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第2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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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于此,几乎足不出洞。
孟婆躺在一张草席上,依然穿着太平天国时期的衣装,仿佛从天王府的殿堂下来,黑布裹头,圆领长袍,寿服般的左衽,简直可以装棺出殡了。她已九十多岁,不再鹤发童颜,头发掉了大半,脸上露出纵横交错的皱纹,铜钱般的老人斑,雕凿出了死神的模样。
“婆婆!”秦北洋扑到孟婆身边,抓住她干瘪松弛的手,就像摸着一块冰凉的枯树根。
“北……北洋……你终于来了……”孟婆已气若游丝,但一看到秦北洋,仍然双眼放光,犹如太奶奶看到了重孙子,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婆婆!您不会有事的,我这就下山去给你找大夫,太白山北麓不是有孙思邈的药王谷吗?我给您去摘最好的草药,保准您能活到一百零八岁!”
孟婆嘴角泛出微笑:“北洋……你过来……我跟你说个秘密。”
秦北洋凑近她的嘴巴,不想孟婆又看了阿幽一眼,抬起枯树根般的右手摆了摆,意思是让阿幽回避。难道还有什么惊人的秘密,连天王的女儿都不能告知,只能让秦北洋知道?阿幽识相地退出,在秦北洋耳边关照:“照顾好婆婆!”
阿幽退出后,孟婆拉着秦北洋的手说:“北洋……婆婆这辈子……终于要到头了……天国无法复兴,这是我最大的遗憾。但再想想,我这一生看到过的人啊,经历过的事啊,还有天国的兴起与灭亡,就像看到了整部历史。也许唯一的遗憾,就在于我要告诉你的秘密。”
第三章 孟婆之死
”
“我不想让这个秘密被我带入天国。”孟婆双眼放光,憋足最后一口真气,让自己的嗓音重新变得洪亮,尽管广东口音依旧难懂,“我说过,我本是天王的义妹洪宣娇。天京陷落之时,是我保护幼天王冲出重围,逃亡到太白山上重建了小天国。而在南昌被清廷凌迟处死的幼天王不过是个少年侍卫的替身。”
“不错啊,因此才有太白山上每年的‘升天祭’。”
“但这是一个谎言……”孟婆沉重地喘着,“太平天国甲子十四年,天国覆灭的大劫难。我保护幼天王从天京颠沛流离到了江西。我洪宣娇无能,未能保护好幼天王,让他被清妖捉了去。当我带着一支精锐来救幼天王,却在死人堆里找到做替身的少年侍卫。我们计划在南昌劫狱,几次三番却告失败。也许是我要营救幼天王心切,反而促使清廷痛下杀心,以免夜长梦多。我躲藏在围观百姓之中,亲眼看着十六岁的幼天王被千刀万剐,却无能为力救他。我只能用重金买下他被割下的骨肉与内脏,在南昌郊外草草掩埋……”
“婆婆,您是说,早在六十多年前,幼天王已被清朝凌迟处死了?”秦北洋的脑袋急速转动,“那么太白山上的天王又是谁?阿幽又是谁的后代?难道说是做替身的少年侍卫?”
孟婆的双眼流出浑浊的眼泪:“幼天王已经升天,但天国的大旗却不能倒。恰逢遵王赖文光派人来接我们去太白山,我就想起长相酷似幼天王的少年侍卫。哪怕是个冒牌货,却也能凝聚人心,只要振臂一呼,管他是真是假?必有东山再起的一日。整整六十年前,我们登上太白山,拥戴少年侍卫登基为天王。我们欺骗了所有人,天国余部都相信他就是幼天王。我一心一意要复兴天国,为幼天王复仇,发誓刺杀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甚至满清皇帝与淫妇叶赫那拉氏!因此才有了太白山刺客教团。”
秦北洋想起欧洲传说末代沙皇全家并未被杀光,还有个公主死里逃生到了西方世界,正在号召白俄的遗老遗少们效忠呢,恐怕也是个冒牌货吧?但对政治而言,是不是真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是否相信他(她)是真货。
“原来阿幽并非天王洪秀全的曾孙女,她是少年侍卫的后代,她是个替身的后代,她原本也根本不姓洪?”
“是啊,这才是太白山真正的秘密。”孟婆淡淡一笑,“每年的升天祭,其实祭祀的不是替身,而是真正的幼天王洪天贵福!”
秦北洋颓然道:“既然,连幼天王都是假的,那么秦始皇地宫赝品之旁的天王陵墓,想必也是一个赝品了?”
“根本不存在天王灵柩……要知道,当年天京沦陷之日,连个活人逃出来都极其艰难,更别说逃出来一具棺椁了。”
“对啊,这是一个常识问题,人们却往往宁愿相信神话,而不愿相信常识。”
孟婆还有最后一点点力气抬手抚摸秦北洋的下巴:“北洋,我没有看错你啊。这尊灵柩,或者说这座天王陵墓,只是为了团结太白山的人心士气,将太白山包装成天国的圣地。”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信仰……”
秦北洋竟也流下眼泪,虽然他始终未曾真正融入太白山,永远不会放下对刺客们的仇恨,却对这座山上蹉跎了三代人的天国后代们,无限同情与怜悯。有些人为之奋斗了毕生的理想和信念,却是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也许这才是历史的真相与常态。
“这秘密原本是要告诉楼儿的,既然他不在山上,我只能告诉你了。”
楼儿是谁?秦北洋想起一个名字——李高楼,便是“鬼面具”,也是孟婆最喜欢的太白山上的学童,如今缥缈无踪。
突然,孟婆从席子上坐起来,倚靠在秦北洋肩头,双眼放射精光,高呼故乡的客家话:“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洪宣娇灵魂归荣上帝享福之天堂!天王哥哥,妹妹来也。”
这话中气十足,吐出最后一点生命,仿佛面对天京沦陷的烈火熊熊,面对幼天王被千刀万剐的惨叫……九十岁的孟婆闭上双眼,身体重新柔软,轻得宛如三尺白绫,躺倒在秦北洋怀中。
孟婆再也不会醒来,她的魂魄已升上太白山的云海,飘过千山万水,去天王府的荣光大殿,去金田村的上帝教营盘,去广东花县的官禄布村,去洪秀全与杨秀清的身边。
秦北洋抱着死去的孟婆,双眼噙着泪水走出洞窟,走到白雪茫茫的大爷海前。阿幽、老金、中山以及太白山上的众兄弟,包括小镇墓兽九色,全都齐刷刷跪下,送别升天的孟婆。
按照太白山的风俗,守灵七日后下葬。孟婆在闭关的山洞的石壁上留下遗言——太平天国未曾光复,遗体不得入土,而要抛下悬崖,魂归天国。
至于孟婆的秘密,秦北洋没想好是否要告诉阿幽?如果幼天王是个冒牌号,那么阿幽也是个冒牌货,自己这个天王曾孙女婿更是个冒牌货,恐怕太白山上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告别日,恰是头七,太白山又下起大雪,夹杂灰色烟尘,洋洋洒洒如天国覆灭的灰烬。秦北洋亲手抬着孟婆灵柩来到拔仙台,将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推下悬崖,穿破茫茫云海,直入尘埃。白鹤围绕孟婆告别,灵柩仿佛插上翅膀,翱翔三圈,魂兮归来,消失无踪。
阿幽抹干眼泪,命令老金与中山等众人散去,悬崖边只剩秦北洋与她二人,以及九色相伴。
她凑在夫君的耳边说:“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了你的种。”
“什么?”
秦北洋惊得跳开三尺外,只见阿幽抚摸着自己小腹。
“傻瓜,你还不懂吗?”阿幽身着为孟婆守丧的白衣,却笑盈盈地捏了捏他的胳膊。
“你……”
“嗯,你要做爹了。”阿幽把头靠在秦北洋的肩上,这一回他却没有躲避。
“冤家啊……”秦北洋长长探出一口气,这一辈子都要被栓牢在太白山上了。
阿幽勾住他的胳膊,吹气如兰:“哥哥,你别走,你要陪着我,陪着我们的孩子。”
“嗯,妹妹,我答应你。”他下意识地抚摸阿幽的头发,粗壮的大手摸到她的肚子,仿佛有个螺蛳般大小的镇墓兽,正在缓缓萌芽孕育。而他回头盯着九色说,“九色啊九色,勿要靠近阿幽,君知否?”
九色跟着秦北洋闯荡人间多年,早已粗通人事,可怜兮兮地逃入天上地宫,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前。它明白自己体内的数块灵石,已让主人身患绝症,如今更不能靠近孕妇。它半是哀怨自怜与嫌弃,半是嫉妒阿幽的肚子,恐怕那里头孕育的小生命,将会取代自己在主人心中的地位……
第四章 小木
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的春天。
出了洛阳南关,他来到伊水边的龙门石窟,只见气势磅礴的卢舍那大佛。卢舍那意为光明遍照。大佛脸庞圆润,头顶波形发纹,双耳下垂,高直鼻梁,眉如新月,秀目微凝,宛若慈祥的中年妇女,淡然而永恒地俯视终生。据说武则天施舍了两万贯脂粉钱暂住,命工匠按照她的容颜雕凿。
经过龙门石窟,他从伊河逆流而上,走了十里地,只见几亩撂荒的薄田,密密麻麻的砖瓦房。走过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挂着一口战国青铜大种,底下排开几十块墓志铭。
他知道,这是洛阳盗墓村。
村民们看到这位不速之客,做针线活的女人躲进屋子,娃娃们藏到水缸里头,十来个男人扛着洛阳铲出来,拦在他的面前:“什么人?”
“我是来收货的,跟你们的大首领约好了。”
他举起手中的钱袋子,男人们喜不自禁。这几年,盗墓村的生意火爆,从原本的门可罗雀到如今的门庭若市,文物贩子和古董商络绎不绝地登门求购。
来到一间不起眼的院门前,周围矗立许多崭新的宅院,哪一家都比这家强。两个男孩打闹着冲出院门,看来像是兄弟俩,已有十岁出头了。门里奔出个少妇,灰扑扑的衣服,头发挽在脑后,身材出奇地匀称诱人,烘托一张微微晒黑的俊俏面孔。她是两个男孩的妈妈,用力抽打他们的屁股,骂出一连串最肮脏的话语,教训孩子不要乱跑。少妇微微一笑,竟有些乡野村姑的风情万种,尴尬地说:“客官莫见怪!快请进啊!俺们家又来了好多货色。”
他低头跨入这间小小的院子。地上铺满了商周青铜器、春秋竹简、战国铁剑、秦朝瓦当、汉朝鎏金铜车马,甚至摆着一株金光闪闪的摇钱树,让人几无立椎之地。
有个年轻男人蹲在地上,用毛刷子清理东汉双兽耳青釉陶器,左手断了一根指头。
收赃的古董贩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只盯着牛粪的苍蝇,他根本不屑于抬头,还是专注于清理古墓挖出来的陶器:“宝贝就在这里,挑中哪一件就开价吧。”
“我挑中的是你!”
他冷冷地回答,瘦弱白净的男人抬起头,看到了阿海的面孔。
小木的脸部肌肉僵硬了。
很久没这么僵硬过了,原本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脸庞,顷刻间变得有些可怖。
数年前,小木带着海女,还有两个姓欧阳的男孩,回到洛阳盗墓村,阔别已久的故乡。因为挖了唐朝上官婉儿的墓,他成为盗墓村的首领,走上盗墓世家梦寐以求的生涯。
他有了自己的地盘,如同割据一方的诸侯。盗墓村的年轻后生们,初生牛犊不怕虎,扛着洛阳铲奔赴中国大地,从冰天雪地的长白山,到四季如春的苍山洱海,都留下他们的脚印或尸体。
小木貌似好欺负,却有一颗坚如磐石的心。他定了几大规矩,违令者死——
第一,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必须听从首领指挥,犹如纪律严明的军队。
第二,挖墓不得过于频繁,每月行动最多两次,一年不能超过二十次,免得破坏龙脉,引起天怒人怨,务必讲究人与墓的平衡之道。
第三,土夫子以墓为生,墓主人就是衣食父母,需有一颗敬畏之心,可以“升棺发财”,但不能侮辱和破坏遗骨。从前有盗墓贼打开棺材,发现年轻貌美的女尸尚未腐烂,竟有猥亵乃至奸尸的变态行为——这已被小木严厉禁绝的。
第四,不得挖掘清朝以后墓葬,这些墓大多还有后人,或者聚居在祖坟附近,如此挖墓太丧阴德,并且容易被人抓获,便是死路一条。小木谨慎小心,挖墓本身已有极大风险,他不想再冒地面之上的风险。
第五,盗墓村的老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能挖洛阳本地墓葬,河南省境内墓葬也尽量不挖,避免引起本身官府的缉拿。
以上,为盗墓村的“五条誓文”——因为小木在日本生活过半年,直接盗版了日本明治维新的“五条誓文”名称。
有趣的是,日后的《中国盗墓史》,将上世纪二十年代洛阳盗墓村的改革,称为盗墓界的“明治维新”。
小木的队伍日益壮大,海女也夫唱妇随,跟着他走南闯北。他们再没遇到真正的镇墓兽,倒是挖出好多“伪镇墓兽”——战国的木雕,秦汉的石雕,还有灿烂的唐三彩,都被小木包装成正宗的镇墓兽,卖给北京琉璃厂与上海法租界的古董商,换来了白花花的袁大头。
八年来,盗墓村过上了好日子。所有的销赃收入由小木统一管理,第一笔钱,先给在盗墓中出意外死亡的人家作为抚恤金;第二笔钱,分给村里的鳏寡孤独以及老人;第三笔钱,才奖赏给幸存回来的后生们;最后一笔钱,小木留给了自己和海女,还有两个孩子。
虽然,小木和海女从未拜过天地办过喜酒,但大伙儿都将海女看作盗墓村的女主人,两个孩子也被当作小木亲生的。
上个月,他们刚在山东翻了一座诸侯王墓,挖出来不少好东西,用了几十匹骡子才运回来。为啥这么多宝贝堆在院子里,因为屋子里甚至炕头都已堆满了啊……
此刻,满院子的宝贝中间,还多了一张让小木永生难忘的脸。
阿海撕下贴在右脸的假皮肤,露出蜈蚣般爬过的刀疤,太阳下发出金属色反光……
他在对小木微笑。
仿佛大白天见到恶鬼,小木仰天摔倒在地,将价值千金的东汉青釉陶器砸得粉碎!
“小木,别来无恙?”
“阿海哥……”
他已面如灰土,仿佛目睹死神,双膝一抖,便跪在地上,响起一片瓷碗破碎之声。
“啊!”海女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