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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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头丧气地回到鄂木斯克,纵然能工巧匠,也无力修复——十角七头的结构过于复杂,七个脑袋等于有七个思想,各自往不同方向去,如果没有统一的智慧,自己跟自己也会打架。
众人一筹莫展,法国军事代表建议,将十角七头运到法国,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工程师,一定可以修复这头镇墓兽,说不定还能大批量制造。
海军上将同意了这个计划。老秦必须与十角七头同行,以免镇墓兽失控。全俄临时政府派遣了代表,也是秦海关的老搭档,弗兰茨·冯·沃尔夫男爵同行,顺便参加巴黎和会。
这年春天,木头教堂的洋葱头尖顶响彻钟声,塔楼上飘扬帝俄的三色旗。荒原处处积着残雪,气温仍在零度徘徊,额尔齐斯河刚解冻,来自中国新疆阿尔泰的湍急流水,夹带冰块荡气回肠地冲向北冰洋。
将近六十岁的秦海关,留起大胡子,头戴裘皮帽,身着呢子大衣,里面是套头衫,胸前别着帝俄勋章,脚蹬哥萨克马靴。鄂木斯克大教堂前的广场,“全俄最高执政官”高尔察克检阅军队。像初次见到这位帝俄海军上将那样,他得到热情的斯拉夫贴面礼并亲吻。
老秦与沃尔夫出发,带着大木箱里的十角七头,骑马和骆驼,沿着哈萨克人放牧的小道,通过里海北岸的戈壁荒滩,渡过伏尔加河与卡尔梅克人的草原,效忠沙皇的顿河哥萨克前来欢迎。
他们见着了黑海——顾名思义,黑色的寒冷大海,两千年来草原民族入侵欧洲的通道,匈奴人、保加尔人、马扎尔人、突厥人、蒙古人的马蹄都曾来过。
到了邓尼金控制的克里米亚半岛,黑海舰队基地塞瓦斯托波尔,秦海关与沃尔夫坐上一艘法国军舰,连同十角七头镇墓兽,启程前往地中海。
黑海出口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君士坦丁大帝的千年古都,拜占庭的堡垒,奥斯曼人的伊斯坦布尔。路过加里波利半岛,几年前为争夺这条舌头状的弹丸之地,白白牺牲了几十万条生命。
从爱琴海到地中海,穿过亚平宁半岛与西西里间的墨西拿海峡,年近花甲的秦海关,方觉世界之大,岂是世世代代在地宫里造镇墓兽,坐井观天所能比拟?
四月,军舰停泊进了马赛港,秦海关踏上法国的土地。
地中海的春风和煦,与西伯利亚完全两个世界。十角七头被运上火车,男爵坐进一等车厢,秦海关坚持待在闷罐车厢,陪伴他的镇墓兽。
火车沿着罗讷河向北疾驰,经过里昂折向西北。两天后,守卫车厢的士兵们欢呼“巴黎到了!”他们停在凡尔赛车站,沿线布满军队,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秦海关感到形势不妙,突然有个戴着眼镜,蓬头垢面的欧洲人,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就是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指名道姓要秦海关从白俄来到巴黎的,就是这家伙的主意。
当秦北洋横渡过太平洋和大西洋,自西向东环游地球同时,他的父亲秦海关,正从西伯利亚到巴黎,自东向西环游欧亚大陆。
巴黎!巴黎!
第五章 三件大事
巴黎!巴黎!
凡尔赛的地底密室,不知多少漫长的黑夜,秦北洋沉入更深的地狱……
“我会救你出来的!”
面对沃尔夫男爵,父亲的朋友,秦北洋给他一个承诺。通风口那一头,接连传来德语、法语、俄语和拉丁语的“谢谢”。
密室安静了。一直扯着嗓子说话,谁都不可能持续。估计沃尔夫也累倒了。
秦北洋跪在地上咳嗽,想把肺里的脏水咳出来,却咳出一团团黑色烟雾,犹如体内寄生着某个脏东西?
头顶传来另一个声音:“北洋,我是博士。”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在叫他呢。秦北洋翻身爬起,借着九色喷出的琉璃火球,才发现头顶有个小喇叭,也许还有收音装置。
饥肠辘辘的秦北洋狂喊:“博士,我饿极了!请给我吃一顿牛排吧!”
其实,他这辈子只吃过一顿牛排,还是在上海跟齐远山去了趟南京路上的西餐厅。
头顶的铁门打开,放下一把梯子。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秦北洋关照九色不要轻举妄动,一人一兽,拾级而上出来。
“对不起,北洋,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对你的。”
霍尔施泰因博士满脸歉意地迎接,将他带入工厂食堂,特命厨师做了最上等的牛排。
秦北洋真是饿极了,飞快地用刀叉吃完牛排。九色冷静地蹲着,毫不贪恋食物的香味。
1919年5月4日,接近子夜,博士打开一扇小门,出现个男人的影子。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秦北洋看到老爹,满头白发,垂垂老矣,不免当场泪崩。
两年前,父子在北京监狱分别,一个留在兵荒马乱的北方,一个南下逃亡上海,就此天涯两隔。一年多前,他们又在吴淞口的战场上相遇,分别位于对阵双方,父子俩远远打了照面,又被战争的洪流冲散。数日后,儿子北上到了南苑兵工厂,父亲却被掳往了西伯利亚,擦肩而过。从此再无音讯,有时候,秦北洋也会想,爹爹会不会已经死了?他那孱弱的身体,身处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般渺小……
活着就好!
秦海关紧紧拥抱儿子。六十岁的男人,失声痛哭。两年不见,儿子又长高了,身板变得更厚实,就连眉眼也成熟了几分,不再像个半大孩子。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在久别重逢的儿子眼里,父亲老得更厉害。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老秦摸着秦北洋背后的三尺唐刀,那可是他在战场上留给儿子的礼物。
忽然,老秦转身面对霍尔施泰因跪下,磕了个响头:“博士!感谢您帮我找到了儿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您提出的任何要求,老秦我都会竭尽所能地完成。”
十年前,秦海关就是这样给摄政王载沣磕头,给名侦探叶克难磕头,给内务府陵墓监督磕头……
虽是老父爱子心切,但如辜鸿铭所说——这一代人,背后的辫子剪了,心里的辫子却还在。
“好,老秦,小秦,我希望你们父子俩,协助我一起改造镇墓兽。这些武器现在为法国所用,将来也可为中国所用!不管是我们共同改造过的十角七头,还是今早失控的四翼天使,它们都已离开地宫,变成一堆废铜烂铁,我们只是做了一桩变废为宝的好事情。”
卡尔·霍尔施泰因用德语掺杂汉语解释一通,老秦完全没了主见,对博士唯命是从。
看到父亲这种态度,秦北洋只能应承下来:“但我有一个条件,请释放被你们关押在地下的一个人。”
“对了,俄国的沃尔夫男爵,他只是忠诚于海军上将高尔察克,请不要为难他。”
秦海关附和一句,博士皱皱眉头答应:“好,但在凡尔赛条约签订之前,沃尔夫只能在基地范围内活动,以免干扰到巴黎和会的举行,这可是法国陆军总长的关照。”
是夜,父子俩住在凡尔赛基地。九色蹲守在床脚边,秦北洋跟老父抵足而眠,不时摸摸他的花白头发与胡子。仿佛回到十年前,背负血海深仇的小男孩,从天津来到光绪帝陵的地宫,失散了九年的父子团圆相认,睡在工地里的那一夜。
一夜无眠,各自讲述过去两年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秦北洋略过了欧阳安娜的一节,秦海关也略过在西伯利亚娶了白俄小寡妇的一节。
“北洋,你一定会觉得奇怪,我为何要为北洋政府与白俄服务,帮助他们改造镇墓兽打仗,还给末代沙皇造了一座陵墓和镇墓兽。”
“是啊,爹爹,你不是说过吗?镇墓兽的秘密,绝对不能示人,必须待在地宫里镇守墓主人的亡魂!”
“如今年代不同了啊!东方的大梦没法不醒了!过去两千多年,别管哪家哪姓,总有皇帝坐龙庭。现在呢?龙旗换了五色旗,大清帝国换了中华民国。皇帝都没了,还有什么镇墓兽呢?”
“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秦北洋第一次觉得父亲变了,这世界最近几年的变化,已超出了过去两千多年,“别说是我们中国,德国皇帝、奥匈皇帝、俄国沙皇,还有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四顶皇冠都落到地上打碎。照北京话,就是散摊子,滚蛋走人了。”
秦海关说得神神叨叨:“我也想说来着呢,宣统皇帝溥仪住在紫禁城里还算运气好,看看人家俄国沙皇……”
“这个飞机、坦克与潜艇的时代,再没有镇墓兽存在下去的空间,我们秦氏家族的千年使命也该画上句号了?”
“但有人想让镇墓兽成为像飞机、坦克与潜艇一样厉害的武器!”父亲布满老茧的工匠大手,摸着儿子脸颊上的青春痘,“北洋,过去我的最大念想,是你能子承父业,成为下一代皇家工匠,将镇墓兽的技艺,祖祖辈辈传下去。现在呢,我早想通了!你没必要再守着这些废铜烂铁,镇墓兽烧光了我们一代代老秦家的生命,现在要把我带去见老祖宗了。儿子啊,我不想你也走上老路,像我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那样,不到四十岁甚至三十岁就一命归天。”
“爹爹,你是在劝我离开镇墓兽,只做个普通工匠?”
“是,我宁愿让两千年的技艺失传,也不想见独生儿子短命!”
看来秦海关是铁了心,要舍弃一切而保住儿子。他搂着秦北洋的脑袋,哮喘般的剧烈咳嗽。秦北洋心如刀绞,不仅因为父亲对他的爱,也因为自己的肺同样在燃烧,忍住不发出呻吟……父亲的担忧是对的,镇墓兽让他时日无多,活不到老秦现在这个岁数。
“爹,我答应你。”
“北洋,我们说好了:我一个人留下来,继续帮助法国人改造镇墓兽——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唐朝景教的四翼天使。而你,只要表面上应付一下,尽快找机会逃出这鬼地方,逃出巴黎和法国。”
“但我不能放弃九色!”
“你送它回家吧!既然,它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出来,理应再回到那里去。”
“可是九色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已经不在了!失去了墓主人的镇墓兽,正如同无法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
“你别无选择,要么你陪着它死?”
话说到这里,九色爬起来,用鼻子顶了顶秦北洋,黑暗中放射两团琉璃色的光。凡尔赛的地下,充满幼麒麟镇墓兽细碎的声音,直接穿透颅骨,深入秦北洋的大脑。
他明白了九色的意思——它不想让主人陪伴自己死去,它愿意回到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愿意继续做个孤魂野鬼。
“九色啊九色!君子一诺千金!我欲与君生死相望,断不会抛下你不管不顾!我会带着你逃出这个牢笼,想办法穿越欧亚大陆,从西域等地回国,进入新疆与甘肃直到陕西的白鹿原。我会帮你找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助你完璧归赵,与你真正的主人永世相守。”
秦北洋把耳朵贴着九色的心脏,感受其中蓬勃的热度,让自己的脑细胞也熊熊燃烧……
父亲却搂着他的脑袋说:“儿子,我活不了多久了!虚岁六十,已是个奇迹!我在外国银行有个账户,海军上将给我的薪水都存着呢。我只想在死以前,尽可能多攒点钱,给你娶媳妇买房子生娃。”
“娶媳妇?买房子?生娃?”
可怜天下父母心,秦北洋哭笑不得,但他没有料到——等到一百年后,中国的父母对儿女最大的期待,依然是这三件大事。
第六章 出了大事儿
民国八年,1919年5月4日,巴黎时间的午后,北京时间的深夜。
吕特蒂旅馆,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驻地,门口飘扬着五色旗。安娜风尘仆仆,从巴黎市中心赶回来,刚一进门,便觉空气有些不对。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面色凝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你到哪里去了?今天出了大事,可不能乱跑了。”
“是啊,镇墓兽大闹巴黎,死了好多人呢,外面全是警察和士兵。”
“我说的不是巴黎,而是北京!”
她已被拉到旅馆二楼的会议室,代表团全体就坐,包括五位全权代表:外交总长陆徵祥、驻美公使顾维钧﹑驻英公使施肇基﹑驻比公使魏宸组、南方军政府代表王正廷。
陆徵祥是代表团老大,上唇两撇大胡子。他跟欧阳安娜一样,是胸口挂着十字架的天主教徒,操着吴侬软语的上海口音。平常温文尔雅的外交总长,却火冒三丈地拍着桌子:“你们看看北京发来的加急电报!”
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将要转让给日本的消息,已被梁启超的秘密电报捅回国内。报纸上发表林长民的《外交警报敬告国民》:“呜乎!此非我举国之人所奔走呼号求恢复国权,主张应请德国直接交还我国,日本无承继德国掠夺所得之权利者耶?我政府、我专使非代表我举国人民之意见,以定议于内、折冲于外者耶?今果至此,则胶洲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
“国亡无日,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外交总长面色涨红地念出最后一段,“林长民等人面见了大总统,请求代表团拒绝在协议上签字。”
陆徵祥拿起另一份电报说:“可是国务总理发来的密电,要求我必须签字!这事儿被国务院电报处泄密了。今天下午,北京十二所学校的三千多名学生,到天安门广场前游行示威,反对巴黎和会对山东问题的决议,打出了‘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废除二十一条,拒绝在合约上签字’的口号。”
“诸位,学生们所说的国贼就是我们吧?”
顾维钧自嘲一句,陆徵祥擦了擦额头冷汗:“少川啊,我原来也这么认为,当年就是我签下了‘二十一条’,背上了卖国贼的骂名。不过,这次北京的学生们要惩罚的国贼,是交通总长曹汝霖、币制局总裁陆宗舆、驻日公使章宗祥,这三个公认的亲日派。北京的游行队伍到了东交民巷,却被军警阻拦,转道去赵家楼胡同,放火烧了曹汝霖的宅子!”
“火烧赵家楼?”
有人啧啧惊叹:“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