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不慕-第2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落旌在被带到日本后,首先学习的不是日语也不是医术,而是竹刀。相比起刨根问底,落旌更喜欢沉心做事,既然大伯要求她学习竹刀,那么她就会一丝不苟地研究剑道。
李经方打量着少女已经极为标准的姿势——中段架势又被称作星眼架势,是剑道中看起来最稀松平常的姿势,可即使是这样寻常的架势,却让人感觉到从单薄的少女身上缓缓逸出了逼人的气势。李经方满意地一笑,虽说大器晚成,可落旌的身上已经有了他想要的东西。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他在北平医院中,看到的那个躺在监护室中奄奄等死的少女。
她在成长——这个认知让李经方感到满意,虽然如此,他手上开始进攻的竹刀却没放松半分,依旧暴风骤雨般地朝少女急速凌厉地攻击着:“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竹刀五道竹节分别代表着什么吗?”
落旌不慌不乱地拆解着李经方眼花缭乱的进攻,回答说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背完之后,她微错一步避开了攻势,并转身手连肌腹将他下面的攻势打下。
李经方额头上浮现出一层汗,他笑:“很好,竹刀虽属于日本的剑道,可这仁义的精神却源于我们中国的儒家文化。”
……一个从来对自己狠对外族忍让的民族,不值得任何的同情。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少女双手紧紧握着竹刀,杏眼闪着光芒,就像是火焰的舞蹈。迎面一阵强风扑来,在百合子的惊叫声中,落旌慌乱地侧身避开了李经方的一个次擦击面,而他手中的竹刀直直从她鼻尖前劈下——如果她反应慢了,恐怕这一场比赛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李经方蹙眉,他手中动作速度不减而语气带着三分严厉,怒声道:“落旌,你到底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神情和漫不经心的态度只会惹恼你的对手!”
落旌横着竹刀抵在身前:“对不起。”而她一个面连肌腹重新开始攻势,两边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打湿紧紧贴着脸颊轮廓,手下的动作与进攻退守的脚步也逐渐杂乱了起来。
江口惠子担忧地看着两人:“大人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
百合子瘪了瘪嘴巴,想说什么但又想起回家前落旌对自己的嘱咐,只好生生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语气不甘地说道:“我不明白,父亲大人为何对落旌这样严厉?我若是堂姐的话,迟早都要被父亲大人逼疯的。”
江口惠子摇头笑道:“正是因为是落旌那个孩子,而不是你这小丫头,所以,她才能真正配得上大人的看重。大人越是看中落旌,他便会对她越加严格。”
百合子有些犹豫地问道:“我听落旌说过,她姓李父亲大人也姓李,那母亲,我是不是太让父亲大人失望了,所以——所以他都不曾带过你我去过中国,就连姓氏也不愿意让我继承?”
江口惠子收回帕子,闻言脸色一僵而后温柔说道:“胡说些什么,等你真正长大了,大人自然会带你回到中国认祖归宗的。”
百合子看到母亲强颜欢笑的样子心里一酸,她伸出手覆住母亲的手抿嘴笑道:“母亲,我会努力的——会努力成为您与父亲大人的骄傲的。”
一声刺耳的声音响起,只见落旌手中的那把竹刀被挑落狼狈地摔在地上。落旌喘着粗气紧紧地捏着手,面对着愤怒的李经方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是上一次的平手让你骄傲自满了?”李经方沉声问道,而眼神如刀看着落旌,“你今天的状态差劲到让我无法接受的程度,落旌,你刚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落旌微微抿了抿唇,眼神闪烁了几下,可终究保持着死寂的沉默。李经方气得将手中的竹刀掷到地上,转身而出:“自己去绕着公馆别墅跑十圈,没跑完不许休息!”
他们所住的公馆是从前李经方担任驻日公使时,在东京置下的房产,面积之广便已是令人咋舌。十圈跑下来,恐怕落旌跑到深夜也跑不完。
“父亲大人!”百合子愤怒地站起来,“你这也——”
李经方停下脚步,冷冷地看向百合子:“求情的话,你就跟着你堂姐一起跑!”
江口惠子心疼女儿,连忙拉住百合子,对李经方低下头说道:“大人,还请饶恕百合子年幼无知下的莽撞,妾身会好好管教她的。”
李经方皱眉看着一脸谦卑的江口惠子——他虽不喜欢这位日本夫人,却不得不承认,江口惠子的贤淑忍和显赫的家族身份给他省去了不少麻烦。所以即便江口惠子只是他的妾室,可他仍然给予她妻子一般的尊重。李经方回头,看向仍杵在原地还在‘发愣’的落旌,更加惹火:“落旌,你现在的样子,是在跟我置气吗?”
落旌捡起地上的竹刀把它放回到刀鞘中,脱下身上的防护道具才跑到李经方面前低声说道:“我这就去。”说完后,她便小步跑开。百合子跺了跺脚埋怨地看向李经方,重重地哼了一声,跟着落旌一同离开了训练房。
等两个女孩子走后,江口惠子才微笑问道:“大人可否容妾身问一个问题?”见李经方并为拒绝,江口惠子才柔声问道,“按照血统来说,百合子是大人您的亲生骨血,而落旌只不过是您的侄女,亲疏有别,不知大人为何会对那个孩子抱有如此高的期望呢?”
李经方的动作一顿,他斜睨着江口惠子不答反问道:“夫人这是在怪我冷落了自己的女儿吗?”
“妾身不敢。”江口惠子低头说道,“只是不明白,为何当初大人拒绝了我哥哥一心想拜师的儿子,反而悉心教养一个并不愿意舞刀弄枪的女孩子?妾身没有怨怪大人的意思,只是不想见到大人因此而大动肝火。”
李经方拿起一张帕子擦汗,他坐下来端起江口惠子泡好的茶:“如果我像对落旌一般对待百合子或是你兄长家的孩子,你确定自己不会先跑来阻止我?我传授落旌剑道时,你一直在旁看着无非就是想看出她有什么不同,那么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江口惠子想了想,才犹豫说道:“那个孩子,确实很聪明。”
李经方笑起来,而江口惠子从他难得真心实意的笑容里看出了几分骄傲。
女子不由得苦涩地捏紧手里的帕子,只听自己丈夫说道:“那孩子确实很聪明,我只说过一次的话她便能背得滚瓜烂熟,但最重要的是我说的要求她从来不会反驳,这一点百合子做不到,你的那个侄子也做不到。”
江口惠子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承认说道:“的确如此,大人的眼光一向很好,而落旌也确实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李经方闭眼闻着茶香,闻言睁开眼用中国话缓缓吟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江口惠子虽然嫁给了李经方,但他却从未带她去过中国更不曾教过她和百合子中国的文化,便是她所知道的一点皮毛也是她早些年自己学的。乍然听到李经方吟出一句诗,江口惠子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然而李经方却已闭上眼,轻声说道:“你不懂。”
江口惠子低头一笑,笑容里带着苦涩。当她还是个闺阁小姐时,因为出身贵族貌美贤淑,向她父亲求亲的人足以踏破家里的门槛,可当年她却执意嫁给李经方。只因很多年起,她随家人从春帆楼下经过,不经意地抬头一瞥,便看见楼阁上一身月白长褂头戴清廷官帽的青年。
虽然一早便看出那是一个中国人,可江口惠子还是一眼就相中凭栏而望、眉眼忧郁的李经方。后来,她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甚至甘居妾侍,可就是因为‘你不懂’这三个轻飘飘的字眼,让她无论如何都走不进他的心中,甚至,更多时候她看不透自己的丈夫在想些什么。
就像飞蛾扑火,哪怕她一生耗尽也不曾懂李经方半分心思,可她也依旧执迷不悟。江口惠子看着李经方的背影,脸上是温婉却黯淡的笑容。她伸出手,去抚摸案台小几上瓶里的枯花,突然觉得这就是她的命运,在看到当初楼阁上那双忧郁的眼睛时,便已注定好了的归宿。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科普:
马关春帆楼:见证中国败于蕞尔之帮的地方。日本人安排的谈判地点是春帆楼。在世界近代史中,中国称之为《马关条约》的,在日本被称为《春帆楼和约》。
我还记得有一个历史老师曾经问我们,历史上最大的卖国贼,是谁?
我们给出的的答案五花八门,我以为会是慈禧太后,然而她给出的答案是李鸿章,因为大部分的不平等条约大多出自他的手。后人都如此评论于他,想来当年的人更是恨透了他。
中日甲午战争作为中国最沉重失败的转折,那么《马关条约》就是他一生当中洗不掉的耻辱。我后来因为写小说阅读文献,从图片从典籍中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马关条约》 的签订过程,简直捏了一把‘弱国无外交’的辛酸泪。而接下来的两章,我就要为大家展现出来。敲黑板,我跟他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对于那种‘李鸿章就是最大的卖国贼’言论坚定者,我概不负责。
☆、第28章 Chapter。28落日东京
太阳已经偏西,远山一片大红大紫,热闹非凡。落日的霞光将远方山峦烘得有些焦黄,可山顶却还是常年不灭地浇灌着一抹素银。
虽然日落只是刹那沉越,但是东京仲夏的黄昏却很长。
道服因为出汗而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落旌一边跑着一边看向东京街道尽头的远方。贴近地平线的夕阳给山头上的微末积雪渡了一层金,那算是整个东京数一数二的美景。汗水一串串地从下巴处滑落,落旌原本素白的脸颊变得通红,而她的一双杏眼被夕阳的光映得璀璨无比。
落旌精疲力竭地往前跑着,她蓦地想起了在故国的旧都,曾有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骑车载着她穿梭于北平的街巷。不知道为什么,便是眼前日本这样难得的美景,在落旌的眼中,却依旧比不上当时落在慕轩眉梢眼角的那半缕华光。
发丝的汗水滴进眼中,落旌眨了眨眼,那咸涩的液体又从眼角滑下来,很快滴落在地上蒸发干净。落旌一圈圈地绕着公馆奔跑在东京的街道上,不顾路人异样的目光。如同出现幻觉般,落旌的耳旁一遍遍地回荡着很多人的声音,而她似乎不再身处东京街道,而是回忆里的洪荒——
“卫队官兵遽行枪毙死伤多人,实有触犯刑法第311条之嫌疑。段夫人,下官奉京师地方检察厅之令查封段府,而里面所有的人须经过卫生署的医生确认后才能移至东交民巷!”
“落旌你个傻丫头,段家如今自身难保谁还顾得上你!那些没病的、病愈的,能走的都已经走了,你觉得谁还会在乎你的性命?”
“她现在的情况已经属于败血型鼠疫,而且她对药物排斥性极大,又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除了血清我想再给她注射一种新抗生素,只是……很可能只用血清会死,用了抗生素也会死。”
“我姐姐以德报怨一心想要救人,可是你们家呢?是你,是你们所有人害得她现在躺在这里生死未卜!段慕轩我告诉你,我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用这断指发誓,一定让段家血债血偿!”
“北平不能再继续呆下去了,一旦北伐军打到这里到时候就走不了了。落旌听话,大伯会在日本给你找最好的医生,现在马上跟着袁家公子上火车,我会带着君闲和你们在旅顺港汇合。”
落旌跑得岔了气,手按在左腹处,薄红的脸颊衬得嘴唇越发苍白。看着最后一丝光芒沉入地平线后,她猛地低下头,一串水珠便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百合子跑过来,一手将水递给她一手给她扇风:“好了落旌,不要再跑了!再跑下去,你这身体肯定会吃不消的。你去跟父亲大人服个软,他疼你,一定会取消对你的惩罚!”说着,少女还试探地看向落旌身后的一处方向。
落旌接过水仰头咕噜咕噜地喝着,一直到水壶没了水,她才喘着气朝百合子笑道:“我没关系的,都已经跑了三圈了,百合子你若是无聊,便先回去休息吧。”
百合子跺脚,气道:“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跟自己过不去的人!你若是告诉了父亲大人今天发生的事情,他就不会责怪你更不会惩罚你了!”
落旌抬眼认真地打量着眼前朝气蓬勃的少女,半响笑起来:“那么,为什么要把那些事情告诉大伯?”
百合子被她的笑容弄得一怔,下意识地喃喃说道:“至少,父亲大人可以体会到你的心情与愤怒,理解你并不是因为骄傲自满而输给了他,这样,他就不会惩罚你了啊!我悄悄告诉你,其实父亲大人已经后悔惩罚你了。”说着,她还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落旌摇头笑道:“你错了。”见少女一副疑惑的样子,落旌眨了眨眼睛,目光中带着薄凉缓缓说道,“他并不能体会到我的心情,更不会谅解我的理由。”
“为什么?!”百合子更加疑惑了,反问道,“父亲大人他是你的伯父,他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为何他不能理解你的心情?!”
落旌抹去下巴上的汗水,她直起身伸出手捂住百合子的耳朵,用中国话眉目轻触地说道:
“因为,他是逃跑者,他已经习惯去默认甚至赞同那些诋毁的言语。”
“因为,他就是铃木君说的中国人的代表。”
“将国家的土地拱手赠予敌人,背弃了自己的文化、尊严甚至信仰。”
“因为,他只是躲在这异国他乡的失败者,是连面对家国与同胞的勇气都没有的背叛者。”
但是生来就无法改变的是,这样的失败者与背叛者,是自己的亲人。
即便百合子略懂一点中文,可落旌说得很快又捂着她的耳朵,在少女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面前的落旌已经松开了手。然而,百合子却一反常态地看着落旌,眼神凝重得让落旌怀疑少女刚才听懂了她说的话。“你……听得懂中文?”落旌有些不确信,犹豫地用中文出声试探。
百合子缓缓眨眼,脸上的神情复杂而莫测,她摇头,用日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