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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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的中心,恰是龙穴金井所在。吴王阖闾穿山凿石,在地下修筑墓室,又灌水为池,就是要避免后世盗墓。”
“你是何人?”广东人颇为讶异地问。
“我就是一个石匠,专门给人营造坟墓,因此知道一些浅显的门道,班门弄斧,见谅了。”
更年轻的后生问他:“欸!你也是天津人?有缘分,我们爬下去探探如何?”
考察古墓,恰是秦北洋最感兴趣的。他也拉上齐远山,四个人一齐跳下剑池,顿觉寒意逼人,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深潭龙穴。
剑池南宽北窄,窄处头顶架着一弯石桥,也是此处最著名的风景。他们向最窄处摸去,见到一个洞穴,四人弯腰鱼贯而入。里头还有隧道,上下左右平整光滑,必是人工挖凿而成。到底儿又变宽敞,正好容纳四人并立。前头有四块巨大的石板,因常年浸泡水中,露出纵横的石筋。
广东人拍拍秦北洋的肩膀说:“小兄弟,你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便是春秋时代的墓室门,与古书记载的形制完全相符。”
“阖闾以专诸鱼腹藏剑刺杀吴王僚夺位,拜伍子胥为相,封孙武子为将,伐楚五战五捷,攻克郢都,成就春秋霸业。”
秦北洋对《春秋》《左传》《孙子兵法》都如数家珍,这些风起云涌的千年往事,伴他度过了被禁闭在陵墓地宫中的漫长一年。
齐远山不禁赞叹:“北洋,要是我们把这块门挖开的话……”
“哈哈,你想多了!我观察过此山形势,我们头顶便是虎丘塔。此塔已愈千年,斜歪欲倒。如果在这挖掘,必会影响虎丘塔根基。”广东人肚子里颇有几斤墨水,“我并不觉得,一座帝王陵墓里的宝贝,要比佛教名刹的古塔更重要。若要二择其一,我必选后者!今日,有幸一游剑池之底,探访吴王墓室门前,足矣!”
秦北洋频频点头,抱拳问道:“在下秦北洋,请问两位高姓大名?”
“广东香山,陈公哲。”
“直隶静海,霍东阁。”
齐远山也照着样子说:“直隶正定,齐远山。”
陈公哲问:“你们风尘仆仆,此行要去何处?”
“这……”秦北洋这一路走来,也不晓得要去哪里,便卖个关子,“敢问两位要去?”
“上海。”
“对,我们来自兵荒马乱的北方,也正好要去上海见市面,开洋荤。”
秦北洋说罢,齐远山也连连附和。
陈公哲微笑道:“不如一路同行?足下可否赏光?”
多了两个搭伴,当然乐意。四人爬出剑池,离开虎丘,经过阊门进城,到观前街吃了沧浪亭的面条。黄昏,出得娄门,坐上一艘木船,每人船资一个银角。陈公哲大方地付了四个银角,又请大家吃了粢饭团做晚餐。
男女老少十来个乘客,窝在狭窄的船舱,多是去上海打工的农民。木船渐渐驶入吴淞江。秦北洋随口背诵辛弃疾《水龙吟》那句“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陈公哲惊讶道:“秦小弟,你还知道这个典故?晋人张翰,字季鹰,吴地人士,见秋风起,便思家乡的菰菜羹、鲈鱼脍。这两样都是古时吴淞江特产。”
“哎呀,我是胡诌的,别当回事儿。”
“你们是初来乍到吧?上海龙蛇混杂,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来找我们。”
说罢,陈公哲递出一张名帖,上书“精武体育会”。
“又是精武,又是体育,两位可是练家子?”
陈公哲与霍东阁笑而不语。
夜已深,明月倒映水面,鲈鱼堪脍古意。船舱里妇人给婴孩喂乳。秦北洋爬到船头,蜷缩了一宿,头枕吴淞江波涛,权当夏夜纳凉。
夜航船,摇啊摇,乃么就摇到了外婆桥。
天亮睁眼,迎面一座木桥飞跨,便是曹家渡的三官堂桥,背后升起工厂烟囱的黑烟。船家收起帆桅,摇着橹用苏州话吆喝——
“乃么上海到哉!”
第二十九章 海上达摩山
晚清上海医生陆士谔,在宣统二年做了个梦,醒来竟是宣统四十三年,西历1951年。——中国实行君主立宪已四十年,上海的外国租界早已收回,高楼鳞次栉比,空中翱翔无数飞艇,洋人见着中国人无不尊敬有加。万国博览会在繁华如曼哈顿的浦东举行,“把地中掘空,筑成了隧道,安放了铁轨,日夜点着电灯,电车就在里头飞行不绝。”“一座很大的铁桥,跨着黄浦,直筑到对岸浦东。”中国海军在吴淞口大阅兵,总吨位世界第一,光一等巡洋舰就有五十八艘。黄粱一梦醒后,他写了部幻想小说,名字大气磅礴——《新中国》。
1917年夏天,尚是标标准准的旧中国。停泊在吴淞口的几艘中国军舰,已南下广州支持孙中山护法。黄浦江上尽是外国军舰,烟囱喷出团团黑烟,“装饰”着外滩大厦屋顶上的天空。
一艘来自汉口的江轮,带着长江下游的淤泥与水草,呜咽着停在十六铺码头。纪念一战死难者的和平女神像尚未竖立,上海像一堆杂乱无章的积木。长长的栈桥上,中国苦力们将一只木头箱子搬上卡车。
这辆车从插着各色国旗的大厦前驶过,仿佛检阅整个外滩,罗马柱与花岗岩条石的阴影掠过车头。经过全钢结构的外白渡桥,桥下是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点,浊浪滔天,埋葬多少英雄。隔着樯橹连帆的对岸,却是一派田园风光的浦东。
卡车停在虹口一栋洋房前,三层的坚固建筑,有着黑色外墙与狭窄窗格,巴洛克式大门口,悬挂一幅匾额——海上达摩山。
木箱被抬入大楼。气派的门厅有两个景德镇瓷瓶,一整套明朝嘉靖黄花梨家具,裱着董其昌的字与八大山人的画。二楼有个幽暗的大厅,门口装饰着一对鹿头,张牙舞爪的鹿角显示出主人的霸气。厅里几十个大玻璃柜,分别陈列西周青铜大鼎、西汉王陵兵阵俑、北朝石刻佛像、唐三彩武士与侍女、北宋汝窑天青釉碗,甚至还有西夏水月观音绢本彩绘……
众人退散,只剩下几个工匠,打开木头箱子,露出一尊奇形怪状的金属雕像。
“似龙非龙、似凤非凤、似麒非麒、似龟非龟!”
一个中年男人捻着拿破仑三世式的胡须,右手掌心转着一对老核桃——正宗的平谷老树闷尖狮子头。他叫欧阳思聪,这栋楼的主人,穿着宝蓝色丝绸长衫,身形高大,肤色发红,留着浓密胡须,配上咄咄逼人的眼睛,一看便知是个人物。
不过,这箱子里运来的宝贝,仍然令他满脸诧异。伸手摸了摸怪物的脑袋,还有雪白的鹿角。这一路上都用木屑和废纸包着,就是怕震碎了这双角。
“幼麒麟镇墓兽!”
欧阳思聪准确地叫出了这件宝贝的名字。
半个月前,他到汉口采办一批货物。当地朋友知道他爱收古董,便说从陕西运来一样宝贝,刚从唐朝大墓里挖出来的,还新鲜热乎着呢。卖家是个军阀的副官,带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一辆大车而来。欧阳思聪只看了一眼,当即拍板决定要了,经过讨价还价,最终以一千块大洋成交。他从银行取了现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装箱运上轮船回上海。
此刻,这尊幼麒麟镇墓兽,已被清理完毕,装入特制的玻璃柜子。
欧阳思聪举起放大镜,仔细观察镇墓兽的每个细节。这是一头幼年的麒麟,也就是四不相,也许墓主人还是个少年。主要材料是青铜,保存程度相当完好,还是金光灿灿的,在不同的灯光底下,还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反光。至于镇墓兽脖颈上的赤色鬃毛,很难确定是哪种东西。也许真是某种动物鬃毛,比如狮子。还有层层叠叠的甲片,绝对是巧夺天工,更别说头顶上的一对鹿角了。
第一眼,他就被这对雪白的鹿角征服了。
可惜的是,这幼年镇墓兽的表面,布满坑坑洼洼的弹痕,有的弹壳还嵌在里面……
这帮挖墓的军阀,就爱用武器和蛮力搞破坏!欧阳思聪打赌,这是用加特林或马克沁机关枪打出来的,否则普通的步枪射击不会如此密集。也许是遇到某种可怕的机关,或者根本就是迷信鬼魂之说,出于保险起见就用机枪扫射。
天黑了。
欧阳思聪盯着镇墓兽的双眼,不对——这镇墓兽的眼珠子,刚刚好像动了一下!他再绕一圈,难道是幻觉?等一等,他确信刚才与现在,镇墓兽眼皮的位置不同。他摸了摸那眼珠子,感觉不是金属材质,好像某种宝石,还是唐朝与古波斯的琉璃?
不,这只幼年镇墓兽正在看着自己。
他感到心慌,有些喘不过气,似乎这间布满古董文物的厅堂,刹那间变成陵墓地宫,背后多了一组巨大的棺椁。
欧阳思聪慢慢后退,锁上厅堂的大门,擦去额头冷汗,急忙去三楼女儿的闺房。
其实,刚才的感觉不是错觉。
幼麒麟镇墓兽确实在看他,也确实转了眼珠,眨了眼皮。
它不是一个死物,也不是一尊金属雕像,更不是一台杀人机器。
它是一头依然活着的兽。
它叫九色。
夜深了,南京路与四马路的霓虹灯还没灭呢,英国俱乐部的水手仍在通宵达旦狂欢。只是这栋名为“海上达摩山”的洋楼,布满三千年来古物的厅堂,犹如重回唐朝大墓的地宫。
九色看着漆黑的大厅,看着对面的唐三彩武士与侍女、北朝的石刻佛像、许多张沉默的凝固了一千年的面孔……从它被钢铁包裹的身体内部,发出某种“吱吱”的声响,就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动物。
九色很悲伤,不是因为自己被关在这华丽的监狱里,而是悲伤墓主人黄鹤一去不复返,渺渺茫茫,不知在天涯何处。
这是镇墓兽不可抗拒的天命:一旦离开地宫,暴露在人间的光线与空气中,所有力量转瞬即逝。唯在夜深人静之时,或在彻底幽暗的地方,才会恢复一点点力量。它只能哀鸣,微微战栗,睁开双眼,几乎泪水涟涟,注视这与坟墓一样死寂的世界……
忽然,门开了。
一个女孩的脚步声。九色可以断定,就像一千两百多年前,那些芙蓉如面柳如眉,穿着襦裙与大袖的女孩子。
玻璃柜子里的九色,瞬间恢复一本正经,重新成为幼麒麟镇墓兽,呆滞地注视地板。
女孩打开一盏小灯。她穿着毛茸茸的拖鞋,一条雪白的西式丝绸睡裙,衬托着小麦般金黄的肤色。她的眼睛居然是琉璃色的,鼻梁和嘴唇的轮廓略高,略微自然卷的长发,似乎自带椰风婆娑。九色看到这张容颜,便记起长安城里,风情万种的波斯女奴。
她叫欧阳安娜,正是欧阳思聪的独生女。
幽暗的光线里,十七岁的女孩,看到这尊新来的宝贝,来自唐朝小皇子地宫的镇墓兽。
“bonjour。”欧阳安娜说了句法语“你好”。她凝视良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最终发出一声赞叹,“déjà vu。”
后半句的意思是“似曾相识”——每个人都有这种经历,看到一样陌生的东西或一张陌生的面孔,却好像是在何时何地早已见过,宛如昨日……
像所有女人看到漂亮首饰一样,她也不可抗拒地打开玻璃柜,葱玉手指触摸小镇墓兽的鬃毛、鳞甲,还有鼻头……
忽然,她摸到某种液体,从这头兽的眼角分泌而出。
欧阳安娜有些害怕,在这古墓般的房间里,仿佛每个西汉陪葬木俑都瞪大眼睛盯着她的后背。她关上玻璃柜门,拢紧了睡裙衣领,仓皇转身离去。
此后数日,这女孩常来看它。偷偷打开柜子抚摸,好像它是一头温驯的宠物。每每摸着镇墓兽表面坑坑洼洼的弹痕,她都有心疼的表情……
又一个炎热的午后,窗外大树上的蝉没完没了地聒噪。她又来了,穿着白色的学生服,身后跟着个年轻男子。
欧阳安娜问他:“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秦北洋。”
他与安娜的年纪相若,身长超过六尺,比女孩高了一头。他穿着白布小褂,全身短打,像码头上的苦力,肩上背着个木箱子,手里提着锤子,又似走街串户的工匠。在他胸口的衣服下,隐约浮现一枚血色玉坠子,发出淡淡温热。
“喏,就是这个!”
欧阳安娜指了指小镇墓兽。秦北洋走到玻璃柜子前,弯腰凝视这头沉默的幼兽。
他看到了九色的眼睛。
九色也看到他的眼睛。
多么熟悉的眼睛啊,还有眉毛、鼻梁、嘴巴……这是何方来的工匠?分明是——
离开地宫的镇墓兽九色,刹那间认出了这张脸!
第三十章 上海滩
十日前,秦北洋到了上海。
太阳升起在苏州河上,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一切都像做梦。他和齐远山趴在木船上,看到两岸尽是房屋货栈,河道变得狭窄而浑浊,星罗棋布着木船与舢板。
在曹家渡的三官堂桥上岸,陈公哲听说他俩已囊中空空,便借出二十块大洋。秦北洋红着脸说:“陈兄,今日我兄弟俩落难,来日必定奉还。”陈公哲笑着点点头与霍东阁坐上人力车而去。
码头上熙熙攘攘,堆满南来北往的货物,还有无数逃荒来的乞丐。齐远山一脚踹开叫花子,走马观花,移步观景。曹家渡遍布妓院、赌场与鸦片馆,或三者合一,既是贫民窟,也是销金窟,更是亡命窟。
苏州河边有许多工厂,多是日资,其次是英资与美资。唯有家华商赛先生机器铁工厂,规模最为庞大,布满浓烟滚滚的烟囱,不断有拉煤的大车进进出出。
“赛先生?莫不是厂主姓赛?”
秦北洋走到工厂大门口,注视里头机器轰鸣的厂房:“若能在中国人开的工厂里做工,定能发挥我们兄弟的才能。”
他向门房询问有没有招工的需求?他想做个机械师,再不济也可做个修理工。
门房看他俩的寒酸样,又是嘴上没毛的青皮后生,土得掉渣的北方口音,便学洋人耸肩说:“两位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