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乱-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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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惨然笑了笑,把弯刀交到了吴黑闼手里。此刻他的双眼茫然无神,整个人麻木如一具尸体。唯一还存在的感觉就是,得赶紧下河去洗个澡,身上的味道令人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溪流很快被染红了,血一般的溪水向下游奔去。李旭拼命洗着,洗着,直到身体发白,鼻孔里依然全是人血的味道。
他感觉不到溪流的冷,只觉得浑身上下麻酥酥的,仿佛皮肤和筋骨都已经不属于自己。在刚才的血战中他非常幸运,只受了几处皮外伤。虽然刀口长度比较吓人,但深度只有浅浅的一层,被冷水一激,血很快就止住了。
但方才的血战给他心中的震撼,却远远超过了身体上的伤口。在霫部他也曾经历了两场战争,但那都是在徐大眼精心安排下的战斗。对方抵抗力量不强,也没有人真正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而今天,马贼们却是以少打多。突厥武士的战斗力远远超过了索头奚部的牧人,并且所有武士都把他当作了重点照顾对象。李旭无法计算死亡曾经几次与自己擦肩而过,他知道自己很害怕,很想丢下刀藏起来。但他同时也知道自己没地方躲,如果不是碰巧遇到了这伙马贼,自己恐怕早已是阿史那却禺监牢里的客人。
“我不想死!”他冲着水中那个的倒影打了一拳,喃喃地说道。
水花“啪”地一声散开,扭曲了那张稚气未除的脸。
“我不想死!”他带着几分哭腔再度出拳,水波聚聚散散,倒映着一个强壮却远远算不上成熟的身躯。水底下,无数张错愕的面孔瞪大眼睛,慢慢上浮。每一张,都是被他用弯刀砍下马的突厥人。
“我不想死!”他抱着头,蹲到了水里。冰冷的河水只淹到颈,麻木了他的呼吸。
“不想死就上来,想得卸甲风么?”一直在岸边用嘲弄阳光看着李旭的吴黑闼骂了一句,跳下河,拖着他的胳膊将他拖上了岸。
被阳光一晒,李旭慢慢又恢复了几分神智。睁开眼睛,他看见吴黑闼正用力搓着自己的胳膊。长相普通到扔进人堆都就认不出来的牛进达则捧了一把叫不出名字来的草叶,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
“把这些草嚼了吃,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牛进达笑着命令。
“牛哥,你可是兽医!想下毒害人,好多分几匹马么?”吴黑闼大声抗议。
“差不多,差不多!”牛进达不喜欢和人拌嘴,一边向李旭口中塞药,一边说道。
剧烈的苦味瞬间从头顶直冲脚尖,李旭打了个哆嗦,神智和勇气同时回到了体内。他知道自己刚才又丢了丑,讪讪地笑了笑,推开吴黑闼,走到黑风的身边去取衣服。
受了伤的黑风居然还能跟上队伍,这点大出众人的预料。几个中年马贼走过来,一边看马,一边看人。突然,有人大胡子拍了拍李旭的肩膀,问道:“小子,你不是咬死过三十多个人么,怎么才杀了几个,就吓成了这幅熊样!”
“王双,下次你打头阵,杀十个人给我看看!”吴黑闼走上前,推了大胡子马贼一把,喝道。
“我要是有那本事,早去当刀客了!”王双笑着回敬了一句。
“我,我从来没吃过人!”李旭大声解释。他不知道草原上谣言居然传得如此快,苏啜部刻意制造的流言居然在大漠南边也有人信。
“估计是圣狼没带在身边的缘故!”马贼们摇摇头,自作聪明地解释道。没人相信李旭的话,如果不是狼神附体,阿史那却禺非得到这个憨憨的小家伙干什么。他打起仗来不管不顾,既不懂阵法,又不会计谋。如果拎着把大刀乱冲就算个人才,马贼们个个都是当世大贤。
“我真的没咬死过三十多个人!”李旭将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刚刚换上的衣服是他从中原带来的,虽然已经小了,但从衣衫上就能看出他曾经是一个读书人。
“咬死二十个也是咬。估计狼神附体的时候,你自己根本不记得!”马贼们点点头,神神秘秘地说道。
“用牙咬,用刀杀,用箭射,还不是一样的么?我要是你,就告诉他们我咬死了一百个,让谁见了我都远远地躲开!”吴黑闼瞪了李旭一眼,骂道:“人家说你厉害,你居然还谦虚。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
“这小家伙很有意思!”远处,刘弘基摇摇头,微笑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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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贼(14)
以区区一百马贼冲垮了五百多名突厥狼骑布置的防线,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庆贺的胜利。但待清点完了战果,马贼却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方才的遭遇战中大伙至少砍死了一百多名突厥武士,但自己一方也有二十几个同伴被永远丢在了草原上。此外,队伍中还有十几人重伤号,如果不及时找地方安置,他们也没有任何活着回到中原去的希望。
“这买卖,不划算!”大寨主刘季真摇着头,苦笑。此番出塞,他所带的都是寨中精锐,每个人都是经历过三年以上刀头舔血日子的。才一上午就损了三十多名,而此地到大隋和草原交界的山区至少还要走两天。如果沿途的大小部落都像上午的追兵这么凶悍,即使能平安返回中原,一阵风这杆大旗也该倒下了。
“不能光顾着逃,照这么下去,不用阿史那却禺领着大队人马撵上来,沿途这些小蚂蚱就把咱们啃成了骨头渣子!”吴黑闼低声插言。不与人抬杠的时候,他的话甚有见地。连刘弘基和张亮两个老江湖听了,都在一旁连连点头。
“白天跟他们交手,咱们因为人少才吃了亏。却禺这次估计是被气疯了,根本不考虑为了几百匹马值不值得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向不喜欢说话的牛进达低声插了一句。话说完,他的目光落在李旭身上,眼神看起来异常诡异。
“是小子拖累了大家!”李旭赶紧上前几步,主动承担自己的责任。上午的突厥武士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如果大伙分头走,估计马贼们脱困就会容易得多。与其坐在这等人家赶,不如自己把分头赶路的建议提出来。
没等他把自己的建议说出口,刘季真看了看他,突然大笑了起来。
“你说我把你绑了卖给阿史那却禺,他会不会再白送我几百匹好马?”刘季真笑着,脸上的横肉都放出了油光。
“这办法不错,火全是他一个人放的,人也全是他一个杀的!”吴黑闼走上前,用胳膊环住了李旭的肩膀。“不过咱爷们儿这么干了,以后就不用再见人了。天下英雄谁见了谁向咱爷们儿脸上吐唾沫!咱爷们儿还不能擦,擦了肯定有人再吐上去。”
众人哄堂大笑,压抑的气氛稍稍减轻了些。当下,有人开始安排马贼们找水浅处扎羊皮筏子渡河,有人则用绳子牵了马,领着它们一匹匹游到对岸去。李旭插不上手,只能跟在刘弘基身边看热闹,看着,看着,他突然有了一个不错主意。
“突厥人有黑雕帮忙,咱们走得再快,他们也不会追丢!”拉了拉刘弘基的衣袖,李旭低声提醒。
“我看到了,可那畜生不落低,咱们根本射不中它!”刘弘基没有回头,双眼依旧紧盯着河面。草原上拳头大者为尊,如果只一味地逃,附近的部落无论有仇没仇都会趁机冲过来痛打落水狗。要想不让别人追,只有把追得最凶的几股人马先打残了。
“我估计阿史那却禺一时也召集不起太多兵马来,所以才想借着各部牧人消耗咱们的实力。等咱们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他的狼骑也该出场了!所以,咱们得想办法吃掉最近一股追兵,让其他想捞好处的部落掂量掂量有没有将咱们留下的把握!”
听了这话,正在望着河面沉思的刘弘基眼睛突然一亮,回过头来,低声说道:“你是说,杀回马枪?”
李旭的分析刚好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但马贼们人数太少,随便一个部落的兵马追上来,都是马贼们的五倍以上。正面交手,大伙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我想,能不能就在河对岸设伏?”李旭点点头,试探着建议。在杨夫子留下的笔记中有很多以寡击众的战例,其中有一个的战例与目前的情况非常相似。铜匠师父和他分析这个战例时,对越公杨素当时的布置拍案叫绝。
“半渡而击,的确是个以少打多的好办法!”刘弘基再次上下打量了一遍李旭,大声赞道。这也是他刚才的想到的一招破敌之策,只是,他今年已经三十岁,而李旭的年龄只有他的一半。
如果说两人不谋而合的想法让刘弘基感到震惊的话,李旭接下来说的建议更让他矫舌不下。指了指河对岸那齐腰深的牧草,李旭低声补充:“如果让不能上阵的伤号躲在草丛后摇旗呐喊,多扎草人,多置旌旗,再胡乱射上几百支箭……”
“如果我是阿史那却禺,前天定把你一刀砍了!”刘弘基用力拍打着李旭的肩膀,用马贼们特有的语言褒奖。
“所以怎么说蔫人有坏主意呢!”刚好拉着马经过的吴黑闼笑着对李旭做出最新评价。
过了河后,刘弘基把几个头目召集到一处,重复了一遍李旭的建议。众人轰然称妙,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这个计策补充完整。
众人当中,刘弘基、吴黑闼两人武功最佳,他们各带着二十名马贼负责斜向攻击敌军两翼。张亮和牛进达在众人当中箭术较为出色,带着三十名弟兄负责正面,先用羽箭制造混乱,然后从正中突破,将敌军向水里压。剩下二十几个能战的弟兄归刘季真率领,他是一阵风团伙的寨主,居中调度,随时接应其他几路弟兄的任务是他当仁不让的职责。还有十几个无法提刀上阵的伤号,刘季真把他们聚拢到一起,交到了李旭的手上。
“你年龄小,身上还挂了彩,待会儿就别拔刀子跟人拼命了。主意是你出的,怎么糊弄敌人也理应归你负责!”刘季真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声命令。
“我可以上阵!我可以射中一百二十步之外的乌鸦,我还可以……”李旭大声抗议。众人在安排任务时,都主动避开了迷惑敌人这个角色。被才认识不到一天的马贼们如此照顾,他心中的非常感动无以复加。
“我是大当家还是你是大当家!”刘季真佯装愤怒地板起了脸,大声训斥,“速去绑扎草人,制作旌旗,违令者,斩!”
“哄!”男人们大声哄笑了起来,明快的笑声惊起成群的水鸟。
“你以后准备去哪?”趁大伙都忙着扎草人的时候,刘弘基凑到李旭身边,低声问。
“去哪?”李旭茫然地放下了手上的蒿草。与徐大眼在一起的时候,对方曾经建议二人混入商队去江南,游山玩水顺带逃避兵役。如今跟徐大眼走散了,去江南的安排只好先放一放。而返回易县老家显然也不是个好选择,县太老爷万一追究起逃避兵役之罪来,自己一场牢狱之灾在所难免。而自己又不像刘弘基,有一群朋友在官场中活动。自己出身于李家的旁支,官府中无亲无故。即便提了金子去打点,这份礼物也不知道该给谁送。
也许最好的选择是当马贼,天不收地不管。这个念头只是在心中一转,李旭自己都连连摇头。李家家世清白,想当马贼,甭说别人,父亲第一个就要杀了自己。
可还有其他的路好走么?他苦笑着想。从出塞到现在,所有的路都是被人逼着或追着一步步走下来的,从来没人问过他自己想干什么,今后有什么打算。现在到了自己可以选择的时候,他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彻底迷失了方向。
刘弘基将李旭的表情一丝不落地看在了眼里,笑了笑,附在李旭耳边说道:“我有个世交长者在怀远镇替大军督粮,你若无处容身,不如跟我去投他。这位世伯有些办法,可洗清咱们身上逃兵的罪名!”
“真可以么?”李旭欣然惊问。自打从潘占阳口中得知逃避兵役者都被官府视为盗贼的消息,他就一直很为自己的身份尴尬。刘弘基的话无异于在他头上开了一扇窗,让他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了人生的一丝光亮。
“可没亲没故的,人家凭什么为我出头?”心中的自卑感很快又让李旭自己否决了这份希望。刘弘基是世家子弟,家道虽然败落了,父辈留下的人脉还在。而自己……。他苦笑着,将手中的蒿草重重拧成几截。
“有机会咱们再说!”刘弘基拍了拍李旭的后背,起身向远处走去。河对岸已经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声,他需要抓紧时间去隐蔽自己的属下。
李旭摇摇头,把心思又放回了草丛中。有些差距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手中的草,有些生来就是蒿子,有些却是稗。
“但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种!”虎贲将军罗艺的话猛然又在他耳边响起。他抬眼望去,身边野草或高或低,颜色深浅不同,但每一株头顶上都是同一片蓝天。
“旭子好手艺,以前做过农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张亮偷偷摸了过来,问道。
“在家时学过一点,现在也忘的差不多了!”李旭摇摇头,谦虚地回答。他扎草人的动作很利落,别人一个没完成,他已经做好了仨,并且每个扶起来都能在草丛中立而不倒,像极了真人隐藏在此处。
“回中原后你去哪,回老家么?”张亮笑了笑,居然又问出了一个刘弘基刚刚问过的问题。
“回不去!我逃兵役出来的!”李旭摇头,满脸苦涩。如果不是该死的兵役,现在自己可能已经去京城参加明经试。当年在论语上自己可没少下功夫,几乎哪一句出自那一篇,哪一列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你听我说啊,我们东家手眼通天,定能让官府免了你的兵役!怎么样,到了中原后跟我去见东家?”张亮轻轻地搔了搔李旭脑门上的头发,低声劝告。
“啊-呃!”李旭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低呼。看看转过头来的同拌,他不好意思地将头垂了下去。
在这伙新同伴中,张亮的背景最为诡秘。刘弘基是为了逃避兵役才遁入草原的,吴黑闼是张亮在雁门关雇佣的刀客。牛进达是个兽医兼马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