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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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叶克难与安娜悄悄会面。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依然贴满秦北洋的通缉令。显而易见,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已经落入刺客们手中。
据说,打开小皇子秘密的钥匙,就是秦北洋。
安娜想起阿幽看秦北洋的眼神,女孩的心思顶顶敏感。哪怕一根针掉落地上,也能区分出其中不同。她相信,阿幽不会伤害他。
刺客们能寻找的对象,只能是盗墓贼小木。
小木是世界上唯一钻入过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并且还活着的人。
囚禁小木的达摩山,远在东海,但海岛无法移动。半年前,刺客们已上过一次岛,自然会有第二次。何况,还有藏在达摩山的庚子赔款白银。
欧阳安娜与叶克难决定,立即赶赴达摩山,转移小木与百万白银。
他们先坐火车到上海,再雇佣一艘小蒸汽船横渡东海,总共用去四天。
安娜踏上达摩山,发现渔村已成一片废墟灰烬。岛民们退回到几百年前,各自寻找山洞居住。大家看到她都面露惊恐,询问缘由却没人敢开口。
她到处寻找海女与两个弟弟,无影无踪。有人说海女死了,也有人说她失踪了。安娜认为大家都在说谎。
事不宜迟,她与叶克难去囚禁小木的山洞。在面朝大海的石头荒原,见到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正被疯狂的苍蝇包围。安娜不敢看,叶克难蹲下检查。作为名侦探,即便没有法医那样的本领,也能凭经验判断。
“才死了不到一天。”叶克难顺便检查伤口,“被人用锐器刺破了心脏。”
安娜大着胆子看了一眼,才确认死者并非海女。
闯入山洞,便觉气氛怪异,石壁上的灯台似乎被动过。果然,他们发现地窖铁栏杆被锯断,底下已无半个人影。
小木逃跑了。
欧阳安娜心头慌乱,后悔当初没杀死小木。虽然,逃走一个盗墓贼也没关系,但要是危害到了百万白银?她都不敢想下去了。
倏忽间,山洞下发出剧烈的爆炸声,乱石纷纷坠落,叶克难拽着她拼命冲出去。
“有人在用炸药。”
叶克难提醒一句,安娜可是面如灰土,难道在炸山窃取宝藏吗?
他俩刚下山坡,只见靠近大海的乱石丛中,升起一阵烟尘,竟被炸出一个大洞。几个浑身沾满灰土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安娜刚想冲过去,却被叶克难住,两人躲藏巨石背后,先看清楚那些是什么人?
清晨的太阳下,有人跪在地上咳嗽,还有人仰面躺下深呼吸,更有人四处查看地形。
最后,是个十五岁的少女,粗黑的辫子闪闪发光,把脸和头发埋到海水里清洗。
阿幽。
还有右脸刀疤的刺客,体壮如牛的刺客,浓黑胡子的老刺客——叶克难认出了这些人,脑中浮现九年前,天津徳租界灭门案,那个暮春血腥的夜晚。
掏出左轮手枪,瞄准咳嗽的老刺客。叶克难是名侦探,也是神枪手,在北京警察厅打靶训练,向来名列前茅。三点一线,对准后脑勺,只要扣下扳机,就像打碎一颗西瓜……
阿幽蹲在礁石上,全身湿透,黑亮辫子解开,瀑布般披散,落着一滴滴海水,洗去满身尘埃。
忽然,她感受到了背后的杀意。
五岁那年,“老爹”抱着她说:“阿幽这孩子,不同寻常人,她能感到我们所感受不到的东西,能从风里看到影子,从水里听到声音,从石头里嗅到气味……”
“老爹!”
阿幽随手抓起一枚石头子儿,砸中“老爹”的脑袋。
一颗子弹,飞旋出叶克难的左轮手枪,却擦着老刺客的后脑勺飞过。刺客们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阿海与脱欢各自寻觅岩石躲藏。唯独阿幽,披散湿漉漉的头发,像只从水里钻出来的海兽,面对山坡上的巨石。
阿幽不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眼神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名副其实的刺客们的主人。
一天前,她率领阿海、脱欢以及“老爹”,来到达摩山寻找盗墓贼小木。有个小寡妇禁不住利诱,为他们带路到囚禁小木的山洞。谁曾料到,小木看似唯唯诺诺,却看穿了刺客们的计谋,突然按下机关,让所有人坠入陷阱。
刺客们都有轻功,骨头没有摔断。他们累计杀过的人数以千计,却要死在一个小毛贼手里。但他们身上除了匕首,还有手枪和炸药。时代不同了,冷兵器已谢幕退场。辛亥年的革命党,没几个会用刀剑,倒是善于扔炸弹。再伟大的刺客,若不顺应时代,便会被时代淘汰——就像在欧洲战场上,举起马刀冲向马克沁机关枪与铁丝网的骑兵们。
他们发觉此洞巨大,盘根错节,地下布满枯骨。走了一整晚才到尽头,闻到海水的咸味,必然靠近海岸。阿海会操作炸药,既聪明亦小心,慢慢琢磨半天,稍有差池就会炸死自己。刺客们远远退到坚固所在,在地下挖洞形成避难所,然后点燃引线。
一声巨响,炸开石壁,露出一线天光,竟已是次日清晨。
刺客们庆幸还能重见东海上的太阳。
阿幽已隐约猜出,躲在山坡上袭击他们的人,不可能是岛民,他们已被吓破了胆,也不是小木。必是刚刚上岛,并知道山洞的秘密,还对刺客们恨之入骨……
“安娜?”阿幽对着山上高喊,丝毫不惧怕被子弹击穿脑壳,“叶探长?”
风吹起她的头发,背后是汹涌的东海,那气场让人不寒而栗。
躲在巨石背后的安娜,抓着叶克难的胳膊:“不要开枪!”
“这小妮子,怎地如此聪慧?”叶克难也赞叹道,“可惜没走正道。”
安娜也探出脑袋,挥了挥手:“阿幽妹妹!”
“对不起!安娜姐姐,现在我无法给你解释,但你也无法杀死我们——除非同归于尽。”
阿幽说得没错,他们有四个人,三支手枪,不止四把匕首。
不知如何作答?安娜低头看叶克难,他皱起浓眉思虑片刻,虽然做梦都想抓获这些刺客,但眼前形势不见得有利。若是刺客那么容易抓,也不会牺牲如此多的生命。他是探长,不是亡命徒,也不是一心复仇的秦北洋,不会拿自己和安娜的生命做赌注。
“好吧,停战。”
叶克难做出一个艰难决定。欧阳安娜看着对面的杀父仇人,理智占了上风,这半年来的生死经历,已让她成熟了百倍。
“阿幽妹妹!你们走吧,这辈子都不要再来达摩山!”
这一回,阿幽与躲在岩石背后的老刺客做了眼神交换,点头道:“我答应!”
刺客们悄无声息地依托海岸线的乱石,向着渔港匍匐摸索前进。光天化日之下,竟没有给山坡上的叶克难以偷袭的机会,可见这些人的隐蔽能力有多强。
唯独阿幽,大摇大摆地走在海边,洗净的长发被海风吹起,仿佛迎风生长的野草。
欧阳安娜目送她离去,心里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诉说?半年来,日日夜夜,这两个女孩相依为命,抵足而眠,情同姐妹,难道都是假的?难道自己是被刺客利用的傻瓜?
“跟上!”
叶克难提醒一句,他和安娜沿着山坡跟踪,看到刺客们来到渔港。
阿海、脱欢与老爹又抢夺一艘渔船,扬帆起航。阿幽最后上船,回头对着山坡高喊:“安娜姐姐,小木逃跑了,务必当心这个人,一辈子都要当心!”
安娜与叶克难听得真切。渔船载着刺客们远去,成为消失在东海上的孤帆远影。
“务必当心小木?”
“嗯,我们小瞧了这个人。”叶克难又转向达摩山东侧的舍身崖,“去看看宝藏吧。”
惟独欧阳安娜记得藏宝窟入口,名侦探给自己绑上蒙眼布,方才进入地道。
舍身崖下的洞窟。谢天谢地,百万白银都在。之前已运出一部分,剩下一分未少。
安娜与叶克难分批运出白银,登上蒸汽船回上海,存入瑞士私人银行的“达摩山伯爵基金”。
她准备在上海再买一百套房子。
而一百万两白银真正的主人,正在渡过茫茫的东海。
第五十二章 东渡
中华民国七年,日本大正七年,西历1918年,六月。
七天前,天津大沽口,秦北洋看到一条黑色巨鲸,劈开渤海上的滚滚波涛。他从船头跑到船尾,遥望亚洲大陆,一轮金色落日流着血,缓缓沉入华北平原的荒烟深处。
十八岁的秦北洋,一千二百岁的九色,吹着夹杂砂砾的燥热西风。再回首,沧海茫茫,这是一千七百年前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奇观。
人生从白鹿原唐朝大墓起,到天津德租界,再到西陵地宫,周游帝都与魔都,此番竟要远渡日本,告别赤县神州故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还欠两句,未到悲壮时刻,不宜早早读出。
船尾多了个年轻男子,穿着黑色的日本学生装,低声吟诵:“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原来也是中国留学生,秦北洋略显羞怯地问:“苍凉大气!请问是哪位诗人大作?”
“本人闲来所作,见笑了。”
此人二十岁上下,双目明亮,配着两道浓眉,嘴角尤为有型,竟是个美少年。
忽然,海平线上浮现一片虚无缥缈的亭台楼阁,不知今夕何夕?几百年前的陵墓宝顶?还是万里之外的神秘异国?
“海市蜃楼!”留学生赞叹这壮美的奇观,“快到蓬莱了吧,这里经常出现这种幻景。”
“秦始皇派遣徐福去蓬莱仙山找长生不老之药,就是这个地方吧?”
“也有人说徐福是去了日本。本人姓周,本贯浙江绍兴,江苏淮安人。”周同学操着江淮口音,上下打量秦北洋问,“我猜你是第一次去日本吧?”
“是。”
“我到日本已经一年了,在东京的预备学校读书呢。你读哪个科?”看到秦北洋一脸懵懂,周同学接着问,“文科?理课?医科?”
“哦,我是要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
“原来你是北洋政府的军人?”
秦北洋只得继续伪装:“我叫齐远山,直隶正定人。”
“这条大狗是你的吗?太特别了,我能摸摸它吗?”
征得主人同意,周同学抚摸九色的鬃毛,不近生人的小镇墓兽,竟变得乖巧听话。
“齐远山,后会有期!也许在不久后的日本,也许在未来腾飞的中国。”
周同学的笑容如此英俊潇洒,狼狈逃亡的秦北洋自惭形秽。
天黑后,秦北洋找到三等船舱。乘客们多是中国留学生,还有日本妓女,到处是木屐之声。这艘客轮属于羽田汽船株式会社,印着羽田家的家徽。
半夜,渤海掀起暴风雨,舷窗外电闪雷鸣。船舱里不断有人呕吐,秦北洋抓着栏杆,想起半年前东海上的渔舟横渡。轮船驶入旅顺口避风。穿过黄金山与老虎尾,甲午战争、日俄战争,此地都有过恶战。尔灵山上纪念塔,如一枚子弹直冲天际,为“日本军神”乃木希典所立。如今是日本关东州租借地,要塞上有巨大的太阳旗,关东军因此得名。
轮船在旅顺口耽误三天,云开日出,继续东行。路过威海卫,依稀可见刘公岛,却飘着米字旗。北洋水师的基地,已成英国殖民地,秦北洋想起战死在刘公岛上的外祖父。
深夜,航行到中日航线的中间点。秦北洋带着九色走到甲板。黑暗茫茫的海面,有一座光芒四射的灯塔:达摩山。
那是安娜的故乡,庚子赔款百万白银的埋藏地。他几乎忘了“达摩山伯爵”,这座石头孤岛就是自己的封地。现如今,他是北洋政府的头号通缉犯,两手空空,除了九色。
次日,轮船进入朝鲜海峡。水手说,发现海面上有艘小船。秦北洋趴在栏杆上,见着燃烧的小蒸汽船,还有一对挥手跳跃的男女。
船长命令放下救生艇,救起两个成年人与两个幼儿——当他们狼狈地爬上客轮甲板,秦北洋认出了小木与海女的脸。
尽管小木已满头长发,但他左手断掉的手指不会说谎。而那两个吃奶的男孩,必是欧阳思聪的幼子,安娜的同父异母弟弟。
留学生周同学为海上漂流者做翻译——海女和小木自称夫妻关系,两个孩子竟管小木叫爸爸。海女告诉船长,他们出海遭遇蒸汽机故障,随波逐流漂到这片海域。
秦北洋猜出了七八分——达摩山上看管小木的海女,与囚禁对象日久生情,竟然放弃职责,非但双宿双栖私奔,还带走两个小孩。也难怪海女,做妈妈的怎能舍弃孩子?只是陪伴小木身临险境,差点死在海上,也是疯魔入心了。
他不想戳穿海女的谎言,因为自己同样也是个冒牌货。
在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正在庆幸死里逃生的小木,恰好看到了人群中秦北洋的脸。
小木再一次绝望,仿佛刚从白鹿原大墓地宫,唐朝小皇子的棺椁里爬出来。
海女与小木“一家四口”被安置到船员舱室,他们不敢跑到甲板上,不敢再撞见秦北洋。小木害怕被九色的琉璃火球烧死。
次日,船头见到日本列岛的青山远影。右边是九州岛,左边是本州岛,中间是马关海峡。海峡两侧群山耸峙,门司港有无数工厂,烟囱喷射黑牡丹般的烟雾,被某诗人誉为二十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濑户内海,风光旖旎,路经日本三景之一的严岛神社的大鸟居。星罗棋布的岛屿,绿色山峦与蓝色大海,截然不同于中国北方单调的土黄色。
烟雨暮色之中,神户港到了,相比上海,别样风情。
秦北洋牵着九色,背着藏有唐刀的扁担,拿起齐远山的护照,踏上日本的土地。
然而,小木和海女不见了,包括两个幼子,不知遁入何所?
船员们四处寻找,秦北洋明白那是徒劳。小木是个盗墓贼,擅长躲藏挖洞之术,海女更是潜水如履平地,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