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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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文王灭申,俘获彭仲爽,为了对抗屈氏一族世袭的莫敖一职,扶植了俘虏彭仲爽做令尹,以对抗自己的近亲和远亲。
彭仲爽没有家族势力,正是可以用来对抗亲戚们的一柄剑。
然而就此一任,旧贵族们依旧不可能认可。
重用外臣,便意味着要加强王权,尤其是任用毫无根基的彭仲爽,更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想要改革、想要对抗自家亲戚、想要加强王权。
于是彭仲爽去位后,莫敖的权势固然开始衰弱,最高的令尹一职却依旧被旧贵族垄断,不可能撒手。
无数次的政变、叛逃、引他国来攻……让历任楚王再也没有力气去改革。
历史上下一任非自家亲戚的令尹,要到几十年后楚国内乱、继承权危机、陈蔡复国、三晋无人能挡、榆关一战众多贵族绝嗣之后才有机会启用的吴起。
宫内乐师敲奏,熊当看着自他以下的群臣,强颜欢笑。
令尹、司马、莫敖、司败、左右司马、县公、上柱国……或是实职或是勋官的群臣们,都是芈姓。屈、景、斗、阳、昭……哪一个不是楚国的王族分支?哪一个不是势力庞大的家族?
内选于亲、外选于旧的政策,杜绝了楚国会像晋国一样公室衰弱乃至被三家瓜分,可也一样让公族的势力太大以至于出兵征战这样的事都必须得到贵族们的同意。
想用我的私兵?可以,先定下来赢了给我多少封地。
想用我们县的兵卒?可以,先定下来我指挥赢了你怎么赏赐我。
想加强王权、扩大直辖范围?对不起,我看你这王是当腻了,换一个吧。你也不看看你直辖的兵力有我封地的私兵多吗?
申公不满,叛逃开化敌国,让楚一日三惊永无宁日;白公不满,作乱弑君,自立为王;叶公不满,带兵平叛,拥立新君;沈公不满,令尹子常被吴人击败连敢去楚人所属的叶县躲避的勇气都没有,而是逃亡郑国,因为叶公是沈公之子,而沈公在战场上被子常坑过,因而宁可逃亡国外也不逃到本国大县躲避……
楚国的政局,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乱成一团。
从熊当的祖父献惠王开始,楚王就希望利用本国的士阶层和外来的游士阶层来对抗这些根深蒂固的大家族和强力封臣,不惜使用“封君”的方式,来快速提升士阶层的力量,但结果就是饮鸩止渴:新的家族崛起之后成为旧贵族的一部分。
即位不久的熊当雄心勃勃,对这样的局面极为不满。
他死后的谥号是不怎么好的“声”,但与中原记载不同,那些与楚人关系密切长打交道的三代墨者记载的谥是“圣桓”。
两个不同的谥号可能只是抄录转音造成的差距,但两种谥号体现出的这个人的生平志愿却截然不同。
如今三晋封侯的消息传来,熊当算不上震惊,只能说是情理之中。
他知道,楚国的问题不在萧蔷之外,而在萧墙之内。
他也知道如今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保住楚国的霸权。
楚地精华有伏牛山、桐柏山之险,巴蜀又弱。除非是灭国之战,否则晋人难以攻破。
但想要维持霸权,就必须保证郑、宋、淮北地区的攻势。一旦宋、郑叛楚亲晋,楚国的右翼就会全数暴露,到时候晋人便可绕开伏牛山之险,从右翼过宋郑、伐陈蔡,让楚人丧失这些征伐了百年才得以确定的战略优势。
宴会上,乐声悠扬,穿着曲裾、带着高冠的楚国贵族们并没有太多严肃的礼仪,谈笑晏晏。
女性亦在宴会之上抛头露面,包括楚王的姬妾,并没有人觉得有何不妥。
从庄王问鼎决心脱夷入夏开始,楚国逐渐开始了改革,只是文化上的改革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楚人重巫术,从大巫的鸟羽冠演化而来的楚国特有的高冠,依旧是楚国贵族和中原贵族最显而易见的区别。
汉代的通天冠之类的极高的冠冕,都是依照楚制演化。
这原本就是巫师的装饰,而楚人的祖先季连是陆终之子。陆终的妻子难产,剖宫而生六子,便有彭祖、昆吾、季连等。
而陆终又是传说中绝地天通的重黎直系,可以说楚人重视淫祀巫祝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楚人极为重视巫祝,而在民间因为母系氏族时代的遗留,大多数的巫祝都是女性。觋是楚人对男巫的特定称呼,但是觋在史籍中出现的很少,反倒是楚人多记载女巫事。
巫医不分,楚国女性除了祭祀之外,还掌握着医术,这种民间地位也影响到了宫廷之中。譬如樊姬、邓曼等女性参政劝谏的事楚人也习以为常。
《史记》曾载:庄王想要任优孟为相,优孟直接说我回去问问我妻子。庄王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三日后还问你妻子是什么意见……显然对于女性地位颇高之事连楚王都习以为常。
加之原本楚人又是个氏族同盟,又自称蛮夷,中原诸国的周礼约束对楚人来讲并不太重视。
庄王之时,庄王的姬妾亲自斟酒这才灭灯被摸而有了千古传唱的绝缨会。即便已过百年,楚人宫廷的礼仪依旧开放,并没有那么多的教条。
在这种欢快而又跳脱的环境下谈国家大事,楚国的贵族早已习惯。
当熊当的姬妾们为诸臣斟了第三轮酒后,熊当终于提出了出兵、问罪宋郑缘何叛楚的大事。
他需要得到贵族们的支持。
说起问罪宋郑之事,这一任的申公屈筚不由想到自己离家做墨者的庶子屈将,慨叹道:“宋虽弱,可墨翟尚在,商丘亦是天下大城。久攻不下,伤我军锐气,恐三晋救援啊。”
熊当听到这话,半是惊奇半是慎重道:“昔日匹夫退万乘之军的豪侠,今竟尚在?”
第一三四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二)
这件三十六年前的事,熊当知道,许多在场的老臣也知道。全本小说网;HTTPS://。m;
不是他们不知道,而是一开始并没有想这个问题。
因为这人不是贵族,也不是流连各国宫廷的人,习惯性地思维让这些人一时间没有想到这一支独立于各国之外的军事力量。
想到这位三十六年前靠一己之力退万乘之军的豪侠如今还健在,申公屈筚的话,也让在场的许多楚国贵族颜色微变。
宋国商丘本就是天下大城,极难攻取。一旦久攻不下,三晋救兵抵达,楚人气力衰弱,如何能胜?
楚国已经不再是庄王争霸时候的楚国了,经历了吴人灭国、白公作乱等事的楚国,看上去还强大,可实际上难以在野战中击败晋国。
宋、郑两国,夹在晋楚之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晋楚争霸波及的战乱,商丘城修建的坚固无比。
而且宋人多如他们的先人襄公一样,耿直,甚至有些楞,做起事情来毫不顾及后果,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当年楚王邀请郑伯与宋公田猎,左司马文无畏找宋公的茬,说田猎得自带取火工具,可是宋公没带,这明显是不给他这个左司马面子。当即拿荆条把给宋公驾车的警卫员抽打了一顿。
后来楚人让文无畏出使齐国,故意不通知宋国借路,文无畏出发前就知道自己死定了:宋人都楞,他们做事经常不计后果,当年自己羞辱过宋公,如今就算楚军势大,自己也非被这群二杆子杀了不可。相反郑国人就圆滑的多,能分析形势不会轻易做出不计后果的事。
果然,楚人明显就是找茬找借口出兵,可宋人还是抓住了文无畏说他没有借路就通过,直接在扬梁之堤上杀了,完全不顾及可能的后果。
楚王听到文无畏被杀的消息后,大喜过望,终于找到了一直没找到的借口,留下一个“奋袂而起”的成语,出兵围宋。
结果宋人发挥了楞的精神。
晋人被不久前的两棠之战吓得不敢出兵救援,宋人却还不投降,九个月的时间城内易子而食就是不降。
楚人又是封建动员兵,再围下去明年就要闹粮荒,结果最后还是没攻下。
因为有这样一个记忆,所以三十六年前墨子孤身入郢,靠着留在商丘的三百弟子与自己的口舌,说动楚人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屈筚说起墨翟尚在,在场诸人想到当年围宋事、想到墨翟与公输班斗法、想到二十年前黄池之战晋人的强盛……心有余悸。
没有墨翟的商丘,依旧能守一阵,可如果墨翟带着墨者们齐赴商丘,怎么可能攻得下商丘城?
有墨者在,不管是令尹、司马,以及各位县公,都不敢直接攻城,只能选择围而不打逼迫宋人投降的办法。
没法打。
公输班已逝,攻城需要精锐,可用谁的精锐私兵?谁也不愿意自己的精锐私兵死在以守城闻名的墨者手中。
后世《抱朴子》曾说:班、翟,皆机械之圣。
机械二词,此时便已有,后世的葛洪则直接将公输班和墨翟封为“机械圣”,这是原话。
面对如今世上仅存的这么一位机械圣手,楚人明白墨者若在商丘,攻城是攻不下来的。
十二种攻城手段,三十六年前墨翟在宫中谈笑间全部应对,如今三十六年过去,又哪里有第十三种手段?
另一位机械圣公输班靠着云梯、钩拒、战舰等,便让楚人在对越战争中占尽优势,借此而成楚之封君,楚人焉能不知道这些机械的用处之神奇?
可这位机械圣却在三十六年前的战阵推演中败给了另一位,而更可怕的是另一位现在不但活着而且就在宋国。
农兵、私兵、封建义务兵为主体的楚军,一年的围城战就是极限,再多的话会动摇根基:非专业的士兵还要回去种地,不然要挨饿,他们不是魏的西河卒,并非半脱产士兵。
众贵族沉默中,司败景之舒又道:“都传闻韩赵魏三宗得嘉禾,顺应天命以此封侯,我却听闻这些嘉禾都是墨者的。宋之司城从墨者手中得到,借此交好三家。”
司败是楚国特有的官职,等同于中原诸国的司寇,但又没有执法权,而是由司寇职变化而来。执法权在左尹手中,司败在楚国和上柱国一样,更多是一种勋爵称呼。
景之舒实际上就叫舒,不过恰好同时代还有其余叫舒的人,所以在楚国内便在称呼时加上氏,后面再加个之字,以和其余的名叫舒的人相区别。
熊当奇道:“昔年惠王时墨翟来楚,以非攻说惠王。难不成我楚人征伐就不义,他韩赵魏三家征伐就义?墨者仍旧视我等为蛮夷?”
说到这,他颇为不满地看了一眼屈筚。
这件事一提起来,众人也都知道申公屈筚家里的笑话:庶子屈将当年楚地闻名的勇士,动辄杀人,别人斜视他一眼必杀人全家……结果出去游走了一圈成了非攻兼爱的墨者。
如今司败景之舒说起三晋嘉禾从何而来,熊当顿时不满,这明显是用双重标准来看待楚人和三晋。
申公屈筚忙道:“非是如此……昔年鲁阳公与墨翟相谈,谈及桥夷事,墨翟对桥夷食子之事尚不讥笑,岂能视我等为蛮夷?我听闻,似是墨者中有商丘鞋匠名适者,得隐士之传,墨者只说此物可利天下,而宋皇一族从墨者手中得到,以为至宝转赠三宗。”
熊当闻言笑道:“这才对!我自不义,难道韩赵魏便义?怪不得我,只怪宋、郑二国就在晋楚之间。我知墨者的手段,难道今日他能守住我,明日还能守住三晋?他若能守住,宋公又何必前去朝觐天子?既不叛楚、又不拒晋,岂不更好?”
“那嘉禾什么模样,谁人见过?”
熊当有些好奇,虽然明知道所谓嘉禾封侯顺应天命这事就是韩赵魏三家给周天子的台阶,可他还是很好奇这东西到底什么样。
楚人多食稻米,加之墨者知道可能会和楚人发生矛盾,所以并未深入到楚都之中。但是靠近中原更近一些的楚之边县,却是对这些传闻知晓不少。
本来楚人贵族和墨者之间打交道的就不少,如鲁阳公、鲁阳文君、阳城君、申公屈筚等人,只是那些县公如今都不在,听闻这些事的也就只有申公屈筚。
靠着商人、麦粉食铺、烈酒等物,墨者一边售卖,一边宣传,让人习惯了墨者的存在,很多事迹也就随着这些店铺和商人传播出去。
屈筚只是听闻,便道:“听说可亩产数石,普及天下,世人无饥。我听说,墨者认为楚地人少而地广,又有鱼虾之利、四时蔬果……所以便先北传,待中原遍布之后再传楚地……”
他又将一些听到的传闻说出,终究他和墨者还有自己庶子那么一层关系,除了鲁阳公、阳城君之外,怕是楚国贵族中最为知晓这些事的人了。
熊当闻言大惊,连声问道:“此事当真?”
屈筚点头称是,熊当脸色骤变。
不得不说,按这些墨者所说,其实很有道理。
楚地不比中原,少有寒冬,蔬果四时皆有、鱼虾众多。饥馑而死人确实少。
可蔬果、鱼虾这些东西,只能保证人饿不死,而不能作为军粮军赋,更不可能让民用富足从而随军出战。
二十年前黄池一战,楚国的霸权被晋人遏制,如今晋国已经三分,六卿之乱正式结束,楚国想要争取霸权必须要对抗三晋。
这样的谷物传到三晋却不传到楚国,数年之后,三晋富足而楚国不变,攻守之势必异,甚至连保持均衡的能力都没有。
廪丘一战,三晋得齐尸三万、战车千乘,震惊天下。
而楚秦交好多年,魏之西河守吴起打的秦人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三晋的力量再增加、而楚国的力量不变,数十年后楚人只怕再难履及中原。
最开始听到屈筚说到三十六年前的豪杰尚在,熊当也只是略微惊异,想着可能需要动用更多的兵力,但终究宋是弱国,只要三晋不动他就有机会逼宋公臣服。
可等听到这个叫适的鞋匠从什么隐士那里弄来的这些东西时,熊当知道此事极大,必须解决。
前者最多不过可能是一场城濮之战,二十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