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沧录-第4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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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万卷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搭在那扇巨大的银城门上。
他犹豫了很久。
手指的指尖一直在颤抖,世上任何的平凡人,在站在真正的神迹,或者真正的地狱面前,都会有这样的体验。
指尖距离白银古门还有一点距离。
在陈万卷犹豫的时间里,这个北魏年轻儒生,想了很多的事情。
他想到了自己骨子里流淌的太虚馈赠,那位城主送给自己的一份大礼,在吞衣峡动用之时,魂海上方如风雪飘摇,又如长夜将至。
此刻的感受便是如此,自己意念坚定,却无法在心湖里点一盏明灯,只能摇曳明灭,随波逐流。
他又想到了洛阳城里的那封牡丹词,咿咿呀呀的台戏,漫长又美好的童年,开满庭院的牡丹花,懵懂可怜又可爱的少女面庞
唇角微微翘起。
接着便是一抹苦涩。
邀北关的苦等,洛阳城的拒绝,吞衣峡的漠然,一路又一路走来,他等了这么久,居然等到了魏灵衫在兰陵城与易潇一同出席萧布衣婚礼的消息。
心湖里原本被冰霜冻结的水面,微微炸开一丝裂痕。
于是风雪交加,心湖裂开之后,这位儒术传人的胸口,生出了钻心的痛楚。
陈万卷闭上双眼,捂住心口,艰难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银城城门,整个人跌入黑夜当中。
他跌入永夜,撞到一袭白袍之上,宽大的银袍之下,似乎是一具高大却不魁梧的身子,那人银袍下的身子极为窈窕,腰段玲珑,白袍上风雪点点,大袍向前飘掠,整个人却捧着陈万卷的面颊,犹如一盏飘摇的烛火,向后轻轻掠去,双足连在地面滑行,一直滑掠到了一个宽大的座位上,向后坐去,身子沾到巨大王座的刹那,化为零零散散的风雪轰然撤散。
陈万卷向前跌去,双手撑在了王座之上。
“坐。”
有清凉曼妙的女子声音,在他背后不远处响起,如世间剧毒,勾人心弦。
陈万卷闭上双眼,颤抖着坐在王座之上。
他不敢去看那人的目光。
陈万卷的对面,银袍之下,是一个端坐在王座之上的女人,单手扶颊,彻底打碎了原先的那张面具,脱胎换骨,变了一副模样,风雪在她面前飘忽旋转,即便陈万卷睁开双眼,也不可能看清她的面容。
“是大魏皇帝派你来的?”
女子清凉声音再次响起。
陈万卷艰难平复呼吸,点了点头。
一片沉默。
女子的声音不容拒绝,“睁眼。”
陈万卷蹙起眉头。
他忽然想起,银城早已经被永夜吞噬,即便自己睁开双眼,应该也不会看清太多。
于是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一片漆黑。
万籁俱寂。
风雪飘摇,女人轻声说道:“我并不喜欢这里,因为这样的黑暗,我已经待了很久了。”
“可是我不敢离开北地,圣岛的剑宗明有‘因果’在手,一剑就可以杀了我。”
这是陈万卷第一次听到这个女人低沉幽怨的声音。
“你们大魏若是能拿十万甲堆死他,我便可以走出银城。”
微微的沉默之后。
女人冷笑说道:“不过你们做不到,就算曹家男人肯花这么大的代价去狙杀剑宗明,圣岛也不会坐视不管。”
陈万卷抿了抿唇,他低声说道:“大魏的敌人有很多,不仅仅是剑宗明,还有齐梁,西关,西域更何况,我们本无意与圣岛为敌。”
女人轻声笑了笑,不以为意的哦了一声。
“那么你来,是为了什么?”
陈万卷咬住下唇,这个动作是他谨慎时候的习惯,他眯起双眼,拢住袖袍,拿手指,轻轻指了指头顶。
一片漆黑。
满是漆黑。
坐在王座上的女人漠然说道:“你们知道我是从哪里出来的。”
陈万卷认真点了点头。
“大魏,只是想确认这件事情。”
女人冷冷笑了笑,她说道:“是的。就像你们想的那样。”
银城城主很是厌恶的抬起手,想要驱散这些漆光,以她的修为,风雪飘摇之间,撕裂出一寸又一寸的光明,可在无数永夜的拥挤包裹之下,黑暗瞬息重临。
“这些黑光,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好不容易逃出了鬼门。”
女人眉尖挑起,任由这些黑暗重新将自己包围,如潮水一般在地上凝聚,生霜。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可能是一个一个的,当他们确认了人间安全,永夜就会复苏,他们会行走在黑暗当中,并且将黑暗带给更多的人,每拉扯一人进入黑暗,他们就会活得更加长久,一直如此为了永生,大家心甘情愿堕落沉沦,既然进了鬼门,又怎会在意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女人笑了笑。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侧,指尖的风霜凝聚,扑闪两下,化为了一只凄白蝴蝶,停留在指尖摇曳。
“这具身体的主人,给了我一些人性。”
“我不喜欢之前的自己,没有见过光芒,过于贪婪,所以我也不喜欢那里的‘人’。”
“如果有可能,我当然希望人间只有我一个。”
女人笑笑,有些可惜说道:“但我阻止不了这些,没有人能阻止。陈万卷,不仅仅是大魏,还有齐梁,西关,东关,没有一处能够逃得了。”
陈万卷没有说话。
他低沉问道:“还有多久。”
女人有些意外,笑道:“要不了多久,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管他呢,没有人能阻止,便一定会降临。”
儒生便不再说话。
安安静静保持着双手叠放在膝上的姿态。
陈万卷低着头,陷入沉思。
他忽然抬起头,问道:“那么,之前的承诺呢?”
女人慵懒坐着,左顾右盼把玩着指尖的冰雪蝴蝶,没有想到沉默之后的这个年轻男人,居然问了这个问题。
“你不在乎大魏将亡?”
没有回答。
死寂当中,她忽然瞥见了这张痛苦中带着期盼的男人面孔,眼神里藏着熊熊火焰,礼貌而又克制。
她知道,当永夜降临,必然有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也有人拎起长枪捅破黑暗,有人怒而出声痛斥黑暗,也有人合上双眼选择视而不见,有人为重还光明转战千里,有人仍旧点灯苦读昼夜不分。
事无轻重缓急,只看一人在乎。
所以除了这些人,也一定有躺在床榻上呼呼大睡的,有盯着困苦百姓烧杀抢掠的,有媚颜屈膝谄跪而求生的。
有人生在世上,为家国大义,为天下苍生。
有人为自己活着,有人为他人活着。
有人心存执念,并且不愿放弃,无论是永夜降临还是南北大战,无论他的行为会导致什么后果
若是真有恶魔从黑暗中来,愿意帮他达成夙愿,他必然愿意出卖灵魂。
家国天下,并非不重要。
而是不够重要。
陈万卷一字一句认真问道:“你答应过我的。”
女人笑道:“好啊,剑宗明如果死了,我就帮你。”
她能够看清年轻男人的双拳攥紧,青筋毕露,努力克制,最终双手捏死扶手,硬生生将自己按在了那个王座上。
陈万卷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此刻想说出的话,都是苍白且无力的。
忽然之间。
银城城主的眼神里像是活见了鬼。
陈万卷衣袖旁边,有一抹漆黑的光芒无风自燃。
连同他本人也怔住了。
笼罩在风雪当中的永夜,无缘无故燃起了第一缕光明,接着便是第二缕,第三缕。
长夜漫漫,唯剑作伴,剑气切割黑暗与风雪,轰然驱散永夜!
一声清亮剑鸣。
北地银城,有一道白光射出,如太白天星,杀气毕露。
银城城主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看着头顶之上,笼罩而下的漆光,被剑气寸寸绞杀,方圆十里,百里,漆光在同一时刻**而燃,指尖的那枚冰雪蝴蝶,与漆光一同凋零,轰然碎裂,然后化为灰烬。
这世上唯有一人能够做到。
银城城主震撼无以复加,重新跌坐回位子上,浑身汗湿。
她喃喃说道:“这是,一人压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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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灯下的黑暗
鹅毛大雪,有几道黑点,艰难行走在大雪原中。
沉重的喘息声音。
“段大人的命令,是要查清楚西域的黑线,对比大魏城池的异常,绘制出一副地图。”
停顿之后,为首的黑袍人攥紧了双拳,抱住身子,声音发颤说道:“我们这一趟跨过西关来到这里,孤身涉险,容不得有闪失。要清楚,江轻衣再也不是我们的屏障了,如果出了问题,洛阳那边的身份暴露就算没有死在妖族手上,也要死在十六字营手上。”
一共六个人,尽数穿着黑袍,他们似乎并没有修为,裹着厚厚的大衣,踩在雪原上,每一脚都极为吃力,浑身沐浴惨白之色,眉须瑟瑟,相互依靠,腋下穿着一根粗麻长绳。
风雪同舟。
站在最前方的男人身材高大,将粗麻长绳绕在腰间,跨过两圈,死死栓在手上,东倒西晃,沉声说道:“都说妖族圣山崩塌之后,棋宫西迁,西域的妖兽几乎都退居到了更深的雪域,八尺山上幸存的荒人,半妖,将八尺山拢合成了一个派系。”
他忽然有些自嘲地说道:“似乎在雪崩之中活下来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棋公也是坚定不移的保皇派。这场浩劫之后,他暂时统领棋宫举族西迁,是为了等候大君的回归。”
一行人在风雪之中艰难行走。
为首的黑袍男人,遮掩容貌的黑袍边缘偶尔会被风雪扯拉而下,露出一张俊气的面容,他一直未曾停断过说话,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眯起眼,眼神里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愤怒,还有强烈的求生,而就在不断的说话过程当中,黑袍袖内轻轻颤抖,有着一缕又一缕的元气,顺延黑袍,向着雪地之下窜去。
森罗道抓了好几拨大魏的商人,其中不乏有一技之长的大师,譬如这六个人,全都是绘制地图的专精之师,在淇江合约签订之后,随着家族生意来到了大魏,近年来算是站稳了脚跟。
齐家就是这样一家,不及八大家强大鼎盛,却足以登上台面,门阀足够庞大,黑袍年轻男人有些自嘲的想,素日里见不到面、各司其职的几位族内长辈,几时想过会在此刻捆在同一条长绳上,一起走这茫茫大雪原,为洛阳姓曹的绘制地图?
在刀剑面前,金钱显得苍白而无力。
在国家面前,个人显得渺小而可笑。
森罗道踹门抓人的时候,领头的是个年轻而面色苍白的男人,一身黑袍,眉心猩红如枣,一副漠然高高在上,顺手杀了不愿跪下的逆徒,大发慈悲给余下的这六人,留了一线生机。
姓段的男人,要他们在半个月时间内带回一副关于制定西域区域,方圆十里的“黑线”绘制地图。
来到西域已经有十三天了。
这十三天里,让齐麟一直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他一直在以自己的元气,去探查自己方圆的动静,连带着整根粗麻长绳的六个人,都被自己的浅淡元气所护,没有收到太多风雪的侵蚀,不然以他们的羸弱身子骨,半个月后已经烂在这片雪原上了。
齐麟走江湖,出门游历很早,恰逢归家时候遇上了这等祸端,被误认为是精通绘制的族中子嗣,捆在这根绳上。
族中的长辈,他认得并不全,与自己同行的,也就一二个年幼时候见过,有些眼熟,其他的全无印象。
所以这根绳上除自己以外的其余五人,为了节省体力,大多保持着沉默。
齐麟只是默默观察着方圆的动静。
他有些担心姓段的殿会成员,会派出一队森罗道探子,早些在走江湖的时候,齐麟见过森罗道中人出手的模样,蛮横不讲道理,毫无人情可言。
齐家的老弱病残,妇女稚童,都还在段无胤手上,想要平安,需要那张地图来换。
齐麟担心的是,当自己一行人的地图绘制完成,森罗道出手杀人,取走地图,顺手将齐家也抹杀的干干净净。
现在看来,姓段的还算有些信用。
齐麟并没有发现有人跟随。
他忽然压低声音,拽紧长绳,咬牙切齿道:“森罗道的那些杂碎,还有姓段的手段下作,不得好死。”
齐麟抬起头来,望着一缕又一缕从天心垂落,然后贯穿整个人世间的黑线。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不仅仅是齐家所在的几座城池,还有西关,甚至到了如今的西域,都有这样的黑线,牵连着大地与天空,贯穿了光明与黑暗。
让齐麟觉得心中有些不安的,是这些黑线,似乎无法泯灭,自己的九品元气,能够稍稍的清除些许,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加强大坚韧的黑光。
西域的黑线地图绘制,已经快要结尾,令齐麟觉得古怪的,途径西域边陲,黑光的分布与大魏相差不多,杂乱而无章,越是接近西域,接近北方,黑光的密度便越是提升。
可到了制定的区域之后,这些从天心垂落的黑线,便忽然变得减少起来,原本数十步便可见到的漆光,甚至数百步都无法看见。
齐麟不太明白。
地图的绘制,往往是规律的集大成图,山势的走向,平原与河流,春夏秋冬的变幻,积水和降雪,干旱与洪涝。
那些隐蔽的,潜藏的,都可以在绘制的地图上找到规律。
齐麟抿唇,他想到了这个问题。
段无胤,或者说,站在段无胤背后的洛阳皇宫,想要从这张地图上得到什么?
关于黑线的,还是这片区域的?
信息的缺失,让齐麟无法想明白这一切,但他可以确定,自己的这一副图如果送到了曹家男人的手里,整个大魏的情报系统都在他的手中,无数的信息流淌,他必然会推出某个惊人的结论,这就是他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