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宏图-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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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胳膊再度被常婉淑拉住,身体被扯得踉踉跄跄。正挣扎着准备再替爱侣说上几句,却看到宁彦章将头转了过来,满脸坦然,“你别急,我自己能应付得来。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了,先前答应你的那些,将来拿什么去兑现?!”
“走吧,走吧,阿爷正在火头上。你说得越多,越是火上浇油!”常婉淑也将嘴巴俯在自家妹子耳畔,低声开解。
“那你,你自己小心!”常婉莹挣扎了两下,终究没自家姐姐力气大。抬起泪眼眼看了看宁彦章,用极低的声音叮嘱,“别跟他硬顶。他那个人,气头上跟谁都不讲道理。等气消了,我再跟你一道想办法!”
“嗯!”宁彦章笑着点头,加快脚步,追向常思。
这个女子愿意跟自己面对全天下的人,包括她自己的父亲。这个女子愿意跟自己生死与共。自家父母不在,请不起三媒,下不了六聘。但无论如何,却不能让他为了自己跟家人闹翻。所以常思讲理也罢,不讲理也好,自己都只能独自去面对。反正,反正全天下的女婿,都少不了要过老岳父这关!
听自家女儿胳膊肘全都拐向了外边,常思心中的邪火越烧越旺。用眼睛瞪开上前试图替自己提供保护的亲兵,用大脚踹开凑过来试图缓解气氛的幕僚。像一头下山的老熊般,一步步远离道观,一步步,将脚下的地面踩得摇摇晃晃。
宁彦章缓缓在后边跟着,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步亦步,趋亦趋,将彼此间距离始终保持在五尺之内。
一老一少两个胖子,相跟着离开战场,离开满地的血迹与尸体。一直走到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外,常思才猛地转过身,厉声断喝:“姓石的,我们常家到底欠了你什么?你居然要赖上门来,将我们家搅得鸡犬不宁!”
他是军中宿将,半辈子杀人无数。因此稍微作势,便如同有一块万钧巨石直奔小肥的头顶压了下来。然而,这种百战余威,对小肥却起不到多少作用。年青人只是礼节性地退开了半步,就再度站稳了身体,笑着拱手:“晚辈愚钝,无法理解您老到底在说些什么!晚辈原本在山寨里好好地做强盗,却被汉王殿下派人不远千里给捉到了河东!若是能逃,晚辈在半路上早就逃之夭夭了,塞北江南,哪里不比在河东安全?又怎么可能专门跑来赖上您?况且晚辈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变成了石延宝!对石、常两家的旧日恩怨,更是一无所知!”
“嗯?”早料到对方必然会巧言争辩,却没料到,小胖子争辩得如此理直气壮,常思的眉头顿时微微一跳,撇着嘴,冷笑着道:“如此说来,你认定了你不是石延宝了?”
“当石延宝,有什么好处么?”宁彦章想了想,苦笑着摇头,“按照汉王麾下那位郭大人所说,肯忠于石家的,早就被张彦泽给斩尽杀绝了。此刻汉王也好,什么符家、高家也罢,争相想把石延宝握在手里,图的也不过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自李唐以来,哪个傀儡天子得过善终?莫说晚辈想不起自己是谁,即便能想起来,恐怕姓宁,也远比姓石为好!”
“你倒是不傻!”常思歪着头,上下打量宁彦章,撇着嘴点评。
这个年纪的半大小子,他见过无数。但要么木讷闭塞,要么浮华跳脱,在唾手可得的富贵之前,更鲜有人能保持清醒。唯独眼前这位,居然做到了不卑不亢,淡定从容。即便天忽然塌下来,好像也能坦然面对一般。
“晚辈只是这里受过很重的伤,忘了一些事情。”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里,宁彦章轻轻地抬起右手,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头顶。
“那你唆使婉儿以救命丹方要挟汉王怎么算?!”常思却忽然又变了脸色,抬手将腰间佩刀抽出一大半儿,“你以为你是谁,居然还敢跟汉王讨价还价?且不说汉王已经登基为帝,贵为天子。即便他此刻尚未登基,还要继续隐忍,下令屠了你们这座破道观,也如杀鸡屠狗一般。全天下人,谁还敢替你们喊一声冤枉?!”
“前辈息怒,此事,晚辈最初并不知情!”宁彦章微微扫了一眼寒冷的刀锋,笑着摇头,“晚辈知道之时,信已经送出好些天了。”
“那你们这些蠢货还不知道躲远一些?还蹲在道观里等着汉王的兵马上门?”常思闻听,愈发怒不可遏。上前半步,吐沫星子如瀑布般往外喷溅,“你们这些蠢货死了都不打紧,又何必连累我的女儿?”
“晚辈原本以为,帝王会有帝王气度!”宁彦章后退半步,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脸上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当山贼况且还得讲规矩,更何况准备一统九州的开国帝王?晚辈没想到自己想错了,晚辈更没想到,汉王他真的会一点儿吃相都不讲!”
吃相,当皇帝的居然被山贼笑话没吃相。作为皇帝曾经的铁杆心腹,常思顿时被憋得打了个嗝,粗气连连。、
但是他却无法反驳宁彦章说得不对,派兵进攻道观,杀百姓灭口这件事,的确过于不讲究了。虽然兵马并非汉王刘知远所派,但此行动一展开,就将汉王对身边的人过于纵容,对手下军队控制力不足这两大问题,暴露无遗。
稍微后退了半步,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吃相?此乃乱世,持刀者为王,谁在乎什么吃相?帝王一怒,流血千里再正常不过,更何况你们主动捋虎须于先?”
“可乱世总有终结的时候。晚辈不认为,汉王觉得他自己西去之后,留下的还是一个乱世。”宁彦章笑了笑,应对起来愈发从容。“况且帝王一怒,固然流血千里。壮士一怒,亦可流血五步。只要流在了关键位置,不在乎血多血少!” (注1)
注1:此语出自战国策,魏策。原文为: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 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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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余韵 (二)
第十章 余韵 (二)
壮士一怒,流血五步,乃是《战国策》里,唐雎对秦王说的话。拜郭允明这个“严师”所赐,比起当初在瓦岗寨,小肥的诡辩水平已经提高了十倍不止。非但典故用得精准,其中所涉及到的内容,也与今天隐隐相似。
的确,杀千把个无辜,血洗道观,对汉王刘知远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儿。这辈子,无论他,还是常思,郭威,史弘肇等,都没少杀了人。其中很多死者肯定也不完全是咎由自取。可扶摇子毕竟是一代道家宗师,门下称弟子者无数,根本不可能被斩尽杀绝。眼下九州分裂,称王称帝者也不止刘知远一家。万一被有心人拿此事大作文章,甚至暗中出钱出力支持道门复仇。今后刘知远就有的是时间头疼了。
无论出门赏景,领兵行猎,还是到访大臣之家,凡离开皇宫,身边的防卫力量就必须得加强十倍。甚至求医问药,礼敬天地之时,都得多加十二分小心。稍不留神,恐怕就有荆轲、聂政、大铁锤之流突然跳出来,搏暴君于众目睽睽之下。
“你倒是生了一张利口!”常思自知在跟刘知远讨价还价这件事上,无法多指责对方。缓缓将刀刃又压回鞘中。缓缓围着少年人踱步,“只可惜,生错了年代!这年头,空有一张利口没任何用,想要跟人说理,手中就必须握着刀把子!”
被人绕着圈子盯着看,自然不会太舒服。特别是被常思这种满身血腥气的人盯着看,那简直就像待宰羔羊面对屠夫。然而宁彦章偏偏无法躲避,只能笑了笑,故作淡然状,“前辈说得在理!可晚辈手中如今没刀,所以也只能先把该说的话尽量全说清楚!”
“嗯,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常思终于如愿占据了上风,冷笑着停下了脚步,“你今日准备如何了结此事?自己想,别往道观那边看,别指望事事都找别人出主意!”
“前辈既然来了,自然由前辈做主!”宁彦章被说得脸色微微一红,摇了摇头,轻轻拱手,“前辈刚才也说过,此刻刀并未握在晚辈手上!”
“嗯?”常思没想到小胖子学得这么快,眉头再度微微上跳,眼睛深处,难得地露出几分赞赏,“老夫怎么做主,你都不会抗拒么?”
“正是!”宁彦章犹豫了一下,满脸戒备地点头,“但仅限于晚辈本人。道观那边,前辈还得去问问家师!”
“那牛鼻子老道的意思有什么好问的?若不是你给婉儿出的主意,跟汉王讨价还价,此等馊招,就必然出于他这个老糊涂之手!”常思迅速朝道观方向看了一眼,冷笑着撇嘴。“常某救了他的命,不找他要报酬已经算是便宜了他,他还有怎么资格在常某面前指手画脚?”
宁彦章知道自己这边筹码不多,果断闭上嘴巴不多说一句废话。对方虽然声称只为了救女儿而来,但扶摇子却不仅仅是他宁彦章一个人的师父。于情于理,长生门一众道士以及被牵连进来的无辜百姓,都不会再有什么危险。至于自己,好像挣扎也罢,不挣扎也罢,结果都是一个样。身为刘知远的心腹爱将,常思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自己离开。而自己即便离开了刘知远的地盘,外边还有符彦卿、李守贞、杜重威等若干人在等着,照样无法平安此生。
“继续说啊,你不挺机灵的么?怎么没词了?!”那常思却不肯轻松让他过关,撇着嘴,不屑地数落。“你们长生门上下,就没有一个机灵的。光知道卖嘴,这年头,嘴巴再厉害还能强过刀去?”
宁彦章笑了笑,继续做洗耳恭听状。一颗心,却早已飞到了天边上。谁握着刀谁就有理,胜者通吃,败者家破人亡。从唐末到现在,战火绵延数十年。人们早已习惯了杀戮与背叛,人们将弱肉强食,胜者王侯败者贼,早已奉为至理。
可这并不正常。存在,却未必就合理。一个正常的世道,普通人应该不偷不抢不骗,也能活得下去。人和人之间应该彼此间有一定信任,而不是白首相知犹按剑。更不该每天睡觉时枕头底下都要藏着一把刀。天大地大,道理最大,而不是谁能杀人,谁就高高在上,出口成宪。
“……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要么老实在道观里蹲着,要么就先弄清楚了人间规矩,再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插手!像这样胡乱搀和,早晚得把整个长生门上下所有人的性命全搭进去!”将道观这边前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尽数嘲讽了个够,常思又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背对着小肥说道:“这次算便宜了你们,汉王那边,自然由老夫去打官司!但以后,别指望还有其他便宜可占。还有,你以后请离婉儿远一些,否则,休怪老夫对你下狠手!”
“轰——”仿佛当头又被人狠狠砸砸了一铁锏,宁彦章的身体晃了晃,眼前金星乱冒。以后请离婉儿远一些!离婉儿远一些!你有什么资格,跟婉儿在一起?!且莫说你这个前朝二皇子,根本就是别人指鹿为马。即便你是真的?在自家小命儿都随时不保的情况下,你有什么资格去靠近婉儿?
有股咸腥的味道,从胸口直冲嘴角。宁彦章咬紧牙关,尽量不让血从自己嘴里喷出来。踉踉跄跄向前追了几步,他俯身下去,拱手道谢。“多谢前辈仗义,救我长生门师徒!”
“嗯,顺手的事情!不值得一提!”常思的身体微微一顿,脚步继续以原来的速度向前迈动。身后这个小家伙抗打击能力很强,若是寻常少年,被自己勒令不准接近婉莹,即便不变得失魂落魄,也会跳起来大闹一场。而此人,却先想到的是自己对长生门的活命之恩。就凭这一点,倒也不枉他生在帝王之家。
然而,接下来从身后传入耳朵中的话,却让他心头刚刚涌起了一丝欣赏荡然无存。“但晚辈必须把话说明白,晚辈与令爱,已经有了白首之约。”
“所以您老最后一个要求,请恕晚辈难以从命!”宁彦章说得很慢,但每个字,却清晰无比。常婉莹没在乎过自己会拖累她,常婉莹没在乎过自己几乎一无所有。既然如此,自己就没资格退缩,哪怕面对的是常婉莹的父亲,六军都虞侯常思。
“你找死么?”常思猛地转过身,再度手按刀柄,双眉倒竖,两眼圆睁,就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狮子。
“晚辈与令爱,已经有了白首之约!”宁彦章的目光与他相对,咬紧牙关,努力做到不闪不避。父母皆爱子女,常思的想法,他能理解。换了自己与此人易位而处,恐怕也不赞成把女儿嫁给一个朝不保夕的家伙。
但是,自己却不会永远都朝不保夕。自己可以努力去改变,努力去抗争,哪怕最后仍旧会失败,至少要让自己这辈子过得无悔无憾。至少要让常婉莹知道,她没看错人。她选择的男人,生来就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晚辈跟她承诺过,如果脱离此劫,今生永不相负。晚辈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但说出来的话,也绝不会再吞回肚子!”轻轻笑了笑,他继续补充。就像对方手中的刀根本不存在,周围也没存在着数百骑兵精锐。
“你找死!”常思又低声骂了一句,抽刀出鞘,略带一点蓝色的眼睛里,杀机毕现。“莫非你以为,老夫真的不敢杀了你?”
“前辈当然敢!”宁彦章头皮一阵阵发麻,脸色却没丝毫变化。再度向常思拱了下手,非常礼貌地提醒,“无论是为了汉王,还是为了前辈自己,杀了晚辈,都可以减少许多麻烦。然而晚辈请前辈不要现在动手,更不要让婉儿看见。在她心中,前辈始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看见了又怎样?看见了,刚好让她死心!”常思鼓起满身的杀气,却无法令宁彦章后退半步。心中有些真的发了狠,笑了笑,握在刀柄上的右手,青筋缓缓浮现。
“死心和心死,是两回事。况且晚辈也不会束手待毙!”宁彦章笑着侧开身体,用脚从地上挑起一根被“匪徒”丢弃的长矛。接在手里,缓缓拉远与常思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