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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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白银大案?听起来就有意思,像是福尔摩斯的四个签名的故事,也许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干的呢!”
“休要胡言乱语,快去做作业吧!”
仇小庚说了一声“嗯”,脑中却浮现出一艘满载百万白银的幽灵船飘在海面上的一幕……
家里已通了电灯,他在灯下做完功课,便到爸爸书房里翻起《三国演义》绣像本。
昨晚刚读到第一百零四回“陨大星汉丞相归天,见木像魏都督丧胆”。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于秋风五丈原——
“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归天。”
读到此处,仇小庚仿佛看到渭水河岸的黄土地,苍茫夜空,一颗赤色大星陨落,未免心头酸涩,鼻头一塞,竟落下泪水来。
这间四合院的大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长吁短叹的仇德生,忐忑地打开门。夜色里站着个男人,虽说穿蓝绸大褂戴着礼帽,面相却是个小伙子,目光如匕首刺到仇德生脸上。后面还有两个德租界的华人警察。
来人出示证件:京城西路巡警总局探员叶克难,外加德租界工部局签发的公函。
第五章 鹿角胎记
天津徳租界的月光下,海河发出令人沉醉的腐烂味。
巡警局探员叶克难摘下礼帽,露出光溜溜的前额青皮:“仇德生,你可知道我为何而来?”
仇德生的眼皮直跳,惶恐不安了一整天,果然来了!但他还是装傻,摇头表示懵懂。
“庚子年,你给德国军队做翻译官,认贼作父,为虎作伥,卖国求荣,还想抵赖?”
叶克难纵然年轻,说话却不含糊,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无声地僵持片刻,仇德生已双腿瘫软,膝盖跪倒在地:“这位探长,我承认,我是十恶不赦之徒,只求以死谢罪,但请不要伤害小的妻儿。庚子年,我被德国军队强征做翻译,当时我老母在床,不敢不从,否则全家都要死在德国人的枪子下。我跟着德军进了北京,协助他们维持治安。”
“狗屁!谁都知道,德国兵最为凶暴,你是帮着一起残害京城百姓。”
“是,德军烧杀抢掠,我未能阻止,罪责难逃。到了辛丑年春节,局势缓和,我悄悄逃离北京,不再为德军干活。”
“哼!庚子年的旧事,要是追究起来,菜市口排队三年都砍不完汉奸的脑袋!再说啦,洋鬼子也不让我们追究啊!”叶克难话锋一转,目光朝四合院里探望,“仇德生,你有个独生子,名叫仇小庚,现在德国小学读书,是不?”
“此事与小庚何干?他才九岁,出生在庚子……”话说到这里,仇德生却又吞咽了回去,“你?”
“正是!”叶克难已抢进门口,看着书房里的灯光,“说下去!你儿子生在庚子年,请问是几月几日?生在何地?可有旁人的记录证明?”
“在……在……”
“让我替你说吧!庚子年腊月,行将是辛丑年正月,你给一群德国兵做翻译官,在皇城根脚下的工匠村巡逻,路遇几个姑娘,德国兵就上前奸淫。”
“我劝阻过他们,但根本没用,他们早已视人命如草芥,连我也会一枪打死的。”
“当时有个男人路过,带着襁褓中的婴儿,还有一头母山羊。他想阻止德国兵的暴行,结果被一枪打中胸膛。德国兵对姑娘们先奸后杀,带着在工匠村抢劫的古董回营。而你听到寒风里婴儿的哭喊声,便生恻隐之心。你以为那工匠已死,抱起襁褓一看,竟是个健康的男婴。如果抛下这孩子不管,转眼就会冻死,或被野狗拖走。而你娶妻多年,膝下无子,看到这孩子分外欢喜,决定抱走。仇德生,谢谢你救了这孩子的命,积了阴德。你将他抱回天津家里,和媳妇一起将他养大,视若己出,百般疼爱,取名仇小庚。”
“是!”仇德生嘴唇哆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襁褓里有块和田暖血玉,必是孩子亲生父母留下的宝物。”
听到这个细节,叶克难已确认无误,悠悠地长出一口气。
一个月前,京城西路巡警总局探员叶克难,收到摄政王的亲笔信,命他火速找回内务府御用工匠秦海关之子秦北洋。
他皱着浓眉读信里内容,手中把玩着一个铜墨盒,墨盒上刻有“古砚池中起墨波,右军书法妙如何。黄庭一卷无多字,换尽山阴道士鹅”,背后是一幅字“鬼手仁心”,乃是祖父叶行客所传。
赫赫有名的六扇门叶家,自康熙朝就在顺天府衙门当差。
咸丰年间,总捕头叶行客,通过蛛丝马迹,破获京城连环奸杀案,手刃身背十三条人命的狂徒,皇帝嘉奖御笔——据说是当年的懿贵妃后来的慈禧太后代笔的呢。
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叶行客提着火铳上阵,战死于正阳门前。庚子年,叶克难的父亲战死于同一地点,这回入侵者换成了八国联军。
他从高等巡警学堂毕业才两年,刚过完二十四岁生日,穿着崭新的黑制服,头顶黑色白线制帽,镜子里的他更像留日的学生,不过这身衣裳到底比老爹那身酷吏的袍子好看。
不过,摄政王交代的任务,纯属瞎扯淡——庚子年的北京城,撞上杀人不眨眼的德国兵,三个月大的孩子,存活的可能微乎其微。
而今这世道,人贩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掳掠妇女儿童,插上标草当街叫卖,官府都懒得去管。何况就算找到孩子,已长到九岁年纪,如何能证明是本人?六扇门最年轻的传人,备感左右为难,即便找不到活人,也得挖出尸体骨骸来交差。难道要从庚子年的乱葬岗里,挖出个婴儿骷髅来糊弄人?
摄政王的书信最后,注明如何辨别秦北洋——
第一,这孩子的后脖子,有两块赤色胎记,仿佛鹿角形状。
第二,庚子年丢失时,襁褓里藏着一块和田暖血玉,稀世罕见,绝不会认错。
别无选择,叶克难必须完成使命。他跟秦海关见面详谈过三次。老秦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当年出事的那天,德军身边有个翻译官,是个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
叶克难从此着手,托了外务部大臣,拜访德国驻大清国公使馆的武官,查找当时驻北京的德军番号,当然早已撤军回国。他发电报给中国驻德国公使馆,传达摄政王旨意彻查此事,确认有二十多名随军的翻译官。
叶克难辗转数日,找到还活着的所有人,大多住在德国殖民地青岛,少数在天津德租界。最后一个,就是眼前的仇德生。此人有一独子,仇小庚,生在庚子年,恰好符合条件。
最近两天,叶克难暗中跟踪观察——仇小庚这孩子不到十岁,个头比同龄孩子高,奔跑起来的模样,如同精力无穷的火车头,又像脱缰烈马,在中国孩子中鹤立鸡群,与德国孩子相比也不遑多让。更让人惊奇的是,小庚竟敢当街用德语辱骂德国士兵,足见这孩子胆略超群。
当叶克难敲开这扇门,一看便已完全明了——仇德生身材矮小,面孔狭长,塌鼻梁,厚嘴唇,而且是个病秧子。若说小庚是仇德生所生,绝不靠谱。
此刻,仇德生夫妇跪在院子里泣不成声。
他们心里清楚,今晚起,小庚将不再属于自己。
仇德生擦着眼泪说:“我对小庚百般疼爱,给他摆周岁酒时,按照老法的习俗抓周,摆出各种物件,若是抓了四书五经,长大后就是读书人,抓了青龙偃月刀便是要做武将,抓了算盘珠子必是经商发财,没想到这孩子竟牢牢抓住个木匠墨斗,难道将来要做个匠人?现在您过来说,他是皇家工匠的骨血,果然天注定!”
老仇的媳妇虽是女流,却比男人有主见,向叶克难行万福礼道:“官爷,请再留给我们娘俩儿一个晚上。我是小庚的娘亲,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更贴心。等到明天早上,再把这孩子带走吧。我保证配合你,不让小庚反抗。”
叶克难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心有戚戚焉,犹豫一番,便点头答应。他拍拍仇德生的肩膀:“幸亏你们一家收养了这孩子,我想现在就看他一眼。”
仇德生打开书房,不想让小庚看到自己一脸哭相,躲在门外说:“小庚,你叔叔来看你了。”
“哪来的叔叔?爹爹,你莫不是又在欺瞒孩儿了?”
小庚回头看到叶克难,灯光下这个蓝绸大褂的男人,正上下仔细打量着自己。男孩并不怯生,堂堂正正问道:“你是何人?”
叶克难并不言语,在他身边走了几步,看到书桌上的《三国演义》,仰天背出全书最后一首古风:“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你是说书先生?长得又不像!”小庚观察来人的举动与神色,“难道你是——巡警局的侦探?”
竟被这孩子看穿!叶克难也不客气了,眨眼来个擒拿手,从背后将小庚压倒。孩子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叶克难自小随父亲练过内家拳,又在高等巡警学堂跟川岛浪速学过东洋柔道,三下五除二,剥除小庚上衣,看清孩子脖颈后的两块胎记——
赤色鹿角形状,生在颈椎骨两侧,左右对称,角尖朝上,烈焰冲天。
第六章 灭门案
“小庚啊,这位叶先生不是巡警局的探员,而是京师大学堂的老师。”
夜已深,仇德生夫妇坐在客厅中,将叶克难置于上座,对着仇小庚说。
“可他不像啊!”
“现在的老师先生啊,都是留过洋的青年才俊!不但会四书五经、天文地理、各种洋文,还必须学习擒拿格斗。”仇德生按照跟叶克难事先商量好的,编了一通骗小孩子的谎言,“京师大学堂正在筹备少年班,要从全国各地的神童中招募学员。有人举荐了天津德租界的小庚,但需要前往京城面试。通过后,再等三年,即可入学大清朝的最高学府。”
“真的吗?是谁推荐我的?”
京师大学堂就是今日的北京大学,乃是中国近代继北洋大学之后的第二所国立大学,对当时全国的学子来说,是如同过去的国子监一般神圣庄严的地方。
“哦……是你的德国老师。”
仇德生内心翻腾,尽量避开儿子如炬的目光。
小庚对着叶克难说:“可是,那你干吗看我肩膀后面?”
“你的赤色鹿角形胎记,据说是神童的标志,几百年才出一个,是京师大学堂的总监督特别关照我的。”叶克难说完暗暗佩服自己胡说八道的本事,“小庚,面试时间只有三天。明天一早,我务必带你去北京。无论面试结果如何,我都会亲自把你送回天津的。”
“爹爹可以陪同我去吗?”
这句话让仇德生面有难色,叶克难一脸庄重地说:“不行,京师大学堂有规矩,要考验少年班学员的独立能力,严禁父母家人同行,更不能带上用人仆役,只能由我这样的特派老师照顾。”
“放心吧,小庚,叶先生是个好人,你保准会喜欢他的。”
说话的是妈妈,她在给孩子准备几件新衣服,小庚爱吃的蜜饯果脯、两根天津大麻花,加上文具、书册、画本、学校教材,还有牛皮纸包好的十块银圆,都装在一个鼓鼓囊囊的皮箱子里,简直是要进京参加殿试考状元的节奏。
“娘,如今科举制度都废除了,我只出去两天,用得着准备那么多吗?”
“我怕你光顾着看书饿着了。”
最后,妈妈又在皮箱里加了两个生梨。
仇德生又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个锦囊,打开竟是块蚕豆大小的和田玉,羊脂白上仿佛溅着鲜红的血——已经收藏了九年,当初在皇城根下,他抱走即将冻死的婴孩,发现襁褓里有这块稀世的暖血玉,想来必是将来孩子与亲生父母相认的证据。
“爹爹,这又是何物?”
“出门可以保平安。”
仇德生也不解释来历,找来一根上好的绳子,通过玉上的穿孔,挂在小庚的脖子上。这是一块暖玉,贴着搏动的心口,发出温润的热度,令人啧啧称奇。
叶克难告辞出门,说明早七点来接小庚去火车站。但他并没走远,昨天就在对面租了个房子,以便观察仇小庚。也为防备仇德生全家半夜逃跑,巷子两头都由德租界的巡捕彻夜看守。
妈妈说,今晚要陪小庚一起睡。他是个从小就胆大的孩子,很早就一个人睡觉了。他也是个敏感的孩子,早已察觉到了什么——爹娘在对他说谎!但他不想那么快戳穿谎言,倒是想看看,明天究竟要去什么地方,那个叶先生究竟又是什么人。
长夜漫漫,小庚缩在妈妈怀中,任由她抚摸自己后背。眼看他的个头,就快要超过瘦小的妈妈了。思前想后,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先从胸口的暖玉发出,又自后背心热腾腾地升起。
男孩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见自己坠入一个幽闭空间,有张怪异的兽脸,闪烁琉璃色的目光,在无垠的暗夜里凝视他的双眼。
他哭了。
却发出婴儿般的哭声。
仇小庚被自己哭醒了,后背心全是冷汗,仿佛被坟墓所吞没。院子里的风声愈烈,前年栽下的一蓬竹子沙沙乱响。妈妈还在熟睡,他瞪大双眼,看着窗外竹叶的乱影。
他悄悄起身,推开房门,走进月光清亮的院子。只见书房灯还亮着,隔着窗户纸照出父亲的人影,正在书桌前伏案疾书。那么晚了,父亲在写什么?
突然间,书房里浮现第二个人影,幽灵般举起一把利刃。
“爹!”
仇小庚嘶吼的同时,利刃已插进了父亲的后背心,一片血迹飞溅到窗户纸上,如同白雪中绽开的一剪梅。
男孩径直冲到书房前,举起小拳头,打碎整块单薄的窗棂。他看到仇德生倒在血泊之中,案头压着一封写满了墨迹的书信,背后插着一把象牙刀柄。
隔着窗,灯光下,他还看到了一张脸——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四十来岁,全身黑衣,黑布裹头,一张瘦长面孔,细窄鼻梁,鹰隼般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