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风流-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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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他带头,却见下面呼啦啦跪了一地,所有人都在大哭:“老父母,史青天啊!自从你老人家来我县为官,清明廉洁,一毫不取。今又上奏朝廷免去我县三年皇粮国税。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大老爷的恩德不至成为路边饿殍。今日你这一走,将来我县百姓不知道要遭多少苦难?老父母啊老父母,留下吧,留下吧!”
一时间,哭声震天。更有人支撑不住,要朝河里跳去。便被人抱住,流泪苦劝。
衙门里众书吏和衙役对周楠投过去一个敬佩的眼神,这个周子木果然醒事,连百姓打万民伞哭送的戏码都想得出来。过得今日,史杰人清官的大名怕是要天下人皆知了。偏生这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把所有人都瞒过去了。
周楠一摊手,做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表示这事和我一文钱关系没有,冤枉啊!
史知县看到这情形,动了感情,忙奔下船去,要将百姓扶起。可扶起一个却又跪下去一个,如何扶得起来。
他忍不住双目泪流,道:“本官为政懒散,不喜俗务,也没有为大家做什么事,我应该更勤政的,我应该更勤政的……”
“不不不,大老爷,你这是无为而治,是上古大贤的品德。”一个缙绅高声喊:“青天啊,青天啊!若所有官员都如史县尊,何愁天下不大治?”
一时间,青天父母四字响彻云霄。
旁边,詹师爷看得满心的腻味:人生如戏,全凭演技。如此拙劣表演直他娘过火,为了一个青天的名声,你史杰人搞出这么多名堂,吃相也太难看了点吧?你搞这么一出,还让詹知县以后怎么把这个知县干下去,他无论做什么只怕都要被拿来同你做比较。
还有,还说什么“今日你这一走,将来我县百姓不知道要遭多少苦难?”这什么意思,难道说詹知县就是虐民的昏官了?
周楠看到激动的百姓,吃惊好笑的同时,突然心中一动:原来是这样。
是啊,其实在农业社会的古代,社会形态简单,一个地方官不作为比胡作为乱作为要好得多。你在任上干得好不好,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
史杰人在任上虽然和缙绅搞不到一块儿去,上次改土为桑,也没有人响应。接待王若虚叫大家出钱,人人都喊穷。
可下来后一想,大家却觉得史知县胡乱对付王主事的检查,最后大家一亩地的损失也没有,实际上却是欠了他一个情。试想,换成一个厉害的人做这个知县,早就派人将地里的稻子割光了。
听说浙江和江南那边改土为桑的事情搞得很乱,有富户抗拒新政被抓进监狱因此破产的,有普通百姓为了保苗而被打死的。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而且,他还免了县里百姓三年的赋税徭役,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
如此看来,人家史杰人还真是一个万家生佛的好官。这次他要走了,咱们于情于理都该去送送。
周楠高声道:“各位缙绅,各位乡老,你们再这么拜下去,老父母可就走不成了。县尊这次去云南,过得两年就要高就,那是好事,难不成还一辈子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耽误前程,请起吧!”
说着话就将史杰人扶进了船舱,正要做别。
史杰人见旁边再无他人,叹息一声:“子木,世上无有不散的宴席,你我宾主一场,这次分别,我心中也是不舍。日后山高水远,多多保重。以前我对你也有苛刻的地方,望不要放在心上。”
周楠心中感动:“县尊以往对周楠诸多照拂,又洗清了学生身上的冤屈,如此恩清,我却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他一阵冲动,就想告诉史杰人改土为桑新政马上就会被废除,将来严党也会受到清算,他这次去云南前程不妙。
可想了想,现在告诉他这些又能怎么样?
在大时代前面,别说史杰人这个小人物,即便是自己这个穿越者也无力得很。
与其说出来让他担心,还不如让他开心两年。
换而想之,其实,即便没有这件事,史杰人在安东任满也要退休回家。
史杰人握住他的手,眼眶微红,叹息良久,道:“子木,这半年来你在衙门里辛苦了。我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应该赏你些东西。”
周楠大喜,正要谢。
史杰人又道:“可是,你是个有节操的人,寻常的黄白之物也看不上。这一箱子装的都是我以前读书科举时写的文章,和平日里读书的心得。你恢复功名之后肯定是要去参加科举的,就赠于你,或许对你有所助益。”
周楠面上的笑容凝结了,心中大苦:别啊,我就是个俗人,我也没节操,就喜欢黄金白银啊!我不要书,我要赢。
得,只能扛着那箱死重死重的书籍回到家中。
打开看了看,也就是四书五经,还有几十本读书笔记。
周楠又不去考试,看到这些东西就生气,对云娘说:“给你做饭时救火用。”
云娘吃了一惊:“相公不考功名吗?”
“不考了,没意思。我已经十年没有读书,以前学的那些东西都还给教书先生了,现在去考根本就中不了。若是从头学起,没十年工夫凭什么中举,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周楠笑道:“别读书把自己读迂了,读得一家人穷得揭不开锅,那就是对家人的犯罪。”
“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科举做官?做官又是为了什么,说大点就是治国平天下。说小点,就是发财。我有的是发财的法儿,如今日子过得也爽利,又费那尽走弯路做什么?与其将精神放在考试上,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同梅员外合作。”
云娘微笑道:“相公,反正你做什么都好,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行。”
周楠:“好女人,好女人。”
他前一阵子终于接到南直隶学政衙门的公函,说是被各除的秀才功名算是恢复了。
于是,趁新知县还没到,周楠放下书之后又去了一趟县学,将名字补了上去。
以前的周秀才是县学廪生,按照明朝制度,每月有两石廪米可领,算是吃财政饭。
当然,这两石廪米不可能足额发放,到手有一百斤就算好的,在缺乏油水的古代,填饱一个人的独自都够戗。
但是,廪生这个资格在政治上的好处却很多。首先,参加乡试的时候你可以不用通过加试,每届都可以去考。其次,做了秀才可以免除徭役,见官不跪。
只不过,这其中有个问题。县学的廪生、增生都有固定名额,突然增加一人,就要淘汰下去一个,很难办。
周楠想了想,就说,算了,廪生我也不做了,就给我补个秀才名额就成,县学我也不入了。如此,才将这事办妥。
进县学,开什么玩笑,那地方是好去的。每年都要考进次,考试不过关,还要被学政打屁股,这个人可丢不起。
又过得两日,新任的安东知县詹知县到任。
第一百章 这板子还真不能打
新知县到任,作为县衙六房排名第一的礼房典礼,周楠自然要去迎接。
他也做了充分的准备,务必要使得詹知县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可惜最后都被詹师爷全盘否决了,只冷冷地说一声:“你们不用搞这么多名堂,在衙门里候着就是了,接大老爷的事情我知道怎么做。”
接着又将大家都训斥了一顿,耍足了威风。
如果换成往日的周楠,只怕要和他好生论上一论。此刻却微微一笑很倾城,只闭口不言。反正自己在衙门里也干不了几天,懒得和他置气。
说到这里,大家估计心中会很奇怪。礼房师爷固然权力不小,可依旧是个吏员,没有什么政治地位,怎么比得上一个读书人自由自在。再说,周楠现在小有身家,也不靠每月那点可怜巴巴的俸禄过日子。现在还呆在县衙门被人训斥,难道有受虐倾向?
这又要说到明朝的政治制度上了。
原来,在大明朝,不管你是官还是吏,你的职务可不是想辞就能辞的。吏部不行文同意,你就不能走,否则就是藐视朝廷。
在明朝开国时,太祖老朱因为是草莽出身,深知民间疾苦,也痛恨贪官吏,给官员们定的俸禄极低。如知县一级,每年也就二十来两银子;到部院级正二品大臣,每年也就五十两。
日子过得苦啊,官不聊生啊,这工作干不下去了啊,我要辞职回家当地主吃租子啊!
老朱一听:“哟喝,这官可不是你想不干不就干的。合着你当官就是想压榨百姓发财啊,其心不正,杀了!”
“啊,要饿死了,饿死的百姓你就看不到了?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杀了!”
“工作干不下去了?那是你闹情绪,对抗中央,是对朝庭心怀不满,是对朕不忠,杀了!”
“回家当地主吃租子?回家当豪强吧,是不是还要修筑坞堡,聚游侠,你想干什么,杀了!”
杀过几茬,官员们都不敢叫着要辞职了。
如此,这个制度就从洪武年间延续到现在。你要想辞去公职,可以,得吏部批准,不然就得继续干下去。比如右佥都御使,凤阳巡抚,当今淮北地区最高军政长官,抗倭英雄唐顺之,当年因为和内阁首辅张璁不在一个节奏上,看这个所谓的奸佞也不顺眼,欲要辞去兵部主事一职回家。老张可不是善人,你要走,你走了我还怎么折腾你?
直接否决,让唐大人在京城郁闷地呆了好几年。
当然,有一种情况例外,守制。就是你父母去世,你可以辞职回家守孝。不过,三年之后还得继续回来当官,投身于建设大明朝的伟大事业中。
另外,朝廷还可以夺你的情,孝不用守了,继续为朝廷效力吧!天地君亲师,效忠君父可是排在亲亲前面的。
周楠虽然是个小小的吏员,可他干不干这个活儿也得吏部说了算。
拜这个时代糟糕的交通和通讯条件所赐,免去他礼房典吏的公文尚在路上,他还得在衙门里干上一段时间才能挂冠而去。
看模样,詹师爷对自己恶感极甚,估计新任的詹知县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感。
早在之前,周楠就打听过。这个詹知县不是个好人,他在北京国子监挂了个名,是个监生。后来走了门子,才做了知县。
据说,他和裕王府的李妃有什么亲戚关系,在门中效力多年。
裕王是什么人,嘉靖皇帝唯一的儿子,虽然没有被立为储君,可迟早都是要做天子的。
至于李妃,更是了不得。万历皇帝的亲妈,未来大明朝权力最大的人。
裕王继位之后很快就驾崩了,李妃垂帘听政,和张居正联手开启了隆万大改革的序幕,将大明朝的国势推到一个新的高度。
在后人的评价中,这就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和改革家。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后来的张居正。
出身于李妃门下,詹知县又不是什么正经人,自然要作威作福。
据说此人贪婪成性,在任上的官声很糟糕。加上又心胸狭窄,不是个好相处的上司。
很快,詹知县就来了,一个大约四十出头的白胖子,大约是酒色过度,面上有两个醒目的大眼袋。和衙门里的典吏说起话来也是不阴不阳,对大家也不亲热。
这厮来安东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乡检查工作,十来日时间中,将县中的大户缙绅访问了个遍。名义上是考察今年的春耕,实际上是为收礼。毕竟,一方主官莅临,作为地主,你怎么也得准备些礼物不是?
况且,詹知县还暗示周楠他们主动向地主们讨要。
如此,走了一圈,詹知县竟弄了好几百两的好处,就连周楠这种随员也得了一二十两。
周楠摇头,暗道:大家发财固然是好,可这吃相也未免太难看了。你詹知县干满一任拍屁股走人,我等却要一辈子留在安东,以后还怎么见人?我也算是个没节操的,詹知县这鸟人更没节操。
跑完所有乡镇,终于到了春耕开锄的日子。按照朝廷制度,周楠从梅员外那里借了一块地,又将县中所有的缙绅请来。于是,詹知县挽了裤脚下地,扶着系了红绸的犁装模做样犁了一拢地。
再然后就是鞭炮齐鸣,彩旗招展,今年春耕季节正式开始了。
在春耕仪式之前,詹师爷暗示过周楠,说是不是叫缙绅们再准备一份礼物,毕竟大老爷心系百姓,亲自垂范,也辛苦了。
周楠心中彻底地恼了,詹知县这才从乡下回来几日,又想着叫地主们给钱,地皮刮得也太狠了。这厮是低层人物出身,亲戚中出了贵人,摇身一变成为县大老爷。大约是穷惯了,一但得势,自然要好好地生发。
倒不是他歧视穷人,实际上,无论在现代社会还是穿越到明朝,周楠都是一个穷汉吊丝。怕就怕这种没有接受过教育的近乎文盲的穷人做了官,那就是恶形恶状了,做事没技术含量没原则。
反正自己在衙门里也干不了多长时间,也不打算讨好詹知县。
明朝的官吏俸禄低得没有人性,朝廷也默许官吏们从其他地方想办法搞经费。周楠不是道德君子,自然不介意和上司联手改善个人财务状况,这事合理也合法。
可是和这种官合作,他还觉得跌份儿呢!
周楠就装着听不懂的样子置之不理。
周典吏如此不上道,詹知县自然勃然大怒。春耕开始,一年之计在于春,这可是农耕社会一等一的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这一日,詹知县、归县丞和六房典吏在县衙耳房议事,就说到衙门未来一年的开销上。
詹知县照例埋怨说俸禄低,县衙快要维持不下去了,一副政府机关明天就要破产的架势。又暗示大家集思广益,寻条财路。又说,大家不要顾虑,有什么说什么,只要可用,本县一概采纳。放下包袱,开动机器。
周楠自然如往常一样眼观鼻,鼻观心,来一个四大皆空。至于其他人说什么,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
突然,詹知县啪一声拍了一记桌子,喝道:“周楠,你给我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