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时-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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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堪破红尘心,便无需畏惧任何劫难,若是堪不破,叶施主谁也救不了。”
禅寂的话就像哑谜一样,她最是苦恼这些乱七八糟的佛偈,堪来堪去不若行好当下事,想多了不过是徒添苦果罢了。
所以,那时她听了这番话后便立刻将之抛诸脑后,不甚在意,她只想无忧无虑、潇潇洒洒地活着,他人、劫数、纷争…与她何干?
可如今,看见邢墨离去的背影,她忽然想起这句话,像不知何时种下一苦根,枝枝节节蔓延,引出无数苦果。
不安。
强烈的不安。
暮色十分,秋风乍起。
叶莲灯一人独自坐在窗畔,手枕窗牖,临街倚望,瞧着外面的街景。
平家村临近大漠,远处黄沙隐隐的呼啸声似是在呼唤归人。街上行人缩着身子裹在衣服里,低伏着走过长街。
渐渐地,暮色越来越深,寒风也越来越冷。大街上反倒变得游人如织,影影幢幢,平家村特有的红灯笼点亮了大街小巷。
平家村地方不大,酒楼、青楼之类的却相当多。仔细一听,满街的呕哑嘲哳互相交汇,织成一段悦耳和声,像琴韵中最悠长的猱音,有声更似无声。
而耳边近畔,冷风吹动窗棂,窗门吱呀吱呀作响。
寒风由拂在叶莲灯脸上变成刮在叶莲灯脸上,她越看越烦。遂关了门窗,也并不添多上一件衣服,径直下了楼,打算入了那温暖的灯火中去。
叶莲灯想找人喝酒。
楼下,冷冷清清,昏黄的灯光显得有些凄清。
“高大姐,走,喝酒去!”
“没看到老娘正忙着吗?”
高大姐终日重复着修容的工作,不是画眉临帖,便是在梳妆绾发。
叶莲灯含笑看着她,双手枕在柜台上,一瞬不瞬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音。“你这么美,哪里需要再打扮嘛,走,喝酒养颜哪!这附近可有什么酒楼可以推荐吗?”
“哼,就是底子好才要更加注重保养,哪像你家那个小白脸,长得还有几分模样,小脸惨白惨白的,叫人看了怪不舒服的。”
一听她口中的小白脸,叶莲灯就知道他指的是邢墨。也罢,让她误会去吧。
不过,这样叫也不是没道理。
邢墨身形清癯,许是为了掩饰真实身份,方便行事,才刻意作了副病容,再加上一把瑶琴,面有病容的温润琴师形象只要入了一次眼便再也难改了。饶是叶莲灯也曾被他给骗了。
但是一听“小白脸”这个带着浓重贬义的字眼,叶莲灯就懒得再理她了,省得她口里又蹦出什么更难听的词语来。
她扫了一眼高大娘,暗自叹道:本是个美人,奈何越画越丑。
麻子在睡觉。
他睡得肆无忌惮,整个身子都斜在椅子上,两只手松松垮垮地垂在地板上,那个位置叶莲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一次这个位置正好踩死了一只蟑螂。
真是个奇丑无比的睡相。
但令人惊诧的是,他的睡相难看归难看,但是极安静——他没有打呼噜。
也就是说,他有可能是假寐。
叶莲灯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一掌拍在桌上,一边喊道:“麻子,走,喝酒去!”
麻子一听喝酒,登时耸耸鼻子坐了起来。一看对面坐着的是叶莲灯这位债主,不禁打了个颤,奈何退无可退。
“我…我…”
“唉,我请。哪家酒楼最大,带路就是。”
麻子哈巴狗似的点头,两个人一溜烟就没影了。
平家村不愧是三国交界的边陲城市,这等寒风刺骨的冷天里酒楼中照样笙歌燕舞。
路边几乎全是各式各样的酒楼,叶莲灯吸了吸鼻子,一条街不仅酒香四溢,还处处弥漫着销金窟里的腐臭味。
麻子的背微微有些驼。
叶莲灯二人在路上走着,一位清冷美人和一个邋遢驼背的丑结巴并肩而行的景象引来不少路边人奇怪的眼神。
有些人甚至装作麻子的熟人借故和他攀谈起来,眼神却很不干净的往叶莲灯这个方向瞟。
“麻兄,今夜你又去喝酒啊?”
麻子没有作声,眼神却在颤抖。叶莲灯猜测那人应该是欺负麻子欺负惯了的,长久下来麻子便学会了沉默。
“那你怎么不去你常去的那家呀?带着这位美人不方便吧?”
“要不,本公子替你照顾这位美人,你春酣楼去见你的芸娘?”
高大娘曾说起过,麻子虽不至于“上老母下妻小中年一事无成”的潦倒凄惨,却也是个痴情的苦种子。
平家村有一家酒楼叫。春酣楼。它明面儿上是平家村最大的酒楼,实则是一座青楼。
春酣楼内有一位花魁叫芸娘,虽说不上有倾国倾城之姿,但在平家村几百家酒楼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这样一来,无数武林豪侠、朝廷权贵都想要抱得佳人归。
奈何那佳人瞎了眼睛,看上的竟是麻子。
说到原因,竟也是因为酒。
麻子有一日喝醉了,正巧遇上了同样喝醉的富家公子想要侵薄屡次出逃的芸娘。俗话说,酒壮怂人胆,麻子不知向老天爷借了几个胆子才打跑了那富家公子。
富家公子看重脸面,第二日便找人把麻子打了个半死。
而芸娘则回到了春酣楼,竟也不再逃了,甚至愿意接一些只需陪酒献艺的文客。
据高大姐说,芸娘是在等麻子为她赎身。
而麻子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想方设法去见芸娘一面,说些痴人说梦的谎言。
两个卑微到尘埃里的人也正是靠着这些谎言,苟延残喘,活到今日。
至于眼前的公子,明显是来戳人脊梁骨的,叶莲灯听得烦了,一脚踢开了那贼眉鼠眼的华服公子,还附赠了一句“真他娘的人模狗样儿”。
麻子一直沉默的看着,没有那种被欺压者一朝翻身的愉悦,无神的双眼像是枯死了一样。
叶莲灯瞧他这副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起他驼下去的脊背,似乎要给他扯出个人样来。
“春酣楼是吧?芸娘是吧?走!我请你!”
麻子晦暗浑浊的眼神里忽然有了光,微微抬起头,在一身浓稠的黑暗里,凝视那耸如云天的春酣楼。
春酣楼。
叶莲灯进这春酣楼差点就忍不住一路打进去,因为所到之处,人人都盯着她和麻子看。
麻子低低垂着头,几乎恨不得贴到地上去。他不敢抬头看那些人友善的眼神。
有时候,一个眼神本就比刀光剑影更加狠毒,更何况是来自一群人充满恶意的眼神。
“抬起头来!”眼看着麻子的背又不争气地驼了下去,叶莲灯恨铁不成钢地扯了一下麻子的衣领。
她就是这样一路上拽着他的领子走进春酣楼的,若非知情者瞧见了这情形,必然要以为这是大型捉奸现场。
周围许多花客都被吸引了目光,老鸨也跟着瞧见了,看这阵势略微有些不妙,于是赶紧过来打圆场。
“哟,姑娘,您是他的什么人啊?来这里是找湥з亩故钦摇
“我找你大爷!”
老鸨从来没见过这么凶的姑娘,被吓懵了一瞬。叶莲灯趁着这个间隙,一把扯过麻子,把他递到了老鸨跟前儿。
“是他要找芸娘,芸娘在哪里?”
老鸨怎么会不认识他?这个让她又感激又恨的人。
若不是他救了芸娘,她要到哪里去给她的摇钱树找个定心丸好让她不再寻死呢?可若不是他救了她,芸娘以死相逼固执地想要守身,她早就接了荤客替她敛了更多的财了。
老鸨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睛,细细打量叶莲灯,觉得她不是个善茬,于是和和气气地推脱到:“姑娘,芸娘是我们的花魁,要见她,是要花大价钱的,姑娘……”
她的话还没说完,叶莲灯就掏出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贴在了老鸨面上。
邢墨走得仓促,但好在邢墨走之前给她留了一些不小的银票,叶莲灯刚才不过拿出了十分之一。
老鸨的眼睛顿时睁得老大,脸上立刻开出一朵花,连带对麻子也热络地改口招呼起来。
“哎哟,姑娘,麻子大哥,楼上请,方才怠慢二位啦,还望您二位见谅…”
不等她说完,叶莲灯便已经扯过了麻子迅速上了楼。
春酣楼一共有四层,为了凸显其华贵,建设者特意将每一层楼都建得很高,而芸娘住在最高层。
因为来这里的人少不得有一些相约作乐来此的,故而,楼梯设在酒楼中央,为方便来往宾客识人。
叶莲灯拽着麻子往顶楼奔,霎那间从最底层穿到了最高层。
叶莲灯站在高处俯视楼下寻欢作乐的人们。
觥筹交错,鬓影衣香。
人人皆癫狂疯魔地沉醉在极乐的世界里,明明身在俗世间最艳俗的场所,却高兴得仿佛忘掉了世间最肮脏的恶俗一般。
她的脚步忽然被定住。
脑中闪现出一个无比陌生的画面来。
好像许多年前、又亦或是在梦中,她也曾看过这相似的夜景。不同的是,那夜景更加癫狂,更加燥热,有伶人欢唱不停、有美人扬袖起舞、有公子拨弦浅笑、还有什么东西,和那夜满城灯火极致地燃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声控灯:你走吧,别回来了
醋王墨:都不送我,不回来了
一天之后~
墨某人提着一坛梨花酿和好几串糖葫芦一(mǎn)脸(liǎn)淡(qī)定(dài)地回来了,然后某灯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只能一(pò)脸(bù)嫌(jí)弃(dài)地扑进了某人怀里…
第15章 拾肆 芸娘
因为春酣楼过高,邻近的建筑均矮了它一大截,故而叶莲灯站的和麻子站着的最高层上,许是钻入了些许冷风,竟让人感觉到丝丝渗骨的凉意。
说凉,还因为传来的琴音也带着刺骨的凉。
最高一层只有一间屋子,想必就是芸娘的房间。
房间里灯火通明,看得人心生暖意。
房中主人似乎在弹琴,那琴弹得虽不如邢墨那般出神入化,勾人心魄,却也能听出弹琴人技艺不落俗套,琴韵不落凡尘。
只是那琴音期期艾艾、缠绵来缠绵去,似是胸中千壑欲言又止,到了最后反倒化成了寒凉恨意,听了直教人砭骨恶寒。忽的,弦音一滞,一切复归了然。
芸娘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在门外。
“谁?”
叶莲灯推搡了一下麻子,麻子抬手正欲扣门,动作到一半却又放下,嘴里无奈地低叹一声。
叶莲灯觉得他把男人的脸都丢尽了,就没见过这么磨磨唧唧的男人,打算直接一脚把他踢进去,芸娘却好像透过那一阵微微的轻叹分辨出了心上人的声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的同时,叶莲灯只听见一个极柔软好听的声音传来,内中柔情似可化骨。她瞬间理解了为何会有那么多世间英豪甘愿沉溺于温柔乡。
“郎君,是你吗?”
郎君那一唤,听得叶莲灯心都酥了,莫说是麻子。他当即推开门,将朝思暮想的美人一把抱在怀里。
“阿芸,对…对不住,我…我这么久才…才来看你!”
“郎君,只要你还活着就好了,只要你不被人欺负就好了,阿芸唯愿你能平平安安。”
“阿芸,都…都是我没…没用,不能把…把你赎…赎回去…”
“郎君别这么说,只要阿芸隔一段时日能见你一面,知道你尚且安好就已经很知足了。”
……
两人几句话下来就已经忍不住要哭了,叶莲灯也不好打扰他们,就站在一旁看着这对重逢的苦命鸳鸯结结巴巴地你侬我侬、甜言蜜语。
“咳,您二位久别重逢,但能稍微体谅一下我的感受吗?可以先进去再叙旧不”
过了好一会儿,叶莲灯发现他们好像完全忘记了有她这么个存在,便忍不住咳了一声。
芸娘一惊,缓缓从麻子怀里抽出来,梨花带雨地看着叶莲灯,柔声问道:“这位是?”
叶莲灯凉凉道:“打杂的!”说完便大剌剌地推门先进去了。
“……”麻子牵过芸娘的手,也跟着走进了屋子,“救…救命恩人。”
两个人情不自禁,又如胶似漆地黏了好一会儿后,芸娘终于舍得为她这个姑且算半个恩人的“不速之客”倒了杯茶,叶莲灯这才有机会仔细欣赏美人。
芸娘约摸三十出头,一袭白衣虽是花魁青楼,却并未沾染一丝风尘味,她的眼神清澈柔软,皮肤白如凝脂,一举一动虽是盈盈娇弱,煞是惹人心生怜爱,可叶莲灯却在她举手投足之间,觉出有一股淡淡的坚毅英气来。
芙蓉美人姿,秋菊清素骨。
的确是个不俗的女子。
叶莲灯忽然有些好奇,麻子究竟是多走运竟能得了这花魁的真心。
麻子不仅结巴,还人如其名,满脸麻子。
叶莲灯通过他的声音猜测他也不过三十来岁,但他嗜酒成性,加上常年微驼着背,乍看来就像是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一般,和芸娘站在一起时颇容易让人误解为父女。
“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啊?”叶莲灯不知想起什么,随便地问道。
麻子正欲开口,芸娘已经软软道:
“我是十年前从东边逃难来的。那时,天下武林处处纷争不断,我们这些贫寒人家只有一路西逃,逃到最后无处可去,亲人也悉数死在了逃亡途中,我便随乡邻们来到了平家村。再然后,妈妈瞧我姿色尚可……”
“啧!花魁大美人,你这叫姿色尚可,你再谦虚也得给我留点面子呀。”
叶莲灯一脸不以为然,夸张的语气让芸娘觉得她倒是很好相处,竟跟着被逗笑了。
她刚想再说些什么,谁知叶莲灯话锋一转,接着问道,“东边?大漈还是东洛?还是说是昭晏?”
“我和郎君都是大漈人,叶姑娘你是哪里人呢?”
“诶呀,正巧了,我也是大漈人。我最喜欢大漈的紫竹林、墨阳镇,还有那个风雪城了,听说风雪城里当年还出了好些个顶有名的江湖门派,你记不记得?只可惜都不怎么走运,只要有一个势力略微要超过其他门派,门中就会有人死于非命。那个才叫惨哪。”
芸娘笑笑道:“我不过普通人家出身,哪里晓得那些江湖大事呢?叶姑娘你年经轻轻,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少,实在令芸娘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