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沧录-第2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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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面色青白,身上白布一片血红。
她踮起脚替妇人擦去泪痕,奶声奶气问道:“娘爹爹睡着了吗?”
妇人哽咽着点了点头。
白袍年轻殿下微微阖眼,若有所思压低声音对巡抚司一路奉承自己跟在身后的巡抚问道:“天阙那边说要压下这件事?”
那个巡抚的面色有些难看,只能尴尬点了点头。
易潇指了指林意的尸体,轻声说道:“这个人也一样,一个时辰之内,我要最清楚的验尸报告,这件事天阙说了不算,你想要带好头上的乌纱帽,应该知道怎么做。”
说完之后,小殿下缓缓走到了中年美妇的身边。
他蹲下身子,轻柔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
妇人不知道这个年轻白袍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但当他踏进北巡抚司之时,身后便有一堆官员围着拥簇而来,偏偏没人敢发出一点动静。
厅堂里安静至极,而那些官员频繁对自己投来厌恶的目光,又只能止乎于此,无可奈何。
她知道这个年轻男人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所以她知道,只有弄出足够大的动静,吸引到这个年轻人的注意,自己夫君的案子才有可能被立下,被彻查。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有人说你含冤昭苦,在这里跪了一天。”
妇人怀中的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努力听着每一句话。
妇人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她先是擦去了脸上的泪痕,看到了身边这些大人物隐晦之间投来威胁意味的目光。
她苦涩说道:“大人我看见您指了指我家夫君,那些另外的大人们就立即把他抬走了,是不是案子已经立了?”
说这句话时,她顿了顿,努力想找一个别的词语划分场间的阶级,但她只能说出“大人”这个词,她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词。
这个温和蹲下身子的白袍年轻男人是大人。
这些向自己投来漠然目光的官员也是大人。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已经立案了。凶手很快就会被查到的。”
妇人听了这句话之后。
她证了许久。
这个女人搂得孩子更紧了一些,她闭上眼,更多的泪水却夺眶而出。
身边漠然而鄙夷的目光越来越多。
“我家男人是个很好的男人,他从来不会跟别人吵架的他连只飞蛾都舍不得杀,他怎么可能会有仇家?”
这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艰难。
“南巡抚司的大人对我说,我家男人是自己去惹了大人物,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大人物是谁,我家男人就是一个普通的描画师,当年上过战场,为齐梁杀过敌人的怎么会惹上大人物呢?”
她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你们都不了解林意,他说只愿一家人平安,其他别无所求,他不惹事,在外面连一句话都不会多说,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会像你们说的惹了仇人,哪里来的仇人?他不是一个恶人,真的不是”
“所以我不信”
“我真的不信”
怀里的孩子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大眼睛也湿润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沙哑着声音弱弱问道:“娘爹爹不是睡着了吗?”
妇人满脸都是难看的泪水,她止住了哭腔,没有再回答自己怀中女儿的问题,而是直直望向了易潇。
小殿下突然有些心酸于这个男人的遭逢。
林意的一生已尽,就算自己当时没有杀他,卫无道也没有杀他,到头来也是个痴子,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度过一生。
因果报应,轮回不爽。
他后半生过得如此谨慎,如此轻微,甚至卑微或许是想着能拿善报抵消恶果?
可世上还是有人会犯下别的恶果。
吃下这份恶果的人,又是何等的无辜?
易潇并不恨林意,这个男人当年只是天阙三组的一个组长,庙堂江湖多是身不由己,哪里能有善因善果贯穿终生?
哪怕是如今的自己,在大稷山脉杀了两千人,这份业力已然纠缠不清,终究有一天会遭了报应。
大家都是恶人。
以恶还恶罢了。
小殿下轻柔低眉,温和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林意的女儿转过脑袋,有些迷惘看着眼前的白袍年轻男人。
小殿下指了指那块白布,轻声说道:“他现在睡了一觉,要睡很久,很久很久,等到你长大了,他就会醒过来。”
林意的女儿轻轻嗯了一声,信以为真,接着想了想,学着她娘的措辞问道:“大人”
小殿下笑着纠正说道:“喊什么大人?喊哥哥。”
林意的女儿有些纠结。
她有些分不清大人跟哥哥的区别。
但她知道前一个是尊敬中带着惧怕,后一个则是尊敬里带着亲切。
她望向这个笑意温和的白袍年轻男人。
她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亲切。
所以她顿了很久,终究执拗摇了摇头,直勾勾望向易潇,很诚恳问道:“大人我爹爹他是一个恶人吗?”
小殿下怔住了。
世上有些距离,不是你肯伸手,对面就愿意牵过来。
终究有一道天堑,跨越不了。
易潇自嘲笑了笑,想着林意的死,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如今帮他的妻子立了案,这算是什么?大慈大悲?还是虚伪?
假仁假义。
只是有时候天真还没有死去,那个时候抬起头来,看世界看得迷迷茫茫,满是鲜花和盛赞,阳光和美好。
只是后来天真被杀死了。
林意的女儿眼里有鲜花,有阳光,只是那朵花正在枯萎,阳光逐渐黯淡。
每个人难免于此。
十六年前的林意或许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鲜衣怒马的天才男人,如此年轻便坐上了天阙组长的位置,剑气满胸膛,以酒浇块垒。
只是后来他的天真死了。
他也死了。
好在下一辈正替着他盛放花蕊,绽放阳光。
林意的女儿抿唇,很紧张等着易潇的答案。
易潇笑着说道:“这世上有很多好人,你爹就是其中一个。”
小姑娘望着那个白袍年轻男人起身。
接着一众官员众星捧月,离开了这里。
堂口一片安静。
她望向那个白布上闭眸的男人,有人抬走了他。
小姑娘面色凝重向他挥了挥手。
她名里二字。
就叫天真。
这个天真的姑娘很认真挥手告别。
林天真轻声对自己的娘亲说道:“娘,别哭了。”
妇人抬起头来,有些恍惚。
这个满脸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心疼替她擦去泪水,柔声说道:“爹说过,人死不能复生,哭再久也没有用的。”
妇人怔住。
林天真轻声说道:“娘要乖乖的,不然爹会很伤心的。”
所有的天真都会死去,可代替天真活下去的,未必就是卑劣,残酷,或者冷漠。
这个小姑娘闭上了眼,她很温柔踮起了脚尖,拥抱着自家娘亲的,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她再睁开双眼的时候,眼里是清清楚楚的平静。
天真的花朵和阳光都已经死去。
“娘,爹曾经跟我说过爹说他好久以前是个将军,杀过人,杀过很多人。”林天真轻轻说道:“爹说杀人呢,是要偿命的,有一天会有人找到他,把曾经的因果都做一个了结,到时候他都想好啦,没什么放不下的,就只有咱俩。”
“爹留了好多灯笼,画了好多的画,就是怕那一天来了,有人想着他,却见不到他。”
林天真蹲下身子,把南巡抚司拿来糊弄自己的灯笼轻轻吹灭,放到了一旁。
“回家吧,娘。”
小姑娘温柔说道:“回家看爹爹的灯笼。”
她牵起妇人的手。
妇人已经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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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仇恨的圆
“大人死因查出来了!”
“这个老人的确是死于剑伤,剑口很锋利,是软剑造成的,剑锋开口型号,在齐梁的兵器谱里记载,与一柄妖剑的数据很像。”验尸官与副手检验尸体,翻查着书籍,有些犹豫说道:“只不过那柄剑貌似”
小殿下平静说道:“芙蕖。”
验尸官有些讶然抬起头,接着点头说道:“的确根据剑伤的痕迹推测,这些伤很可能是芙蕖造成的,但芙蕖的主人那位居士大人,看起来并不像是弑杀的人,这个老人身上有这样的伤势,凶手已经称得上有些变态了。”
易潇挑了挑眉:“天阙的兵器库制造能力很强,只要有了一柄剑的数据,想造出同样规格的剑并不是问题,尽管无法与真剑杀伤力媲美,但造出的创伤型号总是一样的。”
“没错。”
验尸官很敬佩地附和说道:“因为这个老人的剑伤并非立即致命伤,大概是忍受了一个时辰还多的痛苦,才堪堪死去,如果是真正的芙蕖妖剑,那柄剑剑身带着煞气,不可能能撑过如此之久,从这一点可以判断出凶手用的剑只是一柄与芙蕖同样规格的仿剑。”
同样穿着白袍的副手指了指林意的尸体,皱着眉头说道:“这个男人也一样,与之前分析相同,凶手是同一个人,用的剑也是同一把剑,只是为了栽赃陷害芙蕖的主人。”
易潇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他的面色一直很平静。
他蹲下身子,看着卫无道沾染斑斑血迹的老迈身躯。
“倒提剑,自残式出剑,后背的剑痕由于握剑手段的单一,导致伤痕的受力状况不一样,偏向于乏力。”
易潇索性替这两人把话说完了。
“所以这个老人是自杀的,他就是凶手,先杀了这个中年男人,又杀死了自己。”
验尸官和副手有些不可思议对望了一眼。
“是大人”
副手似乎是惊讶于白袍年轻男人这些分析的准确,又有些质疑既然他早先就知道了真相,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喊过来?
而北巡抚司的首席验尸官则是犹豫了很久。
他顿了顿,说道:“殿下其实真正的致命伤,并不是他自残的这些。”
在北巡抚司兢兢业业很多年的首席验尸官沉默了。
他叫王武明,深知这个行业里水深能淹人,有些话不能说。
如果不是查出了老人身上的剑伤,乃是芙蕖伪剑的剑伤,他根本不会指出这些剑伤出自软剑,更不会指出齐梁兵器谱里芙蕖的剑锋开口与剑伤几乎没有差别。
因为那位居士大人来自大榕寺。
是当世唯一的佛门女子客卿。
退一万步,就算人真的是她杀的,自己验尸,也只能找个其他理由推脱,让真相被湮没。
太多大人物的目光聚集在这里,小小的北巡抚司承担不了这种巨大的压力。
而现在王武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出自己查到的真相。
易潇笑了笑,似乎看穿了这位首席验尸官的心思,他拍了拍后者的肩膀,示意那位副手离开。
等到这里彻底无人之时。
小殿下的瞳孔闪过一抹金色,他盯住这位验尸官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现在你说的每句话,都不会有其他人听见,我可以保证,没有人会影响到你以后的仕途。”
王武明犹豫了很久。
他苦笑说道:“殿下,我并非是害怕那些大人物的意志。北巡抚司的验尸官,我觉得挺好,也没想过再往上爬。只是有些事情我不敢妄下定论。”
他揉了揉脸颊,先是来到了林意的尸体旁边,忍不住说道:“一个人死了,他的尸体不会欺骗其他人,这个男人的身体素质很强,即便那柄芙蕖的主人剑术很高明,他也绝不会死得这么凄凉,一直到死居然都没有一丝抵抗。”
易潇有些赞许望着这个男人。
他说到这,顿了顿,望向不远处卫无道的尸体。
“更何况,这个男人的对手只是一个老人。”
“他生前应该受过一次伤,并不是剑伤,而是颅内的震荡,让他行动变得迟缓。”王武明大有深意瞥了一眼眼前的白袍殿下,轻声说道:“而他生前曾经有过修行的痕迹,修为在很多年前就抵达了九品,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手。”
这个首席验尸官轻轻探出一根手指,压在了林意额前。
“九品高手元力出窍,天庭饱满,他额前倾塌,修为在很多年前被人废了。”王武明轻轻说道:“一剑摧之。”
接着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心。
“殿下这个老人的真正致死伤,其实也不是他挥剑自残的那些伤口,就算没有这些剑伤,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位首席验尸官的眼神有些黯淡。
他平静说道:“有一道贯穿伤,在十几年来不断侵蚀他的身躯,像是受戒受罚,不断给予他痛苦,他早就该死在那道剑意侵蚀下了。”
“那才是真正的致命伤。”
“那道愈合的伤疤,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能够查出剑锋的尺寸,而这样出奇强大的威力,愈久弥新,也排除了凶器是兵器库赝品的可能性。”
王武明顿了顿。
他抬起头,望向易潇的眼睛。
与黄金瞳的主人对视。
这位首席验尸官,先后指了指两具尸体,先指林意坍塌的额头,再指卫无道贯穿的胸膛,接着平静说出了自己探知到的真相。
也就是这两道剑伤的来源。
“剑伤,来自六韬。”
易潇听到了这一句话之后。
脑海里所有的碎片,全都串联起来。
这个名叫狡狐的老人临死前所说的话。
“殿下,林意是我杀的,然后我自杀了。你要找的真相,又该从哪里去找呢?”
“很庆幸这件事的真相可以被说出来,而可惜的是有些事情的真相永远无法被说出,也无法被看见。”
“小殿下你该明白我的意思的。”
易潇抿了抿嘴唇。
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