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第2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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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安娜走出洋房,抓住女儿说:“别害怕!就要打仗了,还会有很多流浪汉的,妈妈会给他们食物,给他们寻找住处,不会让任何人饿肚子。”
安娜从兜里掏出几个大洋,准备将铁门外的流浪汉打发走,却看到了秦北洋的脸。
三年零六个月。
他回来了。
第二天,秦北洋在澡堂子洗出三斤污垢。他换了一身新衣服,不再是流浪汉,而成了体貌魁梧的奇男子,来到上海大世界游乐场。
齐远山、欧阳安娜,还有女儿九色,正在大世界门口等待秦北洋。坊间传说上海即将开战,洋人管理的租界却是歌照唱、舞照跳、马照跑。灯火辉煌的大世界,中国人西洋人甚至印度人都来凑热闹了。秦北洋与齐远山轮流把小九色架在脖子上,让她玩得不亦乐乎。
安娜站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回想十七岁那年,大世界开张那天,三个少男少女,一起在灯火中游玩的情景,真个是宛如昨日。女儿九色是个人精,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忧伤,牵着安娜的手问:“妈妈,你干嘛难过的?”
“九色,我们回家吧。”
司机开着凯迪拉克轿车,先行送欧阳安娜与九色母女回家了。
大世界门口,只剩下秦北洋与齐远山两人。
“北洋,好久不见。”
齐远山点了一支烟,红色火星在北风中飞舞,手指头微微发颤,这可不是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取敌方上将首级的风格。
“远山,好久不见。”
齐远山看着大世界的霓虹:“三年零六个月前,我们刚从清东陵出来,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消失了?”
“我去杀阿海。”
“找到他了吗?”
“没有。”
“那你去了哪里?”
“我和九色去了东三省,就算找不到阿海,我们也想找回唐朝小皇子的棺椁。”
每次秦北洋说起“九色”,齐远山第一反应都会想起十二岁的小九色——到现在他还把九色当作自己的女儿。
“两年前,我奉命出使关外拜见小六子。东三省是日本侵略中国的基地,驻有关东军重兵。阿海种种行为背后,都有日本人与奉系军阀的影子。唐朝小皇子的棺椁,若还在中国境内,最有可能便是东三省某处。那边尚是地广人稀的处女地,有的是崇山峻岭隐藏宝贝。我私下请求小六子寻觅秦北洋。不久有人报告,在鸭绿江边的高句丽古墓群,看到一头猛兽挖掘墓穴,还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操纵猛兽。这一人一兽,都不近人间烟火,无人能够靠近。哪怕小六子出动骑兵搜捕也无济于事……
秦北洋垂首承认:“那就是我和九色!我打听到,长白山天池,有人封锁了上山道路,几年不通人烟。九色也对长白山方向有了感应。唐朝小皇子的棺椁,曾经在中原制高点的太白山存放十多年,从太白山转移到长白山,亦是东三省海拔最高之处,符合阿海与中山的习惯。何况长白山天池靠近朝鲜,那边是日本人的殖民地。当我跟九色前往长白山,路过沈阳,刚巧遇到一桩大事。”
“九一八事变?”
齐远山眉头一扬,手中烟头微微颤抖,一片烟灰飘过。
“一夜间,日本攻占沈阳全城。战火硝烟之中,此去长白山绝无胜算。关东军定会派遣重兵保护阿海及其巢穴。国仇家恨间,我只能选择国仇,而将家恨放在一边。我与九色撤离沈阳,跟随东北军的溃兵来到锦州。”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齐远山吟出马君武在上海报纸上模仿李商隐“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的诗作,讥讽小六子沉迷于电影明星,枉顾大好山河沦陷,堪比北齐亡国之君。
“一马平川的东北平原,锦州是唯一可以踞险死守之地。三百年前,袁崇焕死守宁远、锦州一线,先后痛击努尔哈赤与皇太极父子,获得宁锦大捷。”秦北洋忿忿道,“数万东北军困守孤城,进也不是,退也不成。我只盼着能用唐刀与十字弓,还有九色的鹿角跟日寇杀个你死我活。”
“那时我也在锦州啊!我代表常凯申前来视察,怎么没见到你?”
“远山,我们这辈子错过了不止这一次吧。”
这话让齐远山沉默半晌,他掐灭烟头,转移话题:“我听说,末代皇帝溥仪已潜至旅顺,成为日本人的傀儡,下一步恐怕是成立‘满洲国’。”
“溥仪叛国投日,虽有种种原因,东陵盗墓不可不提——孙大麻子掘了溥仪的祖坟,洗劫慈禧太后的棺材,没受到国民政府的惩处,血海深仇却已种下。”秦北洋想起十多年前,在故宫撞见溥仪的那个清晨,“阿海的计谋已然奏效,他为日本军部立下了大功一件。”
“北洋,那你这次来上海是为了……”
“为了九色!”
秦北洋闭上双眼,想起东三省漫长而严酷的冬天……
第二十三章 他回来了(二)
那是1931年的最后一天。
锦州降下大雪,渤海冻上厚厚一层冰,城内外军民苦不堪言。关东军已集结大军,一场血战在即。
秦北洋与九色住在锦州城外一座古墓中,只有在这种环境,他才能遏制肺里的癌细胞。凌晨时分,当他抱着一堆古人的枯骨,从破碎的棺椁里醒来,却发现九色不见了。秦北洋冲出古墓,寻找他的小镇墓兽,天空仍如锅底般黑。东方地平线上的晨曦迟迟被压着出不来。荒野白茫茫一片。他心急如焚地打出马灯,照亮一串九色的足迹,就像一只马鹿,或是一匹公狼。
翻过一道险峻山岗,进入白雪皑皑的谷地。足迹尽头,黑魆魆的地下亮起一团琉璃色光芒。到处都有被挖掘的痕迹,白雪间堆积黑土,暴露地下的墓室门与棺椁残迹。原来是个古墓群,秦北洋将马灯对准墓穴口的石碑。碑文苍茫遒劲,多半是魏晋南北朝的。潜入墓穴,但见鬼火森森之中,一尊怪物蹲伏在棺椁前,雪白鹿角刺破棺材板,挑出墓主人遗骨,大口吞噬棺椁以及陪葬品。
“九色!”
秦北洋呵斥一句,那怪物转回头来,身上披挂青铜鳞甲,赤色鬃毛又长了一圈,双目瞪着主人发出咆哮。它的体型变得更大,腹部臃肿不堪,正如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它不再是幼兽的模样,浑身散发古墓里的霉烂与腐臭,嘴角淌着被咬碎的青铜器残渣。
这片南北朝古墓群里并无镇墓兽,更没有灵石存在。九色已经发狂了,它将古墓中的棺椁、墓主人遗骨以及陪葬品当作盘中美食。就像它杀死镇墓兽,吞噬灵石,攻击化工厂或发电厂,吞噬重金属化学物品一样,它把欲望扩大到了中国大地下的古墓。
九色并未拜倒在主人脚下,反而发出威胁的目光和吼声,像个鸦片发作的瘾君子。物极必反,灵石是极其强大的动力,这股力量如果无法驾驭,也能毁灭镇墓兽。
秦北洋心脏颤抖着退出古墓,纵身一跃,没入厚厚积雪,头顶飞过一道琉璃火球——九色竟对主人反噬了。
难得九色不认得自己了?秦北洋在雪地中重新站稳,抽出三尺唐刀。幼麒麟镇墓兽爬出坟墓。
它已经不是九色了?
秦北洋仿佛一尊金刚立在苍茫大地,挺胸呵斥:“九色!你是看着我出生的,也注定要看着我死去,你来杀了我吧!”
九色看着他。
它不动了,宽阔的肩膀与四肢安静下来,像佛本身故事里那头饥饿的老虎,忽然遇见舍身饲虎的王子。
琉璃色双眼在颤抖,渐渐由浑浊变清澈。它想起来了,三十一年前的白鹿原地宫,十四年前的上海虹口海上达摩山的私人博物馆,巴黎毒物森林的墓碑和葬礼,北极冰海孤岛深处的火山口坠落,共同攀登永无止境的世界树,渡过地心海,走过西伯利亚与丝绸之路……
天亮了。
幼麒麟镇墓兽在旭日下,收起雪白鹿角,青铜鳞甲缝隙间重新长出被毛,恢复成獒犬模样,体型却比昨日大了不少。邪魔被驱散,九色茫然不知所措,犹如喝酒宿醉断片后的男人。
九色把脑袋凑在秦北洋怀里,巨大力道撞得他人仰马翻。它发出嘤嘤的声音,像一个壮汉发出小孩子的撒娇声。秦北洋看着东方日出,双眼被阳光刺得睁不开,几乎要雪盲的感觉。
秦北洋的九色回来了。
1932年的第一天,小六子下令驻守锦州的三万大军,全部撤退到关内。三百多年前,还有袁崇焕死守宁远与锦州,如今再也没有一个袁崇焕了。
大军西撤前,暴风雪中,秦北洋拉起俄国十字弓,向着东北方的雪野,射出一支钢箭,仿佛白色虚空之中,藏着一张爬过刀疤的右脸,还有一轮黑色的太阳……
以上,便是秦北洋在十几天前的回忆。
上海大世界的灯火下,遥遥可见南京路的先施公司与永安公司,还有大光明电影院刚刚散场的人群,难以想象两千里外冰天雪地的世界。
“我是为了九色回来的。”秦北洋的脸颊削瘦,这三年来风餐露宿,一门心思想着复仇,在东三省吃了不少苦头,“不能再让九色恶化,它会认不得自己,变成一个大怪物,拥有吞噬世界的力量。”
齐远山猜到了他的意图:“你是要去找浦东的墨者天工工厂?”
“解铃还需系铃人,九色曾经在巴黎起死回生。帮它做手术的人是钱科、李隆盛与朱塞佩·卡普罗尼。我相信他们还能第二次拯救九色。”
“祝你成功!”
齐远山却还舍不得秦北洋,两人去了一间小酒馆,点了几样小菜,两碟黄酒。
“我们兄弟很久没叙过旧了!”齐远山仰着脖子喝下一碟,“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逢吗?”
“太行山上,修建袁世凯的洪宪帝陵,我和我爹从狼群中救了你。”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一年,我们都才只有十六岁。想想青春容颜,再看如今的我俩,已届而立之年,半生功名浮沉……”
“远山,你是能成大事之人。哪像我只能做个小工匠,空负刺客联盟大首领的虚名,却还得东躲西藏,每天住在坟墓里,难得出来透透气,也觉死期将近。”
“我一个人成事又能如何?我们是好兄弟,应当一同成事。”
秦北洋纵然是块榆木疙瘩,也听出了齐远山的弦外之音:“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我告诉你,北洋,九一八事变只是个开始。日本强,中国弱,我们没有实力将日寇赶出去。但中国毕竟国土辽阔,人口众多,日本也没有实力快速灭亡中国,这场战争没有十几年是打不完的。诚所谓,乱世出英雄,就像《三国演义》。”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半斤绍兴花雕下肚,秦北洋背诵出《三国演义》的“青梅煮酒论英雄”。
“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齐远山也对这一段倒背如流,“北洋,你我究竟谁是曹操?是又是刘备?”
“别傻了,我们不是小孩子了!”秦北洋无奈苦笑,“远山,你不做政治家可惜了。”
“我不跟你开玩笑!我们一起开创天下。”
“不,我无意于凡间功名利禄,太白山上刺客首领的宝座,我也毫不在意。”秦北洋想起他在东京拒绝了工匠联盟大尊者之位,却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我宁愿做一个小工匠,守护陵墓与国宝。”
“比如唐朝小皇子?北洋,只有我们兄弟俩联手,才能从阿海手中夺回小皇子的棺椁。”
“远山,我只想依靠自己复仇。我若是借用你的力量,猜得没错的话,便是借用军队和国民政府之力。你还记得吗?当初‘北洋之龙’王士珍要收编我俩,但我冒死拒绝,我们在北京南苑分道扬镳。我对从军从政毫无兴趣,那是你的路,不是我的路。”
“哎,北洋,那么多年了,你依然毫无改变。”
秦北洋饮酒苦笑道:“人各有志,各有灿烂,不也挺好的吗。”
第二十三章 他回来了(三)
刚才聊三国吊起齐远山的兴致,酒过三巡,他红着脸,高声念诵——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秦北洋立马接了下半阕,又是辛弃疾的《贺新郎》。七百年前,辛弃疾与陈亮相交甚厚,同为爱国志士,意图北伐中原,恢复失地。两人诗词唱合,留下不少千古名篇。
十多年前,太行山中,秦北洋教会了齐远山这首词。两个少年在深山积雪中,常常大段背诵,至今记忆犹新。
接龙完宋词,齐远山莫名大哭起来。秦北洋经常热血冲头而落泪,却极少见到冷静的齐远山也会这样,有些不知所措。
“男儿有泪不轻弹,远山,你这是?”
齐远山尴尬地抹去泪水与鼻涕:“想到我俩终究要各走各的道儿,便悲从中来。”
“走吧!”秦北洋喝干最后一碟酒,“我要回古墓去了,不然肺里就要难受,九色还在等着我呢!”
齐远山拽着秦北洋的胳膊问:“明天你去哪儿?”
“浦东,陆家嘴,墨者天工。”
墨者天工。
次日一早,秦北洋带着镇墓兽九色渡过黄浦江,在浦东陆家嘴的工厂码头登陆。
李隆盛已从剑桥归国,他与秦北洋拥抱,尽在不言中。钱科把工厂管理得井井有条。车间里在组装巨大的飞行器,计划在一个月后首次试飞。外形基本仿造四翼天使,但是规模和动力都比镇墓兽大上好多倍,俨然一座飞行城堡。中间部分有搭载舱,最多可容五十人,或数十吨物资。镇墓兽飞行器可持续飞行几十个小时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