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明-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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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崇祯二年春天,陕北民军多如牛毛。但是实力强大的队伍却比较少见,这一股流民人数过千,精壮七八百人,对朝廷来说已经算是实力强悍的大盗巨匪了。
因为同是饥民义军的关系,在对方没有露出太大的敌意之前,刘宣肯定不会率先攻击对方,免得在陕北义军中坏了名声,所以面对来意不明的对方,刘宣也只能暗中戒备。
刘宣内紧外松,大开城门,将这几位信使迎入了中军大营。刘宣的中军大营陈设简单,除了几张地图之外,就只有一摞厚厚的文书,一张八仙桌,几卷铺盖放在一张破床上,随在身边的也只有几个亲兵。
进入延川县的信使一共三人,其中两人长相一般,进入县城之后鬼头鬼脑的打量着刘宣的军营。另外一人却相貌特殊,他身材魁梧,体格不下于刘宣,手臂粗壮有力,额头上还有一道刀疤,看上去更加狰狞魁梧。
此人头上戴着一顶羊皮帽子,身上披着一张大皮袄,帽子上破了一个小洞,从穿着上仿佛普通陕北老农一般。
但是此人行动之间,仿佛带着一种顾盼自雄的味道,这并不是毫无自知之明的浮夸,而是一种经历生死的自信。
此人进入延川县城之后,一路之上一言不发、口风甚紧,只是暗暗的关注刘宣这支军队的言行,直到进入军长之内,才跪倒在刘宣前面说道:“刘大头领,小人张应金,今日率军前来,并没有恶意,只是希望避托在刘头领麾下,讨一口饱饭吃,希望刘首领成全。”
刘宣连忙拉起了张应金,紧紧握住张应金的双手说道:“原来是混天王当面,我早已经耳闻混天王的大名,去年秋天,混天王就与紫金梁一同起兵抗拒官军,是我们陕北有名的英雄豪杰,今日混天王来了我这延川县中,我刘宣定要好好招待一番,以免陕北同道说我小气。”
“来人,今日大摆筵席,除了轮值的营官,其他营官哨长也一同前来,让他们见一见去年纵横三县的陕北豪杰混天王的鼎鼎威风。”
这位张应金,外号混天王,本是陕北良民,去年因为官府逼迫,只好率领众乡亲起兵。他们连续攻破三个堡寨,夺去了不少的物资,与进入延川县,化名王和尚的紫金梁联合作战,几次打败了官府派出的大军。
这位混天王张应金,在历史上也比较有名,在崇祯五年他伪装成米商,连破白水、宜君二县,东渡黄河攻克蒲州,与紫金梁王自用汇合,成为农民军中三十六营之一,后来在与官军作战中力战而死。
据刘宣耳闻,去年冬天,混天王已经跟随紫金梁投效了王嘉胤。
如今此人自称混天王,刘宣也不能辨认真假,所以才弄了一个缓兵之计,他安排延川本地参军,以前见过混天王的兵丁,让他们在宴席见仔细辨认,看是不是有人冒名顶替。
对于刘宣转开了话头,混天王也不以为意,在刘宣开席之后,他一点儿也没有客气,仿佛饿死鬼投胎一般,秋风扫落叶的将一桌饭菜吃了个干净。
等到上菜的小兵确认了混天王的身份,刘宣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频频举杯与混天王敬酒,混天王也来者不拒,直到感觉到有些醉意,才停下了杯盏。
刘宣见混天王自律甚严,知道用酒套话这一招估计也起不了作用,于是刘宣也不当这个小人,停止了劝酒,开口说道:“小弟听闻混天王与紫金梁交好,已经投靠了黄龙山王嘉胤,所以心中才一直疑虑,并没有接哥哥的话头,还希望哥哥不要见怪。”
混天王放下了酒碗开怀大笑道:“人们都说刘首领勇猛善战,没想到却如此心细如发,刘首领的疑虑也是人之常情,刚刚端茶送水的小兵,却是延川李王庄之人,距我家不足五里,此人刚一出现,就被在下认了出来。”
“刘首领确认了在下的身份,才真心与我等交谈,却是英明果决、不是暗操坏心,况且我张应金率领大队人马来投,也肯定不会投一个粗心大意的饭桶。”
见张应金言语粗俗,但是还是暗中捧了自己一把,刘宣也心中稍微有些得意,毕竟混天王张应金也算陕北名气很大的义军首领。
刘宣压下了心中的得意,还是将话一一挑明道:“张首领率军前来投靠,我刘某人自然十分高兴,但是有几件事,却需哟事先说明。”
“第一,在下听闻混天王已经投靠了王嘉胤,在下虽然不怕王嘉胤,但是却与黄龙山神交已久,也不方便收留王嘉胤麾下的叛军。”
“第二,在下军中规矩森严,作战时不准无令后退,不准杀伤平民百姓,不准强暴妇孺,作战缴获的金银物资也要归公,如果混天王能做到这一点,就一切好说,如果做不到,到时候肯定会伤了义气。”
“第三,在下的军中编制都是固定的,员额都是统一的,肯定不是王国。如果混天王决定加入,那么人员武器的调拨、钱粮饷银的赏赐、军纪军法的管理,都要交由在下做主,混天王也不能插手。”
“第四,在下麾下现在共有五个步兵营,一个骑兵营,披甲兵四百,如果混天王加入,一个营官的地位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到时候在军中就有了上下尊卑,就不是今日这般说话客气了。”
“在下此人说话比较直接,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拿言语蒙骗人,这几点要求,希望混天王仔细思量一遍,然后在做决定。”
“如果混天王觉得在下规矩甚严、婆婆妈妈不是好汉,没什么容人之量,打消了投靠的意愿。在下也愿意支援三百石粮食,让混天王渡过这个坎儿,毕竟大家都是陕北义军,即便不能合为一股,也是说的上话的好朋友。”
第五十七章洪承畴
混天王张应金尽管在历史上留下了大名,但是仔细从他的历史轨迹上看,此人应该并没有多少野心。他先投紫金梁,后投闯王高迎祥,浑浑噩噩的跟在他们后面,直到被孙传庭砍了脑袋,挂上西安城墙。
从历史上看,混天王张应金这支队伍,尽管一直磕磕绊绊,并没有发展壮大,但是却总能生存下来,直到崇祯十五年。由此可见,他的统帅能力还算不错,尽管这个人没什么大志,战略上的能力也几乎看不见,但是能在艰难的环境中坚持十几年,这位混天王还是有一些过人之处的。
张应金听了刘宣的要求,顿时沉吟不语。
刘宣的这些要求,与他自己的想法有些相差甚远。在他想来:“自己率领这支队伍前来投靠,刘宣一定会高兴万分。毕竟自己在陕北也算有些名头,尤其是在延川境内,更是家喻户晓,即便是用自己装个门面,刘宣也一定不会拒绝。”
“如今自己军中粮食已尽,只能勉强支持三日,如果再弄不到粮食,就只能像其他流民一样以吃人为生。我本来以为哪怕投靠刘宣,也能保持自己的性,自己营中的大小事务,也全是自己说了算,没想到刘首领这边规矩森严,如果这次下决心投靠,就只能一辈子绑在他身上了。”
张应金在一路之上,已经见过刘宣的军队,只觉得对方兵甲犀利、士卒看上去也精神饱满,看来应该是不缺乏粮食。他见刘宣这里有这么多规矩,不像是普通的流贼盗匪,更像是心怀壮志的英雄豪杰。
混天王张应金本来就是官府缉拿的巨匪,他起兵以来,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面对这个选择,几乎在顷刻之间,他就下定了决心,决定彻底投靠刘宣。
他之所以这么快下定决心,也是因为几个原因,第一刘宣实力很强,在陕北义军中可以说坐二望一。第二刘宣手中有粮,而他张应金却已经粮尽,如果不投刘宣,粮尽之后麾下士卒只怕会秩序大乱、马上溃散。第三点,正是刘宣麾下的纪律森严,远不像寻常饥民盗匪,有成大事者的苗头。
张应金下定了投靠的决心,狠狠的干了一碗烈酒,大声说道:“回禀刘头领,在下虽然与紫金梁王自用交好,也曾想率部投靠。但是紫金梁方面也很缺粮,只收青壮精锐,不要老弱妇孺。在下的麾下,还有三百多老弱,这些人都是儿郎的血亲之人,自然不可能随便抛弃。所以在下思来想去,才没有去黄龙山投靠紫金梁。”
张应金见刘宣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至于刘首领的军纪,在下觉得自己也能遵守,但是还是希望刘首领给在下三个月时间适应一下,免得兄弟们不明不白的丢了脑袋。”
“至于寻常的人员抽调,粮饷配给,到时候也一切都由刘首领做主,这一点,在下也可以保证绝不插手。”
在张应金决定彻底投靠之后,两方的距离顷刻间拉近了不少,双方推杯换盏,直到亥时一刻(夜里九点半),宴席才慢慢散去。
第二日一大早,刘宣就派出人员,仔细清点张应金这支队伍,这支队伍共有九百余人,其中老弱二百七十四人,这些人全部由张应金族人张应田统带,全部加入后勤营中。
剩下的都是青壮士卒,共有六百五十余人。这些人尽管非常瘦弱,武器装备也很差,有的人居然还穿着单衣冻得浑身青紫。但是在有意无意之间,这些士兵的眼中却能看到一丝凶狠,显然都是见过血的老卒。
张应金麾下的这些士兵,随他起兵已经快一年,与官军也打过几仗,麾下的士兵大部分也见过血。像这种士兵,只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养好了身体,经过一段时间的阵型训练,就能快速的成为精兵骨干。
刘宣将这六百多个老兵编成一个步兵营,以张应金充当营官,他的兄弟张应年担任副营官兼任前哨哨长,他的另外一个左膀右臂王铁汉任左哨哨长,刘宣也成建制的抽调张虎成麾下陈铁牛哨加入张应金营。
等收编了这支队伍,刘宣马上抽调棉衣,为这些士卒配备了冬衣御寒,然后杀牛宰羊,犒赏三军。
这一次,刘宣彻底将老底子刮了个干净,将剩下的耕牛全部宰杀,让后勤营的老人心中痛惜不已。
就在刘宣在延川县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之际,距离延川县百里之外的延长城头,正行来一队队凶神恶煞的官军。
这些官军披甲执锐、威风凛凛的蔑视着延长城头,一队一队的排着阵列进入县城。官军的中间,严密的保护着一抬四人抬的暖轿,轿中端坐着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文士,正是在三边官场上大名鼎鼎的洪承畴洪亨九。
洪承畴本是福建泉州人,从小家境贫寒,还沿街叫卖过豆干,万历四十四年中进士,现任陕西都道参议,也就是民间称呼的道台老爷。
在明代时,道台还不是一个固定的官职,既没有固定的品级,也没有固定的员额,都是因事设立,随意性很大。关于道台的品级,也是从三品到从五品不等,洪承畴历任道员,已经是正四品的官员。
明清的官制,总督、巡抚等官,都算是京官,他们在都察院中也都有职衔,洪承畴现在就担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是名副其实的朝廷大员。
洪承畴此人,之所以在陕西官场上大名鼎鼎,就是因为胆气豪壮、敢于击贼。在去年,洪承畴亲率壮勇,击败率先举兵的白水王二,然后再接再厉,先后两次击破王嘉胤,将名头最盛的王嘉胤赶入黄龙山中。
最令陕北士绅交口称赞的就是,洪承畴不惧流言、敢于杀俘,在与王二交战中,洪承畴俘虏饥民五百人,全部被斩杀在白水河边,就连脑袋也被筑成京观。
洪承畴这种残忍的杀戮,很快就起了很好的效果,在他的指挥之下,陕西北部的民乱很快就被平定大半,不少饥民惧怕洪承畴的大名,蜂拥而入逃入延绥。
在陕北农民军举起的初期,因为延绥巡抚岳和声与陕西巡抚胡廷宴的互相推诿,义军在两抚交界之处迅速的壮大。洪承畴此人颇有胆量,居然跨过了交界之地,进入了延绥巡抚岳和声的地盘。
洪承畴耀武扬威的进入延长县城,直奔县衙而去。
他麾下的家丁,正要将刘宣贴在县衙的那副对联撕下,却被洪承畴抬手制止。
流民岁月修得智勇双全。
征伐生涯练就铁胆雄风。横批:勇往直前。
洪承畴轻声将这幅对联念了一遍,让家丁将这幅对联小心的收起,然后轻蔑的笑道:“流贼不通文采,所写的对联粗鄙不堪,沦为笑柄。给老夫将这幅对联收起来,也好让京城的同僚好好欣赏一番。”
洪承畴进入县衙大堂之内,随身的亲兵纷纷取出茶具,为洪承畴烧水沏茶,而洪承畴自己也远不像刚才那样自信满满,他手中把玩儿着一柄白玉如意,不停地在大堂中四处乱转。
不大一会儿工夫,洪承畴的幕僚马宏良急匆匆的跑入大堂,轻声对洪承畴耳语了几句。
洪承畴心中大惊失色,手中的玉如意不由自主的滑落在地上,砰地一声断为两截。
洪承畴见心爱的玉如意摔落在地,也顾不上心中懊悔,连声问道:“这个消息可不可靠,你从哪里听到的?”
马宏良拱了拱手说道:“回禀东主,这个消息应该非常准确,小人的一位同乡,在延绥巡抚衙门当一个小官,这个消息,是他亲笔书写。”
“二十天前,流贼刘秃子率兵离开延长县城,七日之后,赶到延川县,三鼓之内,就攻破了延川城头。这一个消息,被延绥巡抚岳和声悄悄压下,准备等榆林镇官军回来再夺回延川县城。”
洪承畴拍了拍因为惊惧发麻的双手,仔细思量了一番说道:“如此看来,刘秃子所部还真是桀骜彪悍。延川城头比较坚固,又有城中士绅全力帮助,没想到连一个上午都坚持不住,此贼定不能以等闲视之。”
洪承畴将刘宣所写的那副对联拿了出来,让马宏良观看,开口问道:“此为流贼刘秃子所写,善德以为如何?”
马宏良字善德,与洪承畴是福建老乡,因为屡试不第,最后被洪承畴聘为西席,因为马宏良颇通实务,为人精明能干,很快就成为洪承畴的亲信幕僚、左膀右臂。
马宏良看了这幅对联一眼答道:“虽然流贼刘秃子不通文墨,所写的东西也粗鄙不堪,但是从这幅对联中,还是能看出一股草莽中的豪气,此人一定不能小看。”
洪承畴点了点头,非常认同马宏良的判断,开口答道:“自从前年流贼渐起之后,老夫先后与王二、王嘉胤两位流贼大寇交手。尽管这二人有些行事荒唐,但是还是不能轻易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