以前的规矩每人一天准备一篇稿件刊登,周五轮到你了。你好好准备。”
霍皙起身窸窸窣窣掩上阳台的门,问道:“刊登什么内容?稿件多长?”
“随便你,贴近咱们组选题的,民生,医疗,交通,食品安全,字数不限。”
霍皙试图挣扎:“我进组一个月,从来没参加过外出采访的任务,每天除了校对就是打杂,手里也没任何时效题材。”
“我不管,那是你的问题,今天周二,我提前三天通知你,你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要是弄砸了,我取消你的见习资格。”
严靳的语气不容置疑,霍皙对他这种不容反驳的工作作风终于发飙,对着窗点了一根烟。
“严靳,你不觉得你……”
话一出口,霍皙自觉失态,和他不过认识短短一个月,要真是红脸争吵未免自己太过无能,她沉默抽烟,严靳察觉到她脱口而出的怒意,忽然笑了两声。
“怎么?对我的态度不满意。”
霍皙抽烟的毛病是一年前在摄制组养成的,摄制组条件艰苦,见惯人情世故,霍皙生性冷僻,又不善发泄自己,许多情绪压在心底,有时候就会躲起来,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抽一支。
她烟瘾不大,只有在极度克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才会摸出来。
霍皙还记着自己第一次尝烟,是在广西出了事儿以后。
那对道德沦丧的父子被她打破了头,血有几滴溅在她手上,她被同事带出来安抚,等到凌晨大家终于挨不住睡意打盹的时候,她无声躲在院子后面,脸色苍白,抖着手给自己点了一根。
脸上,脖子上还有被打过的红色淤痕。
那时候她是真怕啊,怕的要命,想像寻常人一样委屈哭诉一场,又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便躲在山垛子后头,把脸埋在衣服里闷头哭,哭累了,摸出烟来开始一根接一根的抽,最后嗓子哑了,腿也麻了,霍皙拍拍裤子站起来,眼睛通红,可是那神情,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霍皙平静注视着窗户里自己的影子,不服输,夹着电话去翻书房里的东西:“知道了,我会准时刊登的。”
“那最好。”
严靳啪的一声扣掉电话。
第十七章
霍皙这天捅了个大篓子。
而且这个篓子她捅的不声不响,还不自知。那天她一上班,脚刚迈进办公室,就感受到阵阵诡异气氛,所有同事都抬眼望着她,脸上情绪各异。
拐角组长办公室里,有很大的争吵声。
霍皙脚步一滞,茫然地问同事:“怎么了?”
快两个月相处,她和组里同事关系还算不错,没有以前初来乍到那股敌意,大家对她也渐渐熟悉,友好很多。
沈晏丽率先站起来,一反常态的严肃:“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们怎么了,霍皙,网站专栏的事情交给你,是组里信任你的工作能力,可你怎么能这么自作主张!!”
沈晏丽平常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之前她见霍皙很受老杜器重,心里也知道她一个空降兵估计背景不浅,待她一直非常热情,一口一个小霍叫着,没想到这时候变脸比翻书还快。
霍皙一头雾水,看向自己对桌的小何,小何推推眼镜,跟她低声说道:“你那个关于环保方面的稿子,出麻烦了,组长正在挨骂呢。”
“霍皙姐,你这次可能……真惹事儿了。”
霍皙想起来了,她说的是周五自己在报社网站专栏上写的那篇稿子。那天半夜,严靳打电话交代下来的工作。
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严靳面如冰霜的站在门口:“霍皙,沈晏丽,跟我进来。”
沈晏丽瞪了霍皙一眼,一副触霉头的表情,霍皙也跟进去,把门关上。人还没等站定,严靳一把把桌上的电脑扭转进来,按住霍皙肩膀逼着她看。
“是不是你写的。”
屏幕上是京联报社对外办的新闻网站,最右侧生活组的头条上放着一张巨型烟囱的照片,烟囱正在往外冒着浓滚滚的黑烟,标题是加粗的黑色字体。
——雾霾隐形帮凶,关于金能集团化工排污真相。
他问的口气很不好,霍皙承认,一点也没有认识到问题严重性:“是。”
严靳一口气憋在心里,话从牙缝中挤出来:“你还有脸说是!!!”
他转而看向沈晏丽:“她稿子之前跟你报备过吗?非报社采访为什么同意刊登!!!她是新人不知道轻重你也是吗!!!”
沈晏丽跟严靳共事三年,从来没见过他生这么大气,赶紧撇清自己:“是跟我报备过,但是周五见稿她周四晚上才送过来,她当时给我的就是张环保选题表,连工厂的名字都没提,我问她也不说,当时情况又急,我哪知道问题这么严重。”
身为霍皙直管的副组长,沈晏丽第一时间就撇清了责任关系。
霍皙皱眉看着她,很不可思议:“你再说一遍。”
沈晏丽翻了翻眼皮:“我说错了吗,你给我的资料上就说你要做环保题材,我以为你是要讲最新可应用于生活的降解材料,谁知道你要说这个。”
霍皙不跟她争辩,很理智找到问题关键:“你把选题表拿来。”
沈晏丽心虚,故作镇静:“那天报纸下厂,我加大夜班,带到印刷厂去了,落在那了。”
印刷厂每天下厂印刷的东西数不胜数,遍地都是纸张文件,现在回过头去找,如大海捞针。
霍皙紧紧抿着嘴唇,眼底冷然一片:“那天到底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
她给她送选题表,让她审核,沈晏丽着急下班跟老公过周年纪念日,连看都没看,直接签字就走人了。
“行了!”严靳冷斥一声,深吸口气:“霍皙,现在不是说谁的责任问题,关键在于,你知道你自己惹了多大的祸吗?”
“我是让你去采访他们的新钢化应用技术,不是让你控诉他们!”他按住她肩膀强迫她坐在椅子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而且金能集团是招商办下了大工夫才来的,市值几十个亿,不仅承担着市里几个重要工厂的化钢生产,还有周边村县冬季供暖的煤炭。我不说后果,你自己估量。”
经由她手的,整整三千六百字的稿件,将金能集团在郊区违法排污,简化处理污染物过程,严重影响周边村落生态环境的事实阐述的极尽详实,还有那些照片,张张控诉。
“所以我做错了是吗。”霍皙盯着严靳的眼睛,反问他:“因为它承担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因为它是市里招商来的大集团,对于那些污染,对周围百姓的伤害,我们就可以视而不见。”
严靳骤然避开她的眼神,直起身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霍皙,你要知道,你的正义感不能拯救苍生,你要面对的远远不止这些。”
新闻背后,更是利益操纵。
短短一夜之间,京联报社被推到风口浪尖,网络报刊媒体纷纷转载,同金能集团竞争的几家公司见此契机雇买水军发起噱头,抓住污染这个热词挑起轩然大波,被无数网友讨论热议,金能股价一度下跌。
这其中牵扯的利益关系,人情往来,错综复杂。
霍皙很轴,有点一根筋,她认为对的事情很难被人说服:“严靳,我不是一个有多崇高品格的人,我也没想拯救苍生,其实别人的死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怕事儿,可是我看见了,就该说出来。不说,心里过不去。”
她望着屏幕上那些照片,最醒目的一张,是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小女孩,站在家里被污水淹没的庄稼地里,捧着一块煤炭在啃,脸蛋儿,衣裳,全都是黑的,唯独那双眼睛,是明亮渴望的。
霍皙指着她。
“她才四岁,母亲得了乳腺癌,家里存款只有一千两百块钱,就指着那几亩地活着,我去的时候,她手里拿着烧废了的煤块,问她爸爸,庄稼里还能长出菜来吗,她爸爸什么也不说,蹲在墙角一直叹气,严靳,你说,还能吗?”
严靳不再说话了。
霍皙嘲讽笑着,在严靳的注视中站起来,推门出去。她手放到门把手上,半晌又低头道:“写它的时候热血上头,确实没考虑那么多,可是一切后果我会自己承担,不会连累你们。”
严靳气的脸色发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说的容易!”
……
事情闹得很大,连一向乐观的主编老杜都犯难了。
他在办公室里不停叹气,愁眉苦脸的。一口一个小霍啊……
“小霍,干这事儿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霍皙杵在屋里,就一个原则,坚持认错,死不悔改:“主编,我干都干了。”
“那你干完,后悔不?”
“不后悔。”
“现在也不后悔?”
“不后悔。”
老杜叉着腰,深呼吸,摆摆手:“你快走,今天别让我看见你。”
霍皙关门出去,老杜想了一会儿,又给气乐了,从业这么多年,刺头兵没少见,但是出了事儿这么理直气壮软话都不说一句的,真就她一个。
严靳跟他承认错误,率先揽过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