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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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猎鹿(4)
还是徐大眼明白好兄弟的心思,见李旭疯子一般哪里人多向哪里冲,知道他是第一次经历这么大规模的战斗,被部族仇杀时出窍的冤魂迷惑了心神,赶紧提矛冲了过去,附在其耳边用汉语大叫了一声:“春秋无义战,如果今天是我们输了,下场不会比这好过!”
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完此言,李旭果然不再乱冲乱撞。揪出当日斥候头目为自己的行为找个借口的幻想虽然在瞬间破灭,脸上的神情却也不再那么迷茫。
草原就这么大,一个部族的崛起必然踏着另一个部族的尸骨。对于苏啜附离、阿思蓝等霫族武士,他们心里可没有李旭那么多负担。徐大眼用连环计击溃索头奚部,实际上等于在死亡边缘上将月牙湖附近的各个霫族部落拉了回来,否则,一旦让索头奚人在附近的草场上缓过元气,凭借该部的人口数量和对战争的理解能力,霫族诸部的下场或者是被征服为奴隶,或者是被驱逐到西边的戈壁上自生自灭。届时,索头奚部做的事情将与诸霫联军今天一样,不会心存半分怜悯
武士们挥着刀,在索头奚人的营地内外尽情扫荡。这个被突厥人从索头水边赶出来的奚族部落非常富足,虽然已经在迁徙和战争中丧尽元气,但长老们家中储存的铜器、玉器、石雕等奢侈品亦远远超过任何一个霫族部落。特别是那些从长老们家中抄出来的玉石雕刻和混杂着金丝的皮革编织品,几乎件件巧夺天工。
奚人在北周时期就已经因手工精湛而闻名,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和积累,技艺更是已臻化境。很多物品当时长老们若是肯捐献出来向苏啜部交换战俘,随便一件都可以晃花诸霫联军中那些没见过市面的乡巴佬们的眼睛。甭说被扣留在苏啜部的八百多战俘了,就是人数再多上一倍,也可以平安无损地交换回来。
只可惜诸霫联军事先不知道奚人的收藏这么富足,没提出以金银玉器交换战俘的要求。而索头奚的长老们也从来没打过自家财宝的主意,不会主动为了治下的牧人损耗自己的家产。到了如今,长老们只能趴在地上苦求,期待苏啜西尔等人在搬空了自己的财产后能发发慈悲,留下自己一家大小的性命。
无节制的屠杀和掠夺足足进行两夜一天,直到第三天早晨,苏啜西尔才在徐大眼和李旭的劝说下,命令武士们停止了报复。到了此时,索头奚营地周边一百五十里范围内已经被武士们梳理了一遍。眼下这个总人口曾经超过一万的大部落几乎全族被俘,只有在更远的地方放牧,听闻战争消息即举家搬迁的四十几户牧人逃进了戈壁滩内。从此,自北魏以来的闻名草原的奚族五部就变成了四部和一个零头,直到二十余年后,才在契丹人的帮助下慢慢恢复了五部争雄的局面。
“我知道你们中原人心软,但这是草原,事情必须用草原上的规矩来解决!”苏啜西尔望着属下供奉上来的如山珍宝,意犹未尽地向两个异族年青人解释。“如果我不准他们抢掠,下次就没人愿意为部落而战。他们为部族流了血,就要用敌人的血和眼泪还回来!”
说完,伸手胡乱一拔拉,将眼前的珍宝分成高低大小相等的三分。手指着其中一份说道:“一份归公,一份归我这个族长,另一份你们兄弟拿去分。咱草原上的规矩,谁的功劳大,谁拿最大的一份。”
“晚辈不敢贪功!”徐大眼笑了笑,婉言拒绝了西尔族长的好意。他帮助苏啜部炼兵的目的只是找个机会将多年所学与领兵实践相印证,以便将来回到中原后可以建立更大的功业。至于苏啜西尔手指的财富珍宝,对店铺开遍河南河北的徐家而言,的确还看不上眼。
李旭的目光却在刹那间呆滞。他没有拒绝,也不敢笑纳。对于他这样一个出身破落商户的子弟而言,苏啜西尔赠送的珍宝已经超过了他梦中曾经梦到的最大数目。但那珍宝上的血腥味道,却熏得他浑身发冷。
“我是来草原避兵祸的!”李旭心中默默地想,“但我却给这里带来了兵祸!”
春秋无义战,草原上从来没统一过,所以任何一场战争的正义性都是相对的。或者说,没有任何一场战争属于正义。不是我杀你,就是你杀我,这种事情司空平常。要想不被别人杀,自己就得提起刀来杀人,任何部族没有第三条道路可选。李旭不是死板之人,他理解诸霫联军的无奈。也明白苏啜西尔对自己是一番好意,换了别人,西尔首领未必会肯拿三分之一战利品与之分享。但是,此刻他的耳朵里却充满了奚族人绝望的哀嚎声,每一声都如鞭子,抽打在他骨髓之上,让他忍不住想打哆嗦。
“怎么了,附离,你病了吗?”苏啜西尔正惊诧于徐大眼的客气,猛然见李旭在一边瑟缩,关心地问道。
“可能是血战后受了风!”徐大眼伸出手来,摸了摸李旭的额头。
初次上战场的人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血战后因为忙着脱下皮甲擦洗身体而着凉的事情时有发生。这种病可轻可重,身体强健的人几天就能恢复过来,身体单弱的人却有可能就此一命呜呼。
苏啜西尔听徐大眼如此说,再看看李旭那憔悴的脸色,大吃一惊。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边用力挤压腕部的血管,边大声向外边喊道:“来几个人,赶快准备热水给附离洗澡。让额托长老准备几只活羊,今晚替附离驱邪!”
“呃,呃!”李旭如从恶梦中惊醒般低叫了一声,抬起了头。额托长老的治病手段他可是见识过的,什么草药、石头、泥灰煮上一大锅就向病人嘴里灌。把病人灌昏了后,一边向其身上淋羊血,一边摇着穿了铜铃的牛扇骨跳舞。苏啜部的人对这种治病方式信若神明,可在李旭和徐大眼看来,此方和刑罚差不多,好人被他这么治几次,十有八九也给治死了。
吃了这一吓,李旭不敢再继续发傻。看看满脸关切之色的苏啜西尔,再看看目光中带有责备意味的徐大眼,讪讪笑了笑,答道:“晚,晚辈没事,不用,不用麻烦额托长老了。刚才只是觉得这些珍宝受之实在有愧!所以才一时呆住了”
“真的?”苏啜西尔不敢相信地问。以往苏啜部对外打了胜仗,长老们因为战利品分配互相揭短辱骂的情况有,互相动手打架的情况也很常见,每次都让他这个族长头疼得要死。像徐大眼这种淡然拒绝和李旭这种发呆发傻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因此,西尔族长也猜不出李旭刚才发呆的样子是厌恶珍宝上的血腥。摆了摆手,假装生气地说道:“第一战夺得了敌人的大纛,第二战砍翻了俟力弗大埃斤,还有每天带着圣狼给大伙鼓舞士气,这三项,哪一项不是实实在在得功劳?此时咱们站到帐外去问一声,又有谁敢跟你们二人抢这个头功?如果你们二人什么都不收,我这个族长岂不是更不该收这些财宝么?”
“不,不敢!”李旭急得连连摆手。把这些珍宝带回故乡去,恐怕老李家立刻能一跃成为村中首富。族里那些平素对父亲和母亲冷眼相对的人也会天天陪着笑脸来认亲戚,唯恐落在了别人身后面。但自己如何跟父母解释珍宝的来源呢?告诉他们是好心的西尔族长送的?还是撒谎说做生意赚了个盆满钵圆?!恐怕任何一套说辞被老实巴交的父母听了,他们也不会相信。一辈子没害过人的二老反而会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儿子走入了邪途,辱没了李家的列祖列宗。
但这些话,他无法向苏啜西尔解释。霫族人瞧不起懦夫,对方不会理解他为什么逃避兵役。霫族人也不会认为掠夺被征服者有什么错误,你告诉他们自己不喜欢珍宝上的血腥味,他们会认为你在变相侮辱他们的尊严。
苏啜西尔见李旭面色窘迫,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是个直心肠,不会因为战利品多寡跟众人计较。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你们拿吧,不要客气。按咱草原上的规矩,勇士们缴获了战利品,其中一半要归族长和长老所有。而大箭、小箭们,也就是你们说的队正、伙长们,还要从底下的收获中再分一份走。几番分割后,能真正留在勇士们手里的东西并不多。你们二人如果不需要这么多宝贝,可以分给各自的朋友和护卫。这样,他们会永远记住你们的今天的慷慨,将来为你们做事时也更尽心!”
李旭和徐大眼听西尔族长如此热心替自己考虑,实在无法拒绝对方的好意,只得走上前去,用勇士们抢来的麻布将分给自己的那份珍宝裹了。放到马背上留待回到霫部后再慢慢想办法处理。
苏啜西尔见二人把战利品收下,登时了却了一桩心事。手握着刀柄,志得意满地出去巡视,见各位旅帅们都将部属聚集齐了,高兴地用突厥语说了几句嘉勉的话,然后带着大队人马,押着俘虏,赶着牛羊,浩浩荡荡地返回自己的营地。
至于索头奚人被砸烂的营盘,苏啜西尔也不舍得将其一举烧毁。作为此次战斗的最大出力者苏啜部,他们理当分得这个营地和营地周围五十里内的草地。等盛夏来临的时候,即可赶着牛羊来这里放牧。
届时,被尸体和血水催肥的青草能长到一人多高,谁也不会记得今年春天冰雪消融的时候此地曾经发生过一场战争。霫族和奚族都没有自己的文字,而记载英雄的牧歌只会为胜利者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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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猎鹿(5)
回程的路上,李旭一直神情恍惚。徐大眼本来心里还有一些牛刀小试后的兴奋,见好朋友兴趣缺缺,也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倒是阿思蓝、苏啜附离等人快乐无比,一路上毫不顾忌地讨论着谁第一个冲进的营寨,谁杀死了第一个敌方勇士,仿佛唯恐长老们所编制的记录战争的长调里遗漏了自己那份功劳一般。
临近部落还有一整天的行程,联军中的勇士们已经开始整理衣甲。一个个不顾春天河水的冰冷,在扎营时轮流跳进去将身上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洗得干干净净。连同溅过女人鲜血的铠甲,刚刚杀过老人的弯刀,曾经从小孩尸骨上踏过的马蹄都清理得一尘不染。不少家境富裕的勇士还把悬挂在铠甲边角与发辫子之间铜、银两色铃铛解下来,用河沙打磨得光可鉴人后,才又一丝不苟地挂回远处。
李旭和徐大眼看得有趣,多少忘记了些心中的烦恼。待队伍渐渐走近苏啜部的营地,眼前的景物立刻鲜亮。早已得到自家儿郎胜利喜讯的苏啜部老人、妇女们把营寨布置得如花园般漂亮,比起李旭记忆中那个冒着黑烟的奚族营地,这里简直就是人间仙境。
刚刚冒出头来的青草被女人们小心整理过,用手拔掉了其中的蒿子、刺狗等高茎植物。远远看去,营地附近的草地就像一大块翠绿的地毯,从左边的云端向右侧的天际遥遥铺开。
无论是部族中的长老,还是刚刚因立下功劳获得自由的牧奴,所有人都迎出了营寨。马奶酒的清醇和奶茶的浓香勾得人直抽鼻子,族各部的少女的笑声却比酒和茶更吸引人。在娥茹和陶阔脱丝两人的带领下,数以百计算的如花少女捧着酒碗迎在了回家的战马前。
盛装的少女是全场男人关注的焦点,李旭明显听见了自己身边的几个侍卫喉咙发出了抽动声。男人们刚刚经历一场杀戮,迫切需要找一个温柔的港湾休整。而一个比一个娇艳的少女,则大方地对英雄仰起了自己的红唇。
娥茹走在队伍最前方,她穿了件用去年秋末从李旭和徐大眼手里买的那块黄色蜀锦所裁制的仿汉曲裾。改了型的曲裾综合了胡服的优点,故意收紧的腰身和以一道弧线从上到下滑落的裙口很好地衬托了她柔媚的身材。人间四月的阳光中,黄衫少女如春花般在绿野间绽放。
少女袅袅婷婷地走来,捧起一碗美酒,高举到自己父亲的马前。轻启朱唇,低声欢歌:“苏啜部的埃斤西尔,带领狼群驱逐了野犬,草原上的鲜花为你而开,天空中的阳光因你而明亮……”
“草原上的鲜花为你而开,天空中的阳光因你而明亮……”众少女齐展歌喉,用突厥语反复吟唱。对她们而言,是苏啜西尔及时地采取了进攻行动,挽救了部族命运。这首长调,苏啜西尔完全可以当得起。
李旭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如果纯粹站在霫人角度,这的确是一场值得纪念的大胜。虽然这些天来,他一直为杀戮而感到难过。但内心深处,他早已把苏啜部当作了自己的半个家。当家中其他人开心的时候,自己不能一人向隅扫了所有人的兴。
“草原上的鲜花为勇士而开,天空中的阳光因勇士的热血而明亮!”苏啜西尔在马上接过酒碗,回头向身后所有凯旋的将士们喊道。
“勇士西尔!无所畏惧的西尔”将士们大声喊道。这是他们的传统,开心的时候,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让所有族人高兴。
苏啜西尔举起酒碗,用手指沾了几滴洒向天空三次,然后再沾了几滴三次洒向大地。最后,把碗中马奶酒一饮而尽。
两个不知名的美丽少女捧了一根长长的白色哈达,高高地举过头顶。苏啜西尔在马背上尽力将身体弓下,头垂低,让少女翘起脚来把哈达挂在自己的粗壮的脖颈上。
“勇士西尔!无所畏惧的西尔”将士们再次欢呼,苏啜西尔拔出弯刀,四下致敬。然后跳下战马,拉起缰绳走进欢迎的人群中。晴姨和苏啜西尔其他几个妻子立刻围拢过来,争先恐后地用胳膊将丈夫环住。一家人簌拥着,缓缓踏上从营寨门口一直铺向中央大帐附近的红毡。
“睿智的长老额托,他的目光比大海还深远……”娥茹捧起第二碗酒,轻轻吟唱着举给了苏啜部的长老额托。额托大笑着捧起酒碗,向天空、大地和勇士们致谢。然后饮酒,接受少女们献上的哈达,跳下马,蹒跚着走向自己的家人。
第三碗酒捧给了随军出战的舍脱部长老沙哥。少女的朱唇刚刚开启,舍脱沙哥却将战马轻轻带开,谦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