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录-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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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阿弦左顾右盼,见厅内并没有那道想见的人影,且众人都把卢照邻围得紧紧的,阿弦便悄然退出。
她出了厅门,拉住一个许府小厮问道:“可看见吏部的崔天官了?”
那小厮道:“方才看见天官大人往南边去了。”信手一指。
阿弦谢过,沿着廊下而行,走了半刻钟不到,果然见崔晔立在廊下,正凝望面前的假山亭台,恍惚出神。
阿弦叫道:“阿叔。”快步来到跟前儿。
崔晔回头,看见是她,双眸里才透出些朦胧的笑意:“你怎么出来了?”
阿弦道:“阿叔,我有事要跟你说。”
崔晔问道:“哦,是什么事?”
阿弦回头又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才道:“阿叔,你……你觉着卢先生怎么样?”
崔晔闻听,不知怎地,眼底那一抹微暖的笑逐渐消减:“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阿弦发现他的异样,却也并未多想:“阿叔,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崔晔有些失笑:“没头没脑地,又在说什么?”
阿弦道:“你能不能,让孙老神仙见一见卢先生?”
崔晔很是意外:他原先以为阿弦来找自己,是因为方才在厅内,敏之跟武三思那一场口角。
谁知竟是提到卢照邻。
提到卢照邻也就罢了,居然又牵扯到孙思邈,着实让崔晔百思不解。
他问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见?”
阿弦犹豫了会儿,虽然身旁没有闲人,却仍忍不住踮起脚尖,手拢在唇边,在崔晔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崔晔神情微变:“你、你说什么?”
阿弦满面忧虑之色:“我也希望是我看错了,但是,我今日暗中打量卢先生,发现他走路的样子似乎有些……”
她用力拍了拍额头:“呸呸,乌鸦嘴!”
崔晔定定地看着她,却不言语。
阿弦心急,拉住他的衣袖道:“阿叔,我不敢跟别的人说,只能跟你说,不如你帮我暗中端详一下,瞧瞧我看的准不准,阿叔若是觉着无碍,那、那必然是无碍的!”
上回阿弦跟卢照邻在街头相遇的时候,忽然不知为何,就看见了那一幕让她魂惊魄动的场景。
不再是现在这样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卢照邻,在阿弦的眼中,所见的是一个身形歪斜不堪,双腿几乎都无法站立的人。
阿弦想象不出,现在的卢先生会变成她所见到的那个“人”的模样。
若真如此,当真人间惨事!
此事叫人难以启齿,所以当时阿弦还旁敲侧击,想让卢照邻去找一找孙思邈老神仙,有事没事,老神仙一眼就能看出,只是卢照邻未曾听入耳。
这件事压在她的心里,并无头绪跟办法。
又加上前几日太平失踪的案子搅扰,直到今日再见卢照邻,恰崔晔也在场,才终于有机会和盘托出。
崔晔垂眸,看了看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忽然道:“我前日说什么来着,你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着别人。”
阿弦一愣,崔晔道:“好,我会帮你看一看的。但是……孙老神仙那里,只怕我是爱莫能助,先前蒙他出手相救,且又为了你破例,我已经心有不安了。且老神仙毕竟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若我还为了别人去贸然相扰,我……实在是无法启齿。”
阿弦怔了怔,然后道:“我明白阿叔的苦衷,那就只帮我看一看就好,若真的发现不妥,好歹找什么别的大夫,提前调治,一定会有法子的。”
崔晔“嗯”了声:“是,长安城大着呢,名医也是极多的,不必就先颓丧失望起来。”
阿弦把心事吐露出来,眼前才觉亮堂些,便吁了口气,肩头放松。
崔晔道:“怎么,你就这么高兴?”
阿弦道:“那是当然了,卢先生这样有才学的人物,我才不想他有事。”
崔晔垂头看她:“那倘若是个没才学不会作诗的人……你就不这么想了吗?”
阿弦着急:“阿叔,你怎么断章取义曲解我的意思。”
崔晔笑了两声,却又道:“我知道,不过是逗你的罢了。”
阿弦哼道:“好的不学,学周国公吗?”
崔晔想到方才在厅内的情形,方又噤声不语了。
正此刻,两个丫鬟自廊下经过,见崔晔在,均都行礼,复又脚步匆匆地去了,且走还回头打量,眼神里又有好奇,又是喜欢。
阿弦看见了,便笑说:“阿叔,这儿是不是跟桐县一个样儿,怎么他们都爱盯着你看,双眼放光,脸色发红,我可只有捡到钱才这样儿。”
崔晔忍俊不禁,便咳嗽了声,斜睨她道:“我不知道为何,你说呢?”
“原来你见天的博古论今,谈天说地,却连这个也不知道?这有个专用的词儿,”阿弦笑道:“这叫做红颜祸水。”
崔晔嘴角一动,虽然生生忍住,那笑容却仿佛是枯枝底下萌生的春草,蓬蓬勃勃地显露出来。
他便故意喝道:“胡说八道,敢拿我戏耍!”
阿弦笑道:“因为你不懂请教于我,我又正好懂,当然要赶紧好为人师了,怎么你居然恼羞成怒还不领情呢?”
崔晔冷道:“你的嘴学的油滑过甚,是跟谁学的毛病,周国公,还是袁少卿?”
阿弦道:“我是天生丽质,自学成才。”
崔晔的唇又是一牵:“胡说!”他不得不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才能藏起那笑来。
谁知才一转身,蓦地发现在栏杆对面儿站着一人,正直勾勾地看着此处。
对上那人的目光,崔晔惊窒,那笑容便烟消云散,他向着对面儿略一点头。
栏杆前那人的红唇边上是一抹讥诮的笑,眼神意味深长。
这人居然正是周国公贺兰敏之。
隔着庭院,崔晔示意完毕,立在他身后的阿弦却没发现这一幕,只说道:“阿叔,你的夫人长的真好看啊。”
前方贺兰敏之转身沿着廊下而行,看样子是会走到这里来。
崔晔垂眸回首:“是吗?”
阿弦兀自感慨:“整个桐县也没这么好看的女人啊。”她忽又想到什么有趣之事,噗嗤一笑。
崔晔见她笑的很是古怪,便问:“你无缘无故又笑什么?”
阿弦咳嗽了声,道:“没什么。”
崔晔冷冷地看着她,阿弦才又笑道:“好好,我说就是了,我不过是想到,你在桐县的时候,跟陈三娘子……”
合不拢嘴,阿弦举手掩了掩嘴:“不过也不怪阿叔,当时你失忆了才那样儿,不然的话,一定不会让三娘子碰你一根手指头的。”
崔晔道:“哦,还以为你又要说什么呢。”
阿弦道:“你怎么不当回事?家里有这么好看的夫人,却还跟陈三娘子拉拉扯扯,你一定是眼……”
“眼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阿弦蓦地醒悟,当时英俊岂不正是眼睛看不见么?
她绕来绕去,把自己绕了进去,阿弦笑道:“咦,原来是我傻了!”
崔晔叹道:“你才知道你傻。不过你已乐了这半天,也算是白赚的,可见傻一点儿是比较占便宜。宁肯你傻一些。”
阿弦笑了这一场,神清气爽。
不料心念一转,却又想到另一件事,脸上的笑顿时也无影无踪了。
崔晔的心却并不在她身上了,因为他已发现贺兰敏之走了过来。
阿弦正思忖那件事该如何启齿,又该不该说……就听崔晔道:“殿下。”
阿弦一抬头,顺着崔晔的目光回头,这才发现敏之不知何时居然已经在自己身后了。
阿弦一惊就白了脸……这会儿有些后怕,幸好方才没有贸然把心里所思说出来,不然给敏之听了去,岂不是惹下大祸?
不料敏之看阿弦雪着脸,就道:“瞒着我做什么亏心事了?一脸的心怀鬼胎?”
阿弦正好在忖度那件事,伶牙俐齿居然说不出来,还是崔晔道:“殿下又说笑了,阿弦年纪还小,殿下不如多宽量些。”
敏之道:“我说了一句,你就心疼了?”
崔晔眉峰微蹙,眼中透出霜雪般的冷清疏离气息。
阿弦回过神来:“殿下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敏之冷道:“没有人给我添酒,我喝什么?”
阿弦知道他口没遮拦,且跟崔晔之间仿佛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过节”,便道:“今日是许侍郎的好日子,冷落了主人成何体统?还是回去吧。”
敏之却看崔晔道:“崔天官呢?”
崔晔道:“殿下先行一步,我稍后便至。”
阿弦拽着敏之去后,崔晔又在原地站了半晌,他目送两人身形消失,心里竟如一团乱麻。
顷刻,崔晔才折身往回,走到厅外的时候,耳闻里头喧哗声响越发沸反盈天,有人道:“如此佳日,若卢先生能够赋诗一首,岂非锦上添花?也不辜负许侍郎一片爱才之心。”
崔晔于门口立住脚步,缓缓抬头,却见厅中,众人群星捧月般将卢照邻围在中间儿。
不远处,敏之正拉着阿弦,不知在说什么,阿弦却抱着柱子,不肯挪步,两只眼睛也盯着卢照邻的方向。
崔晔不由一笑,此刻,就听卢照邻欣然同意,只见他手持一根玉箸,沉吟似的在玉盏上瞧了两下,才道:“既然各位如此抬爱,我便献丑了。”
先前还吵嚷连天的厅内,瞬间万籁俱寂,有人甚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只听玉箸在杯盘上发出叮叮咚咚地声响,虽然简单,不失韵律。而卢照邻念道:
“我行背城风,驱马独悠悠。寥寥中年事,裴回万里忧。
途遥日向夕,对晚鬓将秋。滔滔俯东逝,耿耿位西浮。”
此诗的后几句却是:
长虹掩钧捕,落雁下垦洲。草变黄山曲,花飞清渭流。
迸水惊愁鸳,腾沙起押鸥。一赴清泥道,空思玄靥游。
厅内众人闻听,或激赏,或感怀,又有人飞速地抄录下来,字字句句品评起来。
门口处,崔晔听到“迸水惊愁鸳,空思玄靥游”几句,垂眸点了点头。
却有人奉了一杯酒上来,卢照邻双手接过,正要饮尽,目光越过厅内众人,忽地看见门口的崔晔,那端着杯子的手便簌簌地抖了起来。
这动作甚是细微,甚至连他身边儿的人也未十分察觉,崔晔却留意到了,耳畔蓦地响起方才阿弦在外对他说过的话。
其实,对于卢照邻所念的诗,阿弦并不是十分懂得其中意思。
但只听那声音朗朗清清地念诵,比唱曲还动听不知多少。又看满厅内众人沸腾,情形热烈之极,阿弦隐隐感动,越发倾倒,不由心满意足地叹道:“卢先生真是才华横溢啊。”
敏之在旁看她双眸闪烁,便道:“这有什么稀奇。”
阿弦听到“什么稀奇”,吃惊地回头。
敏之抬手在她的额头上瞧了一下:“我又不是说我也能如此作诗,只是说范阳卢氏里的才子儒士最多,似他这般也是稀松平常。”
阿弦仍是一脸不服,敏之道:“你不信么?远的且不说,比如先前崔晔的夫人卢烟年,跟卢照邻似有些亲戚相关……她虽是个女子,却是人人称道的才女,之前都传说崔晔死在羁縻州的时候,纪王还惦记着她呢……”
阿弦吃了一惊:“什么?”
敏之自忖失言,但却也不屑隐瞒:“这也并不是什么机密之事,纪王也是个爱诗喜文的人,才子佳人互相倾慕,有什么了不得的。再说崔晔若当时真的死在羁縻州,难道要让卢烟年这样的绝代佳人寡居一生?连我都觉着暴殄天物……”
阿弦见他又开始胡说八道,喝道:“好了好了!简直不堪入耳。”
敏之笑道:“巧了,之前梁侯说我不堪入目,到你这里又是不堪入耳,你到底是谁的人?”
阿弦道:“我不是谁的人,我是我自己。”
敏之道:“反了你了!”
此刻有人叹道:“怪道杨盈川曾说‘愧居卢前’,卢升之的诗词造诣已臻化境,我等望尘莫及也。”
也有人道:“‘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便能力压千古名句,只是今日……‘对晚鬓将秋,迸水惊愁鸳,空思玄靥游’等数句,颇显孤冷之意呀。”
“升之莫不是心系哪位佳人?故而才能做此千古之叹?”
众人谈论之中,卢照邻笑道:“卢某浪荡半生,孑然落魄,一身只是习惯花前月下,欢场之中买醉而已,自也见识许多佳人,佳句偶得不足为奇,诸位莫笑才是。”
众人轰然说笑,又有说要介绍佳人给卢照邻的,莫衷一是。
吵嚷之中,卢照邻笑道:“各位的好意我已心领,只是我早就定好要离开长安了,以后山长水远,萍踪不定,哪里敢辜负佳人?”
阿弦听到这里,思忖分别在即,因叹了声。
旁边敏之道:“若说此人的才学诗情,倒果然是没什么可挑,只是谁让他得罪了武三思?注定仕途坎坷,离开长安倒也是上上之策。”
阿弦暗中皱眉。
敏之又道:“不过他那句‘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敏之念到这里,忽然神色大变,戛然而止,转头瞪向卢照邻。
阿弦正在听着:“怎么了?”
敏之不答,双唇紧闭。阿弦道:“殿下?你要说什么?”
敏之才回神,他低头看一眼阿弦道:“没什么,我想说的是……这个、这一句的确是……好极了。”
最后“好极了”三个字,却无端地有些掷地有声,沉甸甸地。
这日,卢照邻竟喝醉了,许圉师索性留他在府中,等酒醒了再送他出府,甚是厚待。
宴后,阿弦随着敏之出府,且走且打量崔晔何在。敏之也似心不在焉,并未如先前般嘲笑她,也放眼张望,忽然道:“崔天官在那里,还有卢氏夫人呢。”
阿弦忙道:“殿下,我有几句话跟阿叔说。”
不等敏之回答,阿弦已经跑到崔府车前。
正崔晔扶着卢烟年上车,两人见她跑了来,双双止步,阿弦只得先向卢烟年作揖,卢烟年善解人意:“夫君,我先上车等候了。你自在说话。”
烟年由丫鬟搀扶去了。阿弦则拉住崔晔,低低问道:“阿叔,你帮我看过卢先生了么?”
崔晔面无表情:“是有些不好,你及早告诉他,劝他请医调治吧。”
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