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2808-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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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军覆没,唯独自己的弟弟、负有直接责任的副统领生还,曾国藩怎么向世人交代?怎么向皇上交代?没有温甫的阵亡,哪来的“一门忠义”褒奖!温甫虽破坏了进军皖中的大计,却又为曾氏家族挣来了天家的旷代隆恩。带兵打仗的曾国藩,是多么需要这种抵御来自各方猜忌的荣耀身份啊!它的作用,要远远超过温甫再募的五千湘勇!如何处置这个意外生还的弟弟呢?既要不负圣恩,又要让他继续活在世界上,曾国藩的脑子在苦苦地盘算着。
见大哥久久不语,曾国葆劝六哥:“莫这样急,你现在身体很差,无法带兵,回家休息两三个月后再说。”
“不!”曾国华蓦地站起来,坚决地再次请缨,“大哥,你就答应我吧!”
曾国藩苦笑了一下,将桌上那页《母弟温甫哀词》文稿拿起,递给曾国华说:“温甫,可惜你早在一个多月前便死在三河了。”
曾国华接过哀词,看了一眼,一把扯碎,笑着说:“那是讹传,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
“不,你早死了。”曾国藩重复了一句。看着大哥那张变得严峻冷酷的脸孔,分明不是在说笑话,曾国华顿时心凉起来,冒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大哥,你为何要说这话呢?我没有死,没有死呀!”曾国华凄惨地喊起来。
“不要喊!”曾国藩威严地止住,口气中明显地含着鄙夷,曾国华立时闭了嘴。
“哀词你可以撕掉,皇上的谕旨你能撕掉吗?”曾国藩从柜子里将内阁转抄的上谕找出来。曾国华一看,脸刷地白了。
“三河战败之后,迪庵的遗体很快找到,我等你等了二十多天,一直没有消息,派人查访也未找到,只能断定你已死。全军覆没,你身为迪庵的副手,也只有战死沙场,才能说得过去。我因此上奏皇上,说你已壮烈殉国。”曾国藩缓慢而沉重地说着。曾国华看得出,大哥在压抑着心中的巨大痛苦,听到最后一句话,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大哥继续说:“天恩格外褒奖,从优议恤,不仅追赠你为道员,还赏叔父从二品封典。我日前已申明,叔父大人早蒙赏从一品,请求加恩纪寿及岁引见,想必会蒙俯允。尤其是因你之殉国,皇上御笔亲书‘一门忠义’四字,我已命家里制匾悬挂黄金堂上。这是旷代殊荣,足使我曾氏门第大放光辉。你现在要生还回家,我将如何向皇上交代,我们曾氏一家如何向皇上交代?”
“请大哥再向皇上拜折,叙说我生还缘由,请收回一切赏赐,行吗?”曾国华试探着问。
“你说得好轻巧!”曾国藩瞟了六弟一眼,不悦地说,“欺君之罪,谁受得了?”
“这不是有意的。”曾国华分辩。
“纵然不是有意的,但天下人都知道你曾国华是杀身成仁的伟男子,皇上是优待功臣的仁义之君。现在又上折说你未死,岂不贻笑天下!此举将置皇上于何地?”稍停一下,曾国藩沉痛地说,“温甫,当‘一门忠义’的金匾从黄金堂取下时,你想想看,那会使我曾氏家族蒙受多大的耻辱!”
曾国华又起一阵冷战,他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有这般严重。沉吟良久,他问大哥:“如此说来,我今生已不能再带勇杀贼,报仇雪恨,显亲扬名了?”
“不能了。”曾国藩轻轻地答。
“好吧!”曾国华下了最大的决心,“我明日就布衣回荷叶塘,躬耕田亩,课子读书,了此一生。”
“荷叶塘你也不能回。”
“这是为何?”曾国华害怕起来,难道当一个厮守妻妾儿女的普通老百姓也不成?他简直不能理解。
“哎,温甫,你今年三十六岁了,怎么还这样不晓事?”曾国藩皱着眉头说,“三河战败,湘乡县几乎是家家丧亲,户户招魂,他们明里不说,心底里谁不把迪庵和你恨得要死。总是你们无能,才招致他们失去亲人。你若跟着他们一起战死,我曾氏全家尚能略感心安。你现在又未死回家,你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且我湘勇历来最恨从敌营中逃回来的人,你说是自己逃回来的,谁为你作证?乡亲们会说你害得兄弟们死去,自己又投敌乞命。到那时,千夫所指,只怕你曾温甫会无病而亡吧!”
贞干本想替六哥说几句,听了大哥这番话,吓得不敢再开口。
“带勇不行,回家不行,难道我真的要去死吗?”兄弟三人相对无言默坐良久,曾国华绝望地吐出一句话。
“温甫,你想到哪里去了。”曾国藩起身,走到六弟身旁,温存地拍着六弟的肩膀,细声说,“你是我的亲兄弟,大哥怎么会叫你去死。大哥为你想了一条生路,不知你情愿否?”
“请大哥明示。”曾国华已完全无主见了,唯有仰仗大哥。
“陈广敷先生,你还记得吗?”
曾国华点点头。
“前几个月,他来到蒋市街与我会晤,告诉我离开湘乡后,就回庐山黄叶观隐居。你去投奔他,拜他为师,后半生你就在黄叶观做一道人。陈先生是一个超脱尘世的人,你可以把事情的原委都说给他听,他不会怪你的,也不会张扬出去。你看如何?”
曾国华禁不住一阵战栗,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这个功名心极重,人世欲望极浓的曾六爷,听说后半生将要与黄卷青灯为伴,与古木山猿为友,心如刀绞,但反复想想,觉得现在已无路可走,只得勉强答应:“大哥,你让我悄悄回一趟荷叶塘,见见叔父大人和寿儿再去吧!”
“温甫,休怪大哥不通情理,你委实回不得家,趁着天黑赶快离开此地,不要让人看见了。过段时间,我要贞干回家一趟,将实情告诉叔父大人,再安排他们去黄叶观与你相会。平定长毛以后,大哥再到黄叶观去看你。”曾国藩说着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国华抱着大哥泪如雨下,贞干也在一旁抽泣。
曾国藩吩咐贞干不要惊醒厨子,悄悄地盛些冷饭给国华吃了,又收拾几件衣服,拿出一百两银子来给他。然后,双手抱着六弟的肩膀,嗓音哽咽,好一阵才说出四个字:“兄弟珍重!”
国华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军营。
待六弟走后,曾国藩又关起门来,与满弟密谈了很久。第二天,贞干亲自去三河战场寻找六哥遗骸。二十多天后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具棺木。一到军营门口,贞干便放声大哭起来,引得勇丁们纷纷出来观看。贞干走进屋,哭倒在大哥面前,高叫:“大哥,六哥的忠骸找回来了,可惜没有了头!”
“你是怎么找到的?不会认错吧!”曾国藩惊讶地问。
“哪里会错!莫说四肢还在,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
曾国藩抚棺痛哭,一边叫人打开盖板。曾国藩见躺在棺材里的那人除无头外,四肢都尚完好。他拉开死者的左裤脚,看到一道三寸长的疤痕后,立即喊起来:“温甫,你到底回来了,大哥找你找得好苦呀!”
说罢,又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后,他对四周围观的人说:“温甫八岁那年,爬上塘边一棵桃树摘桃子吃,我怕他摔到塘里去,便高声喝骂他。他吓得赶紧从树上跳下来,腿不慎被树枝划破了,一直烂了两个月才好,从此便落下了这个疤。近三十年来,我一直为此事抱疚。”说着说着,又对死者高喊:“温甫,我的好兄弟,你为国捐躯,死得英勇。大哥为你伤心,大哥也为你荣耀呀!”
曾国藩越哭越厉害,引得围观者嗟叹不已,在杨国栋、彭寿颐等人竭力劝说下,好不容易才止住。
夜里,曾国藩为温甫设了一个简朴的灵堂。湘勇将领们络绎不绝地前来吊唁,曾国藩对着温甫的神主诵读了哀词。并从第二天起,为六弟吃七天斋。到了第八天清晨,贞干带着二十多个勇丁,护送温甫灵柩回湘乡,曾国藩亲自送到盱江码头。
八李鸿章给恩师献上皖省八府五州详图
正当建昌军营因三河之变而士气沮丧的时候,围攻两年多的吉安城,终于被曾国荃的吉字营攻克。接着,鲍超趁陈玉成部返回天京附近、李秀成部再度经营苏南的时机,在皖南连打几次胜仗,站稳了脚跟。紧接着,李元度部又挫败从福建过来的太平军。这些胜利,使士气重新振作起来。曾国藩从吉安之胜中,看出了九弟倔强不屈的性格和带勇打仗的才能,认定他是个可当大任的人物。恰好康福这时又从老家跋山涉水来到了建昌。去年,曾国藩回籍不久,康福也请假回沅江去了。曾国藩赏给他的三百亩水田,王矮爹替他经营得兴旺。一到家,王矮爹又为他张罗着娶了一房妻子。康福将田产分为两半。一半归于弟弟康禄的名下。康福不愿意做个财主终老,他要建功立业,光耀康氏先祖,接到曾国藩的信后,便匆匆赶来了。曾国藩派他前往吉安,代他奖赏吉字营。国荃将吉字营安置后,便和康福一同来到建昌。
曾国荃送给大哥的战利品是一部《欧阳文忠公文集》。曾国藩轻轻地翻着这部已发黄发黑的文集,惊喜地问:“这是南宋庆元年间刻的,是欧阳子文集的最早刻本,你是怎么得来的?”
“吉安是欧阳修的故乡,大哥不是要我留意他的遗墨吗?”曾国荃得意地说,“打下吉安后,我也不管是不是欧阳修的后人,凡姓欧阳的,我统统把他抓了起来,要他们交出遗墨来,否则杀头。”
“你怎么能这样做?”曾国藩没有想到九弟用这种手段来搜集遗墨,倘若欧阳修九泉有知,岂不愤怒至极!
“不这样做,怎么可能得到它?”曾国荃指了指大哥手中的文集,“这样,几百个姓欧阳的互相商议,逼得那些欧阳修的后人无法,实在找不出遗墨,便以这部供在祠堂里的宋本来充数。”
“沅甫,你给我送回吉安去!”曾国藩生气了,板着面孔命令弟弟。
“大哥,这样的珍本到哪里去找?你若过意不去,我给他们三百两银子算了。”曾国荃不服气。
“九弟!”曾国藩严肃地说,“咸丰三年练勇之初,我便对你们说过,长毛毁孔孟、焚书籍,得罪了天下读书人。我们就是要抓住这一点,把读书人争取过来。在《讨粤匪檄》中,我将维护中国数千年的礼义人伦、诗书典籍昭告天下,也是为了得读书人的心。这些年来朝廷失政,老百姓易被长毛笼络,只有读书人才是我们依靠的力量。你以杀头的手法,逼一代文宗的后人交出他们的传族之宝,此事传扬出去,岂不冷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九弟,你要明白此中的利害!”
大哥的话有理,曾国荃不做声了。曾国藩把文集仔仔细细翻了一遍,递了回去,曾国荃默默地收下。
“沅甫,乘这次攻破吉安的好机会,你回家去一次,招募几千人,将吉字营扩大到一万人。看来,温甫收复皖中的未竟事业,要由你来担负了。”
大哥的话太合国荃的心意了。这次在吉安得的大量金银,正要运回家去买田起屋,为今后自立门户作准备,至于募勇扩建,更是他多年的心愿。
“大哥,无论为国为家,我都要和长毛血战到底!”曾国荃慷慨激昂地表示。在建昌小住几天后,便匆匆回荷叶塘去了。
不久,石达开率部离开福建,经江西、湖南向西开拔。朝廷分析石达开有可能入四川,急调曾国藩入川剿堵。一旦入川,则远离江宁,今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拿下它。这是曾国藩极不情愿的事。他上奏皇上,请求让他进兵皖中,为三河之役报仇。奏折刚拜发,荆七送来一封信。原来,这信是李鸿章从五里外的县城里,托人捎来的。信上说,咸丰二年六月与恩师在京分别后,第二年正月,便随同工部侍郎吕贤基回籍办团练,与长毛、捻子作战。这些年来,巡抚福济不明事理,钦差大臣胜保多方猜忌排挤,在安徽很不得意,欲投奔恩师,不知肯收留否?
曾国藩览毕微微一笑,对于这个年家子,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道光二十五年,李鸿章遵父命进京,投奔曾国藩门下,拜他为师。曾国藩见李鸿章长得身材修长,五官俊美,言谈文雅,举止倜傥,心中甚是高兴,更兼李鸿章有人所不及的乖觉,过目不忘的记性,深为曾国藩所赏识。道光二十七年,李鸿章与郭嵩焘一起中进士,入词馆,时年二十五岁。真个是少年高第,春风得意。曾国藩将他、郭嵩焘及同年入翰苑的陈鼐、帅远视为丁未年四君子。但李鸿章心气高傲,性格疏懒,为人不够实在,细节上不大检点,这些方面,与曾国藩脾性不合。李文安曾给曾国藩讲过他儿子小时候的一个故事:
李家以前养过一缸好金鱼。李文安一日偶与家人戏言,如今年金鱼产子多,则门徒中进学的多。后果然这一年产子很多,李文安扳着指头,数着这个可进学,那个可进学,又说长子瀚章今年也可进学。第二天,一缸金鱼全部死尽。文安奇怪,问家人,鸿章坦然承认。文安问何以害鱼。鸿章说:这么多人进学,唯独我不进,此鱼不可留。文安笑道:你今年只有十一岁,怎能进学?鸿章不语。李文安从这件事上,知儿子虽心高志大,但胸襟未免太狭窄,手段也太刻毒了。
这几年李鸿章在安徽打胜仗少,打败仗多,曾国藩也知道些。他甚至还听到过有人以“翰林变绿林”的刻薄话来挖苦李鸿章。曾国藩将来信锁进柜子,既不复函,也不派人传话,他有意要挫挫这个高足的锋芒。
十天过去了,没有动静,曾国藩派人悄悄地到建昌旅馆查看。回报说,李鸿章在旅馆读书写字。又过十天,曾国藩再派人去窥视李鸿章。回报说,李鸿章仍在读书写字,并无回安徽的表示。当天,曾国藩传令叫李鸿章来军营相见。
李鸿章一进军营,便急趋向前,走到曾国藩身边,行门生叩拜大礼。曾国藩凝然端坐,并不起身。待李鸿章行完礼,才招呼他坐下。六年多不见了,李鸿章已步入中年,战火奔波,使他面色黧黑,而腰板却显得比过去在书斋时硬朗多了。近来常感右目痒痛、精力不支的曾国藩,看到眼前这个踔厉风发的门生,又是喜欢,又是羡慕。
“少荃,这些年来你干了不少大事,人也发福了,官也做大了,现在是道员衔,还是按察使衔?”曾国藩充当过多次乡试主考和会试阅卷大臣,且诗文为一时之冠,故而门生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