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第1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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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国一般在晋国和楚国史书中,都是“朝”,示意宋国国弱而楚国国强,以弱交强而称之为朝。
是故邹忌讽齐王纳谏中,说完战胜于朝廷之后,说的是各国皆“朝”于齐。
既非问,也非聘。
而这一次宋人俘获了楚王,便不可能用朝之礼,而应该用聘之礼:这一次为了给足双方体面,不能说是战败成盟,而是说楚王带人来商丘狩猎,与宋公会猎,宋公作为主人来招待楚王,而不能说是楚王帅军攻打商丘兵败被俘。
因为这涉及到背后的一系列事情,一旦三晋来攻,还需要借助楚人的力量还保持宋国的独立。
这一点适是有所准备的,熊当一死,楚国因为继承权危机,立刻就会陷入混乱。
郑君和王子定是甥舅关系,王子定不能即位而被兄长夺位,原本亲楚的郑人立刻就会放弃与三晋的分歧和韩国的血仇,一同护送王子定回楚即位。
陈蔡等国也和王子定走的更近,他们也会在继承权危机之后叛楚,加入到支持王子定的行列。
这个混乱的过程要持续很久,楚国将陷入巨大的危机,三晋将会前所未有的强大。历史上直到吴起入楚之后,才能收回陈蔡,才能堪堪抵御三晋的进攻,直到中原大战爆发让楚人喘息一阵。
这种背景之下,以聘之礼来作为宋楚两国之间弭兵的礼仪,很符合情景。
一则是聘礼,是作为两个平等地位的国家邦交的礼仪,一如从鲁国分出去的邹国,是绝对不能用聘礼去见鲁侯的、再如晋楚强大的时候,第二次弭兵会之后宋、郑、卫等国,也只能朝于晋楚而不能聘于晋楚。
如今楚王被俘,宋国占据上风,但楚国的体量太大,也只能在礼仪上谋求一个两个平等的地位。
二则是楚王被俘,终究是一件耻辱的事情,这种耻辱如果不能够有效地化解,这仇恨会持续很久。
此时的天下,很容易记仇,尤其是侮辱这样的仇恨。
纪侯当年进献谗言,导致齐侯被周天子烹杀,之后齐人灭纪国,用的正是这个理由。
而楚人又是相当记仇的,这种记仇甚至可以持续数百年时间。
当年熊铎筚路蓝缕得封地五十里的时候,穷的只能以枣木箭作为贡品进献周天子,结果和齐侯、鲁侯、卫伯、晋侯一同侍奉周天子,周天子和其余四家都有亲戚关系也更近一些,为此赏赐礼器的时候忽视了熊铎的存在。
数百年后,到楚灵王的时候,楚灵王还对这件事念念不忘,曾说:“从前我们先王熊绎与齐国的吕伋、卫国的王孙牟、晋国的燮父、鲁国的伯禽同时事奉周康王,周分赐九鼎给齐、卫、晋、鲁四国,唯独我国没有。现在我取得了巨大的功业,如果我派人到周室,要求将九鼎作为分赐绐我国的宝器,周天子会给我吗?”
这件数百年前的事,都能翻出来作为问鼎轻重的理由,楚人记仇的性子也是不得不提防的。
这种情况下,虽然楚王被俘,但是用两国平等邦交的聘礼作为礼仪,是双方都能接受的事。
这种事,需要走形式,于是这边商量好之后,还要派人通知一声楚王,让楚王认可才能实行。
楚人营地中,墨者和宋国君臣一并给出的种种条件已经递交到了楚王的手中,楚王如今还在公造冶的掌控之中,整个楚人的营地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局面。
营寨之内,是沛县义师与墨家精锐控制着楚王。
营寨之外,是楚人精锐围困,又有弓手准备,其余营寨严阵以待,防止宋人这时候突袭。
那些给楚王的帛书上,写的冠冕堂皇。
而作为楚营之内主管大局的公造冶,听到的则是完全另一种更为直白的说法。
这一次的成盟,不能说楚人被击败,而是要说楚王带人北上狩猎,一不小心来到商丘。
然而,因为没有提前通知宋公,所以宋公并不知晓,因而宋公需要先派人来告诉楚王:是我招待不周。
楚王还要派出使节,前往商丘,再拜宋公,说这不是宋公的过错,而是楚王自己不小心来到了宋国的领地,没有提前通知宋公,这是楚王的错。
双方先走个形式一般互相认错之后,楚王要派大夫,手持玉樟来见宋公,以玉璋作为聘礼,表达希望能够会宋公会盟。
宋公还需要在接待之后,再把玉璋还给楚大夫,显示自己是重礼而轻物。
你们的玉璋是对我的尊重,我收下的尊重,但是我不是贪图玉器的人,所以要再把玉璋还给你们。
第二四八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六)
这些繁琐的礼仪,正是墨家所反对的。(全本小说网,https://。)
然而墨家现在还没有能力让他们的规矩成为天下的规矩,也只能在双方贵族王公都能接受的范畴之内,采用以往的规矩。
只是这规矩,也不再是周天子有力量时候的规矩了。
既然周天子先坏了规矩封三晋为侯,那么有些规矩也就不必那样死板,虽然还不能彻底毁坏,但是打打擦边球还是可以的。
在礼崩乐坏之前,朝聘之礼的规矩极多,是要保证天子体系之下公侯伯子男的区别的。
如今宋楚成盟,是以两个对等邦国的身份来进行盟誓,这些规矩也就不可能完全遵守。
如适在沛县乡校做校介一般,真正的朝聘之礼也是需要介为副使的,副使的数量取决于爵位高低。
公爵,包括京畿之内的三公是要有七介的,而子爵男爵只能拥有三介。
若全然按照之前已有的规矩,楚人只是子爵,这一点是楚人所不能接受的。
如今违背周礼,也没有周天子的十四个师来攻打,情面上还要遵守,这种擦边球的事便可做的肆无忌惮。
宋国为三恪公爵,既然要和相聘,楚人也自然应该派出七人的使节前来,以此作为双方对等谈判的基础,以示双方的平等地位。
从国力上讲,楚人已经称王,但是宋国却是承认周天子体系而非承认小西周的楚国体系的,因而双方也都只能接受以公爵之礼相聘。
楚王称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宋国却没有这个胆量,宋公若是敢称王,免不得又给三晋找了一个进攻宋国的借口。
既然这一切都是走形式,楚王这边便寻找七位大夫出面,从军营带着礼物前往商丘。
按说双方的礼仪应该是楚国派出七介之后,宋公要派遣士前往边境迎接,然而靠近都城后换由大夫迎接,宋公在宫室门口亲自出迎。
在宫室迎接后,要将七介待到宗庙之内,在宗庙之内和七介谈话。
而且七个人的话,只能是七个人说完,不能一个人说完,宋公必须要侧耳倾听,面朝向北,听完之后还要先表达对对方君主的谢意。
之后就是招待他们,宋公需要亲自敬甜酒给七介,再由七介还礼,之后在七介离开的时候,再将玉璋还给七介。
这一套礼仪下来,需要两天的时间,最终定下的,也是在宋国的桐门之外举行会盟,双方弭兵。
墨家在守城战结束的瞬间,就自动成为中立的第三方,因此其中的警卫戒备工作,也应该交由墨家众人筹备。
无论是宋人警卫还是楚人警卫,双方都不能放心,墨家的信义来做这件事正是合适。
再者,这时候也不可能直接将楚王释放,墨家众人还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这个理由也算是众人可以接受的借口。
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公造冶向楚王传达了成盟的条件。
整个盟誓过程中,警卫工作全部有墨家来负责,双方都不能带近侍,除了自身的佩剑之外,都不能着甲,必须穿着华服。
楚王也明白如今的情势,墨家众人已经退了几步,允许楚王的一些近侍庖厨之辈靠近服侍,但是绝对不可能在成盟之前退走。
如今墨家已经成为宋楚之外的第三方,楚王也只好接受这些提议,问道成盟的底线后,公造冶也说了一些。
前几条都是可以接受的,后面关于沛县附庸于宋与沛县的货物通行宋楚的事,引起了楚王的兴趣。
熊当便问道:“昨日夜袭之时,你们那些闪光如雷鸣之物,是何人所制?”
公造冶当即讲了一遍当年大禹治水涂山女娇、开涂山轰鸣天志的传说,楚王将信将疑,感慨道:“如你所言,这是天志,可这天志总需要有人掌握。”
问过之后,他忍不住想到墨家的那些传闻,又想到铁器牛耕稼穑三禾之事,忍不住问道:“莫非此物也是你们墨家之适所先掌握的天志?”
墨家本来也不准备用火药装神弄鬼,公造冶直言不讳道:“正是他。”
楚王闻言,叹息一声,想到那日一见的山川天下图,又想到那些可以改变各国力量内政的器物,称赞道:“此人之才,不可捉摸。墨翟大能,能聚天下之才,不下当年仲尼啊。”
公造冶面部微微抽搐一下,儒墨死敌,只是墨翟也对仲尼极为尊重,他也不好说什么,半晌才道:“您贵为王公,有土万里,却不能够聚集天下的英才,您没有想过这是因为什么吗?”
“有人以俸禄为宝,有人以珠玉为宝,可也有人以利天下行义为宝。您可以聚集那些以俸禄金玉为宝的人,先生却能聚集那些以利天下行义为宝的人。”
“人皆爱金玉,而凡有利天下之心者多是有才之士,这是您所不能够做到的。”
楚王笑而不语,知道墨家众人总是喜欢和君王贵族讲道理,这些道理他觉得很有道理,可却没有办法做。
明日才能走完成盟的形势,楚王知道今日已败,不再想若是如果之类的想法,只能借此基石想想未来。
听公造冶讲过道理后,楚王又问道:“你们所知的天下大势,都是适所讲述的吗?这样的才智之士,我是希望能够见一面的。”
公造冶只当楚王看中了适所掌握的那些天志机密,笑道:“墨家自有规矩,能说的可以说,不能说的便不能说。”
“适其人,利天下之心不可撼,不求私利,您所拥有的宝物在他眼中都是粪土。而论及利天下,您又是不及先生的。”
“再者,若是墨家有人坏了规矩,自有惩处之法。我墨家能够进您五步,那么难道就不能血溅于适身上吗?”
“请您不要再这样想。”
楚王闻言,大笑道:“你们那些利天下之物,自然会传于天下,我楚之万里亦在九州之内,我又何必急于一时?”
“我已与你们巨子成盟,弭兵休战,商丘城下成盟,三年之约便可遵守了。我又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思呢?”
“墨翟当年游说楚齐宋越诸国,又说我楚宫好细腰,难道这不正是一个让我好利天下的时机吗?你自派人去传达,你们墨家既然有规矩,见与不见,又岂是你能决定的?”
虽处在公造冶五步之内,楚王依旧保持着最后的骄傲,公造冶却也没有发怒,点头道:“是这样的道理,我即刻遣人回去禀告巨子。”
说罢,选派了几人,回商丘将楚王想要与适面谈之事回报。
楚王见那几名墨者离开,心中长叹口气。
他之前就想要和墨家众人密谈一些事,但是因为墨家的一些理念太过骇人,之前又多次宣传一些对贵族不利的说法。
适又在几个月前在楚王帐内,大肆挑拨楚王与贵族的关系,甚至就差说贵族们赶紧抓紧时间搞阴谋,别给楚王加强集权的机会之类的明示了。
当时处于敌对状态,楚王却不愤恨,只是对墨家众人颇为好奇,对于那些将矛盾挑拨出来的清晰条理也极为赞赏。
等到后来铁器、牛耕、天下图、登天之灯之类的东西展示出来后,楚王更加渴望墨家所掌握的这些技巧。
再到昨夜火药爆炸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后,当沛县义师挺着戈矛冲到他五步之内后,他更是对墨家众人的才能充满了向往。
之前,他没有机会和墨家人密谈任何事。
因为墨家这些人,就像是一枚极为诱惑的果子:引得人心动,却又知道里面有毒。
尤其是月前在帐内挑唆了贵族和王权的矛盾之后,这枚果子更是难以下咽。
听起来一切都有道理,楚王也明白自己和贵族之间的矛盾,也希望能够加强王权。
这便是诱惑。
可是,若是当着贵族的面约见墨者,在密室相谈,那又相当于告诉贵族我就是要对付你们了,咱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公开了……
这便是毒。
现如今,楚王被俘,他知道事情已经不能挽回,那就正好借助这个机会,完成一件之前想做却没有机会做成的事。
而且,此时此刻,他不怕墨家人刺杀他:如果想杀,此时就能动手,又何必刺杀?
加上这时候秘密会面,贵族们又不能知晓,能够将他们的猜疑降到最低。
未必要从适那里得到有用的消息,楚王只是觉得哪怕可以得到一些关于天下大势的分析,也不枉此谈。
若是能够说动墨家入楚,想办法帮着他加强集权、清理封君,那是最好不过的。
月前帐内,墨家在挑拨的时候,就给出了楚国变法的几种套路,让贵族极为恐慌,却也让楚王深以为然。
当初适在楚王帐内让人转述的那些话,本来就是十几年后吴起变法的内容,最是契合楚国的局面,并且是被证明行之有效的,因而当时一说出来便让楚王心动不已。
若非当时很明显就是在挑唆贵族封君与王权的矛盾,楚王只怕当时就想留下适来一场密谈,询问天下事。
今日终于有了机会,哪里还能错过?
楚王心想,墨家就像是一条鱼。
有鱼肉,鱼腹,当然还有鱼刺。
自己雄才大略,缘何不能吃掉鱼肉,而把鱼刺吐出来?
第二四九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七)
被楚王熊当看成是一条可以吐出刺来的鱼,在原本的历史线中,被吃掉了军工组织生产和什伍编织严密管理,吐出来了“利天下”、“非攻”、“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