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第3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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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刚说完,便有几人喊道:“真要土地归公、财产不得继承,也未必不好。每个人都是从头起步,用公平的劳动换来公平的利益,这有什么不对呢?为什么非要绝圣弃智?”
那几个支持者刚说完,便有授田的农人喊道:“滚下去吧!你们这群流佣,什么都没有。我们却还想有土地!”
“他们就是群没有毛的鸡,就想让天下的鸡都没有毛!”
“流佣什么都没有,只能给人做工求活,你们当然盼着土地归公,财产不得继承。”
“你们滚到荆楚之南,墨家不是说再向南有大河,入海之处土地肥沃,你么去那小国寡民去吧!”
“我们要土地,要稼穑百工技巧、文字书籍纸张、要兵戈弓箭火药,只是要制定法度让我们能够得到就好!”
流佣也是城内的一个阶层,他们是空有劳力的手工业者,并不是工人,因为此时只有泗上才有基础需要协作分工的大作坊。
他们也有自己的诉求和幻想,这并不是什么错,虽然只是空想,但这是必然会出现的空想。
那几名支持小国寡民、天下归公、取消继承的流佣冷笑回骂道:“若是这样,贵族们继承他们的土地有什么错?”
“你们心里根本没有天下,只有你们自己的利。今日国君说免收你们的税,田产归于你们,你们就不会去管那些贵族封地上的穷苦人了!”
“呸!你们是群只爱自己鸡毛的鸡!你们的授田,和那些贵族的封田有什么区别?只是他们多你们少罢了!”
葵等人被说的已经有些迷糊了,可听到流佣们这样说,忍不住回骂道:“你放屁。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会不管天下别处的人?我们就算求利,也知道天下人的主流才不会反对,我们就算为了自己的利去帮那些人,只要能达成功利,就没有错!”
“贵族们的土地凭什么是他们的?墨家说,劳动创造财富,他们并没有耕种,凭什么说是他们的?我们的土地我们耕种,这就是我们的!”
几方人骂到最后,便有人开始推搡,接着有人喊道:“干他娘的,他们是要让天下大乱!要害天下!”
被这样骂的人也立刻指责道:“狗屁!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这群人,只要国君说保护你们的私利,但却不变革别处,你们就会安心做狗。你们不是反对天下不等不均,只是恨自己不是那个旧制之下得利的人!”
咒骂之余,便有人高声喊道:“这都是玄妙的道理,非是常人可以掌握的。咱们只谈利,就说这小小的费国,当变成什么样?”
便有人喊道:“我看,就该让公子峦为国君,驱逐现在的国君。让他制定法度,变革进取,以利天下。”
另有人喊道:“就算公子峦为君,也要制法以约束。不能够同意民众的众义,就让他滚下去,以法为先,君为虚。”
还有人喊道:“人皆平等,凭什么他公子峦就能当国君?就凭他爷爷做过国君?要我说,这天下的贤人多了去了,不若选贤人为君,制法度,定规矩,能够为民求利的就为君,不能做的,就滚下去。人只要贤,便皆可为君!不如让墨家的巨子做君以行政。他公子峦纵贤,难道比墨家巨子还要贤吗?有玉不用,却去求石,这不是傻吗?”
甚至还有人喊道:“就该个人有个人同意的制度,凭什么多数人的利就要遵从?愿意遵从的就留下,不愿意遵从的,就要小国寡民,众民议政,将费国分开。愿意集权制法的就集权制法;愿意复归自然的就复归自然……将费国分开,各行其政。”
几方人叫喊着,混战成一团,也分不清谁支持什么,这些年的抑郁之气、前几日幻想破灭的苦闷,都在这桩小小的酒肆之内爆发出来。
也不知道谁先开的口骂了很难听的话,己方的支持者便陷入了一场混乱,总算是知道轻重没有动兵器,只是靠拳脚。
一个无辜的人挨了很多的打。
一人冲过来问道:“你支不支持选天子?制法度?国人行政共和?”
那无辜的人心说我同意制法度,可是我觉得公子峦当国君还好,于是摇摇头,顿时挨了两拳
又一人冲过来问道:“你支不支持废除继承、天下归公?”
那无辜的人又想,废除继承可不好,若是能够变革,自己其实也可能会靠劳作致富,也能有财产以传承子孙,于是又摇摇头,顿时又挨了几拳。
好容易爬起来,又有人过来问道:“你……”
话还未问完,这无辜的人吸取了上次的经验,顿时点头道:“支持支持!我支持!”
然而却不想那人与人放对,手段高超,不需要别人支持,只需要知道谁人反对,一听这人居然直接支持自己反对的事,登时又抡了几拳……
混乱中,依旧有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安然淡定地坐在角落里,将剑横在案几之上,独自品茗。
一名壮汉怒冲冲地朝着案几走过来想要问点什么的时候,这人只是一闪身,以剑鞘一勾,将那名壮汉跌进人群,自己举起了陶泥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悠然地吐出了粗大的茶梗。
听着身边的混乱,这人摇摇头,叹息道:“为利结党,结党谋利,说为天下,皆为自己。可笑,不过利益而结党营私。”
“噫!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天下为为,我不为。我自虚之,天下乱,奈我何?不争方为大争、不治方为大治。”
“天下之大,与我何干?天下闻道者寡我不悲、天下闻到者众我不喜,我心寡欲,则天下归我。”
这人笑看着那些为了义、利、法、制而争斗的人,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诸夏大地的混乱,收起长剑,起身离开,不留名姓,不留只言,逍遥而行,天下之大竟仿佛俱在其心。
第七十一章 平叛
小茶肆的这场斗殴事件,很快传到了费国都城内墨家的据点之中,这让徐弱有些看不太懂。全本小说网;HTTPS://щww。m;
孟胜既在,徐弱便去请教。
“您以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以为,这种情况之下,民众应该先该考虑制法、制度、变革这些细节,然后再去考虑玄妙的道义。是这样的吗?”
孟胜微笑,反问道:“既要说制法、变革,那么制法的理由是什么呢?变革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分不清出道,就不能够推演出术。变革的理由,是君主的怜悯来行仁政?还是制度本身就该为众人之利?变革是本分?还是怜悯?仁,到底是爱人?还是爱己?还是如道家所言仁义出而天下乱?”
“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是可以不去分辨清楚的吗?”
这对于徐弱而言,是一个不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他连忙道:“道理是这样的道理,我是可以明白的。可是,现在这样的争吵,难道不会分裂民众的力量吗?”
孟胜点头道:“所以,适说,要求同存异。也说,这利天下之事,要以墨家为主导。子墨子言,上古之时,千人千义。就算是利天下,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主义,以此依托,理性地去勾画天下的将来是什么模样。”
“凡事,都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义也一样。老聃之言,对我们墨家而言,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仲尼之说,子墨子也曾经常夸赞。符合我们的义的,便吸收、改造;不符合我们的义的,就该去除。”
“天下只能有一种主流之义,所以要尚同,否则天下必将大乱。这同的,是文字、语言,还有义。否则的话,赵人有赵人的义、楚人有楚人的义,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族类可以异,这义也一样可以异。天下不尚同,便会分崩离析。”
徐弱点头道:“以天下论,是这样的。以费国论,难道不也是这样的吗?有人希望虚君制法、有人希望国人议政共和、有人甚至希望将费多分小国寡民各行其政以自治……”
孟胜笑道:“但有人站出来说,如今的制度不可动摇吗?”
徐弱恍然道:“这倒是没有。”
孟胜道:“那就是了。你见过做陶器的工匠吧?做陶器要分很多步,第一步要把坚硬的陶泥挖出来砸碎加水调和,然后便要想是做陶碗、陶罐、还是陶釜?”
“现在的争端,是做陶碗还是陶罐。但对于打碎原本的陶泥加水调和这件事,是没有纷争的。”
“墨家……要做陶罐。那么我们就要掌握主导权,说服那些想做陶碗的去做陶罐,或者是先和他们一起打碎陶泥调和泥水,剩下的之后再说。”
徐弱叹息道:“我担心的,就是主导权的问题。以上面的判断,费国的民众可以自发地进行革命,从而自然地向我们靠拢。但是,乱局之下,千人千义,野心之辈频出。”
“墨家既不出力,如何能够主导?”
孟胜伸出手指了指天空道:“放眼天下,不要只看费国。费国的事,不是费国的事,是墨家和魏、齐等国的事。我问你,若是没有我们的武力支持,就算季孙峦上位变革,他能够支撑下去吗?”
徐弱摇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孟胜又道:“如果这是楚、晋、秦、齐等大国,国民如此暴动,商定制法、议政之事,咱们墨家必须要参与其中,不惜先死,这样才能够获得主导。”
“若齐晋如此,只要获胜,变革土地制度使人民得利,民众也能够明白什么是利什么是权,那么又何必如此麻烦?镇臂高呼参与其中,单单以齐晋民众的力量组织义师,天下谁人能挡?”
“问题就在于,费国太小,民众激情开智,但实力不足以抗争天下制度。所以,墨家最大的支持,不是在国人暴动的时候做先锋登城击鼓以战,而是在暴动成功后率先承认变革的合法性,以义师为依靠打退可能的干涉。这就是我们应该把握的主动权。”
“放眼天下,墨家今日赤膊上阵,对天下的将来不利。因为费国太小。如果这是楚、齐、晋,有今日的局面,咱们自然会赤膊上阵,只要成功,天下可期,无需考虑其余的后果,就靠民众求利之心、义师兵戈之利,让天下认同我们的规矩。”
“现在费国的事,稍不注意,就要弄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秦楚齐晋交战,看似仇怨,可真要是费国激进,国人议政,废除君侯,他们会立刻停手来压制利天下的大业。”
徐弱已经明白过来,沉默许久问道:“那么费国的局面,对于利天下而言,最好的结果……并不是费国民众最好的结果?”
孟胜道:“既入墨家,便要放眼天下。”
“昔日巫马子与子墨子相辩,说:我与子异,我不能兼爱。我爱邹人于越人,爱鲁人于邹人,爱我乡人于鲁人,爱我家人于乡人,爱我亲于我家人,爱我身于吾亲,以为近我也。击我则疾,击彼则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故有我有杀彼以我,无杀我以利。”
“不放眼天下,就会如同巫马子说的那样,他是鲁国人,所以爱邹人胜过爱越人,爱鲁人胜过爱邹人,然后又爱自己家乡的人胜过鲁国别处的人……若是天下这样,你可知什么后果?”
这是墨家一直在宣传的东西,想要一统天下,就必须宣扬天下人的概念,坚决反对任何九州诸夏之内的“民族”主义,否则的话天下弄出来赵人秦人鲁人邹人的划分,将对天下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徐弱不言,便是自明。
在他看来,按照墨家的道义来看,费国的民众所能取得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彻底废除君主,可是现在看来这种态势,如果墨家不赤膊上阵很难,季孙峦终究还有一个公子的身份,时代之下民众大约还是会选择季孙峦。
他又不知道卫让是墨者,更不知道季孙峦一直没有出面,就是墨家在暗中控制,借一个傀儡,将费国的局面控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所以徐弱有些想不通,孟胜在用“利天下”来解释,就是说费国的局面可能不会是最有利于费国的,但却是能够在将来有利于天下的。这是一种局面之下的妥协和无奈,希望徐弱能够放眼天下,走出困扰。
徐弱沉默之后,缓言道:“那以利天下来看,费国的局面,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呢?”
孟胜再次引用了墨子的话道:“子墨子言,天下欲利,必要尚同而同义,定于一。现今泗上,只是非攻同盟,这是一种义。非攻是墨家之义,但墨家之义并不只是非攻。”
“最好的局面,便是泗上诸国的非攻同盟更进一步。非攻同盟、税费同盟、教育同盟、文字同盟、度量衡同盟、货币同盟……”
“不要急,等下去。时机一到,我们会做对天下有利的事的。”
孟胜望着城中宫室的方向,心想,自己出面让两边都有了喘息的时间,看上去给了费国国君和贵族准备时间,但实际上却是给费国的民众更多的时间。费国的国君和贵族,现在看来还没有弄清楚费国的局面:只要季孙峦政变上位,就算贵族不支持、旧势力起兵反对,那也没用。
墨家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费国的事,与费国关系不大,而是夹在魏、齐、楚、墨之间,决定他们走向的最终还是这些外部的力量。
…………
费国宫室内,费君急躁无比,近侍臣子也是愁眉惨淡,或有高声叫骂的,或有情急指责的。
宫室门前季孙峦出面说的那些话,让费君的局面立刻不利,这是大臣贵族们都没有想到的情况,季孙峦会站出来支持民众。
贵族政变,也需要民众的支持。但是,民众想要暴乱,贵族却不会支持,尤其是条件如此苛刻。做国君,需要得到贵族的支持,民众现在的意见,根本就是贵族都反对的。
贵族可以政变,但却不能革命,这种区别让季孙峦关键时刻的跳反意义深远。
不论是国君还是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