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肃花絮晚-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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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垂凉全然不知云卿此刻举动所为何事,一时心中有些发闷,却见吕神医也好奇地看他一眼,方才对云卿道:“老夫原就是行医问诊之人,如今夫人既有事要问,直说便是,夫人又何必客气。”
蒹葭见吕神医不便去扶,便与秋蓉一道扶云卿起来,待云卿入座,吕神医却才看清云卿面貌,捋着白须带着三分惋惜叹道:“原是画师吗?去年七夕斗灯老夫也曾去看,竟不料夫人就是‘踏雪寻梅’一灯的画师呢!夫人好才情,若为手腕之伤被迫弃笔,也实在太过可惜……当真是天妒英才了!”
云卿便笑:“神医谬赞,云卿愧不敢当。既然神医话中已提起,那么云卿便直问了。神医说若云卿被迫弃笔实属可惜,那么神医究竟有几分把握,让云卿可重新执笔作画呢?”
吕神医目光轻轻略过云卿受伤的手腕,慈爱笑道:“夫人看似灵秀,怎得如此看不开?夫人还有另一只手,若想执笔作画,又有何不可?”
慕垂凉一时怔了片刻,当即就要开口再问,云卿却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摇头。虽吕神医看到,她却并不避忌,亦不松开。吕神医自然看见,二人倒是相视一笑,云卿方问说:“神医劝言,云卿谨记了。只是若这伤手今生无法提笔作画,总也该有它一分半分的用处,若不执笔捏针,只是寻常吃饭用筷,神医又有几分把握?”
吕神医摇摇头,轻笑道:“夫人心中有数,何必来为难老夫?尊夫也是大智慧之人,却是关心则乱,非要求个结果,老夫无奈只得深夜叨扰。夫人是奇巧心思,自当看得更开一些。恰如夫人的灯‘踏雪寻梅’,其实寻到与否,不过遇到不同的风景,又何必强自己为求一梅之象而失山原之景?”
慕垂凉惊问:“这也不能吗?”
云卿将他手又握紧一分,见慕垂凉几番欲言又止却生生忍住,方转而笑对吕神医道:“其实不瞒神医,云卿心中有数,当顺天意,不敢强求。只是尚有亲人为此事担忧,我夫更是为此事郁结难眠,云卿哪里忍心?所以今日并非强求神医为我医治,只为有神医一言教我夫明白,便可安心放下此事了。”
吕神医赞赏地点头笑道:“夫人明丨慧,果真不愧是物华第一等的画师。”说着放下茶杯,已有起身告辞之意。
云卿见状便随之起身道:“深夜打扰神医,云卿万分愧疚。神医今日之言云卿谨记,他日若左手能画,必送宫灯一盏登门致谢。”
吕神医大喜,哈哈笑道:“好,老夫倒是很想结识夫人这样的小友。”也不等慕垂凉与云卿说送客,吕神医便捋着白须转身要走,慕垂凉与云卿忙跟上前去送,却见吕神医人已跨出门槛,却又顿住转身,问慕垂凉道:“不知为夫人诊治之前,公子给我看的药是出自谁的手?”
慕垂凉与云卿相视一眼,坦白答道:“岚园,裴二爷。”
吕神医笑道:“猜也是他。夫人想让这只手有一分半分用处,端碗用筷恐是为难些,但若说翻翻棋谱,拿个灯笼,让它看起来与旁人无异,再者,疼得略轻一些,那若找对了人下对了药并非不可能。但是为何连请几位大夫都不敢应下,公子心中想必有数。谁家的药方谁家的药,自然要找谁家的大夫。物华之内,当属裴家,裴家之内,裴老爷既不肯出山,那便当属裴家大爷裴子曜。老夫言尽于此,二位留步,告辞。”
云卿才有些明白过来,想必裴二爷的方子自有其古怪之处,所以前后来了几位大夫都不敢接着往下医治。只是如今吕神医直言需找裴子曜过来给她医治,岂不好笑么?
天又下起绵绵细雨,外头寒凉,云卿目长庚送吕神医出了园子方笑说:“回去吧!其实你我都明白,我这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好了,所以往后就不要白费力气了,好吗?天意如此,原不是谁的过错,我看你这样子折磨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慕垂凉目光落到渺远处,木然看了会儿子,转身对她笑笑,说:“进去吧,外头凉。”
云卿多半能察觉慕垂凉古怪之处,但她话已说明,如今倒不好再接着劝。
好在,慕垂凉只叮嘱郑大夫每日过来给她号脉、换药,不再费心从外头请所谓神医来。只是他越发操劳,每每晚上等他吃饭都可见他眼底血丝,而她晚上因手腕上的伤生生疼醒的时候,又常常可见他睁着眼若有所思想盘算着什么,似乎根本未曾入眠。但即便如此,慕垂凉却也越发体贴入微,比往日里更心疼她。而慕家除了她房里几人和不小心撞见此事的阮氏,余下并不知道那日小东湖之事,都只道病了,各房按礼数过来看一看也就罢了,如此云卿便借机好好休息了几日。
三月底一日,雨下得比往常大些,听着噼里啪啦一阵杂乱声响,着实令人烦躁,云卿虽答应了慕垂凉不出门,但又实在坐不住了,便吩咐蒹葭寻了厚斗篷出来将手小心遮住,然后两人一道出去走走。园中雨大,红绿凋零,远处白蒙蒙一看,无甚景致可言。蒹葭便道:“不如还是挑个晴天朗日再出门,今儿雨太大,寒气重,恐晚上又要疼得睡不着觉。”
“不碍的,”云卿边走边不在意地道,“总归是治不好了,如今再留意也不济,。”说着沿着廊檐往外走,走了几步却想起垂缃来了,这几日园中有事都是与她住的不远的孔绣珠来回话,算下来自在老太太那里当众定下行俭八例之后就再没见过垂缃,如今一时想起竟觉分外想念,当下便决定去看垂缃。蒹葭慌忙作劝,却拦她不住,只得依了。云卿原本百无聊赖心中烦躁,如今有了安排一时有些兴致勃勃,因见雨大,便吩咐蒹葭说:“只一把伞恐怕不行,你去取蓑衣来,我刚过门时阿凉不是着人做了新蓑衣给我玩?就是里头还衬着素纱和油布,多大雨都湿不了身的那两件,我等你一会儿,你去取来。”
蒹葭无可奈何,只得将伞留下,自己去了。云卿多日未曾出门,如今越发觉得自在,在廊檐下踢着步子走来走去,见蒹葭半晌不出来,想是旧物不知归置何处去了所以一时难寻,便一时大意走得远了。正是此时,却见一人影冒雨过来,云卿定睛一瞧,可不就是要找的那种蓑衣么?莫不是慕垂凉回来了?等人走近了,再仔细一瞧,竟不是,不是慕垂凉而是长庚,蓑衣也略有不同,长庚匆匆冒雨走过直进慕垂凉书房去了。
所幸云卿停留之处在一株海棠花树后,想是长庚未曾瞧见,否则告到慕垂凉那里岂不徒惹他生气?正自暗舒一口气,却忽想起另一事来……怎得慕垂凉他……在家?
长庚进门脱掉蓑衣交给秋蓉收着,匆匆上前秉道:“查出来了!”
慕垂凉将自己埋在宽大的黑桃木雕花座椅中,神色如在梦里,闻言却不紧不慢沉声道:“说。”
云卿在窗下听得心头一凛,他果然是在家,而她竟不知道!
长庚便答:“这件事爷你也知道,裴家前阵子想从东北运一批药材过来,原是要走陆路,但一来药材数目过大,又都是人参、鹿茸、灵芝之类珍贵药材,价值不菲,所以生怕贼匪劫了去,二来要经过大兴城,毕竟太招眼,恐朝廷里的人留意了去。所以药材虽买下了,但尚不敢运。”
云卿一时恍惚,怎么他近日里一番忙碌,竟是为了查裴家?
慕垂凉仍是疲惫躺着,闻言却冷笑了两声,说:“原是这桩买卖!活该了他!裴子曜如今忒也不厚道,为买这批货,提前在物华城分四批往慕家银号存了大量银子,然后让底下人跑去沈阳一次性全提了现银,一日之内把沈阳慕家银号的现银给提空了!如此也罢了,分明知道此事严重,却不吩咐底下人看住嘴巴,偏又张扬了出去,闹得满城商户都去兑现银,得亏沈阳分号的顾东家是个有能耐的拼死给抗住了,否则慕家银号在沈阳乃至整个东北都要功亏一篑!那小子,打小我出去玩必带他和阿宽,得了什么好的有阿宽一份就没短过他的,如今阿宽成了物华有名的恶少,在我面前却还乖着呢,他倒是好,翅膀一硬就敢立马翻脸不认人,物华城里见面留着三分虚礼,却跑到千里迢迢的地方反咬我一口!若非怕云卿多想,我能饶得了他?如今贪心不足吞了块嚼不动的肥肉,真想由着他自生自灭长长记性!”
云卿惊愕,半晌,不愿多听,自行离去了。她不知道如今的裴子曜做起事来是这样子的,也不知道裴子曜才成亲掌家,与慕家的争斗竟已到这种地步,更不知道慕垂凉已厌恶裴子曜至此,想必已经不可缓和,更加不知道慕垂凉竟是怕她多想。她多想什么?所以前尘旧事都在二人心里,并不是她吩咐蒹葭等人不要提起他就会不介意的啊!
云卿苦笑,一时没了兴致,回来看到蒹葭翻出的蓑衣,两件,簇新,一大一小,精致华美,默默看了半晌,吩咐说:“收起来吧,手疼,不去了。”
房中长庚却接着秉道:“爷让咱们查裴家近日里有什么大难处,恐怕只有这一件了。若爷果真去求裴大爷为大丨奶奶医治,恐怕裴大爷只会提这件事来换。但此事老爷子心里头也跟明镜儿似的,一心等着看裴大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若爷今儿为大丨奶奶的事反去帮裴大爷解决运药之急,老爷子那里恐怕——”
“我知道,”慕垂凉再度闭上眼陷入沉思,半晌方说,“我都知道。但是她虽不说,那手腕岂能不疼?罢了,拟拜帖吧!”
036 挥拳
却说这两日阴雨连绵,房中湿寒潮闷,云卿手腕子越发痛得厉害,而且即便郑大夫不说,云卿也能察觉那手腕上的伤分明是更重了些,显见上次落水之伤根本未曾妥善处理,不过拿着裴二爷留下的药蒙混过去罢了。
但是疼却是真疼。
孔绣珠心细,云卿不愿被她察觉,就拜托阮氏帮她盯着些家务,阮氏一来总觉愧对于她,巴不得她好生歇息,二来又不舍好容易夺过来的掌家之权流失到二房,因此不多想便答应了。如此一来阮氏与孔绣珠都极少再过来,白天慕垂凉又通常不在,云卿方能自在些,偶尔痛得额头直冒冷汗、蜷缩在被子里直打颤,也不过唯有蒹葭等人知道罢了。
这一日外头又是淅沥小雨,云卿午睡中恍惚听到细碎的窃窃私语,像两只老鼠躲在暗处偷吃东西。云卿乍一想到这个,更觉浑身无一自在之处,略一动,忽觉手腕处仿佛有人拿了石头一下一下狠命地砸,云卿疼得筋骨都痉挛之后恍惚明白是在梦里,然而拼命想睁开眼,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不能动,不能呼喊,不能求救。然而此时手腕处一起一落的石块却并未停止,直砸得血肉模糊,白骨都碎成了渣,云卿看得毛骨悚然,却见那拿石块的人身形越发清晰,仿佛是熟悉的面容,一时却又难以分辨是谁,惊叫着要逃窜,一回头却猛然惊醒。
“怎么了?”
云卿一抬头,见竟是慕垂凉坐在面前,一双有力的手正稳稳当当扶着她的肩膀,神色中满是关切。云卿长舒一口气,微微带喘地问:“什么时辰了?你都回来了……我睡了这么久吗?”
慕垂凉用手帮她擦着汗,静静回答说:“未时。蒹葭说你睡了还不到两刻钟。是我回来早了。”
云卿渐渐平静下来,由慕垂凉扶她起来,方勉强对慕垂凉笑说:“梦魇,醒了就没事了。倒是你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慕垂凉略一顿,平和笑说:“请了个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云卿微微有些惊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无奈道:“你这又是何苦?我不是说过……”
“都已经请来了,”慕垂凉道,“就让他试试吧!”说着不再多劝,只是帮云卿理了理衣襟和头发,接着对身后秋蓉点了点头。秋蓉见状,便出去请了一人进来,因隔着门上珠帘和床边帷帐云卿一时没有瞧见那大夫样貌,只是一眼看去就觉得十分熟悉。那大夫却也不急着进来,隔着珠帘顿住脚步,于是云卿隐隐可见那大夫一袭石青色广袖大袍和……黑色回纹宽襟。
云卿忽一凛,登时明白来者何人了,一时刚刚被慕垂凉擦掉的冷汗再度细细密密渗出来,眼见秋蓉要打开珠帘请他进来,云卿突然握紧慕垂凉的手说:“我不治了。”
慕垂凉眼睛只盯着她受伤的右手腕子,低低说:“听话。”
云卿忽觉烦躁,抽开手压着声音冷冷道:“我说我不治了!不治了你没听见吗?”
慕垂凉略顿片刻,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清清楚楚说:“听话!”
云卿怒火猛然窜起,然而碍于人前,只得生生忍住,竭力平稳说:“这么做不合适。况且我自个儿的手腕子,我做得了主。”
“听话,”慕垂凉恍若未闻,极轻地坚持道,“听我的。”
毕竟珠帘后面尚有人听着,云卿一时不便再多言,只得一忍再忍,不再开口。便见慕垂凉打开帷帐退出去,立在旁边道:“秋蓉,请大夫进来。”
打开翡翠珠帘,裴子曜一眼看尽房中景象,阴冷着脸,稳稳迈步进来。秋蓉随之搬了凳子放到床边,裴子曜也并不客套,直截了当坐下,干净利落打开药箱将垫枕等物一一取出,然后简单直接道:“伸手。号脉。”
云卿心头翻江倒海,一时只觉手腕更痛,却固执不动,三人僵持一会儿,却是慕垂凉率先开口道:“给大夫号脉。”
云卿抬头冷冷看了慕垂凉一眼,执拗半晌,终是只能伸出手来,裴子曜似乎极轻地冷哼了一声,然后捉住云卿手腕在垫枕上放妥,然后静静好起脉来。过一会儿,他神色古怪抬头看了云卿一眼,伸手就要去打开帷帐,云卿心一紧,急问:“你做什么?”
裴子曜手生生顿住,隔着帷帐与云卿四目相对,最后冷冰冰说:“我看伤。”说着又要伸手去拨帷帐。
“慢着!”云卿冷喝,说,“你虽是大夫,我无甚好避忌,但我已是人妻,你要看伤处我可以出来给你看,但你进不得!”
裴子曜一手已经探进幔帐,听闻此言反倒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果真收回手,起来转身退到三步开外,望着窗外负手而立。慕垂凉与秋蓉都要去扶,云卿冷冷看她二人一眼,秋蓉一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