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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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就看到院门被人推开,聂爷爷慢慢走进来,在聂爷爷身后,是依例回家过年的聂东锦。
端午看着面色平静的聂爷爷和东张西望满目挑剔的聂东锦没来由地起了鸡皮疙瘩。
果然,在简短的几句招呼之后,他们简明扼要地表达了要让她离开晋市的意思。
“……是这样,你外公外婆虽然后来领养了个孤儿,但我听说那个孤儿大学毕业以后常年在外地工作,也不常回去……我是这个意思,就是,趁着过年,你去跟他们团个圆,去试试相处,看看行不行,不行的话,你还回来,行的话,我让以前的老部下给你办个借读,你就在那里安安心心准备高考前最后的两轮复习,当然,你学籍在这里,是要回来高考的。”
“我有两个考虑,第一,你的成绩起伏不定,最后这几个月至关重要,你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做最后冲刺。第二,你奶奶年近七十的人了,身体也不是顶好,有心脏病,这个你知道的,你爸妈出事儿后,她结结实实住了一个月的院,眼下好不容易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她各项指标接近正常值了,也愿意偶尔出门跟老朋友坐坐了,你哥却又因为你不断地跟她起争执,甚至不打算回家过年。”
端午目不转睛地看着聂爷爷。她感觉特别疼,也不知道是哪里疼。她是端曼曼一手带大的,在那些特别艰难的日子里,聂家从未施以援手,那如今聂家到底有什么资格对她的去留指手画脚?她生在晋市,长在晋市,她为什么要背井离乡?
聂爷爷微微错开目光,虽然始终喜欢不起来,但他也不讨厌端午,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事儿不地道,但他别无选择。
聂爷爷语重心长道:“端午,你们小孩儿考虑事情总是只考虑眼前,你比如,你哥即便是眼下赢了你奶奶,你奶奶不情愿地道了歉,再把你接回聂家,大家都背着各自的包袱顾虑颇多地一起生活,以后你奶奶要是没了,也用不了几年了我想,你说你哥后不后悔?他妈妈在他六七岁的年纪就去世了,之后有大约两年的时间,他奶奶都带着他睡觉,要是你,你后不后悔?你奶奶确实有错,她不能打你,但是,端午,你奶奶年纪大了,她大半生都是这样过来的,自以为是,油盐不进,没有必要在晚年要较真地生把她掰过来让她过得不痛快。”
端午缓慢地移开目光。她知道聂爷爷在等她的回答,也知道她如果这样一直保持沉默聂爷爷会很难堪,但她无话可说。
——错的是聂奶奶,但是要走的是她端午。
——错的是聂东远,但是过得跟个小偷似的是端曼曼。
聂东锦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有点不耐烦地道:“端午,你没必要这样,你自己其实也不愿意在聂家过日子的。你去跟你外公外婆生活,他们膝下就你一个,又有愧于你妈妈,你的日子只会比这里好,绝不会比这里差。你也放心,你爸的东西,有你哥的,就有你的。”
端午看都不看聂东锦,只是问聂爷爷:“我哥呢?”
聂东锦抢道:“他回家了。”
端午不客气地横了聂东锦一眼,在最近通话栏里翻出聂明镜的手机号码和聂家的座机号码再打,但是依旧是一个关机一个没人接听。端午有点执拗地继续打,她期待着聂明镜刚好把手机充电开机,或者聂家刚好有人进门。但是没有奇迹。端午听着电话那端似乎没有尽头的盲音,眼圈不争气地红了。
聂爷爷轻叹:“端午,你哥没有回家,他只是去医院拆石膏了。但是他一定得回家,这是空难后的第一个农历新年,聂家本来人口就不齐了,他不能缺席……你也不要误会,你要是不愿意跟你外公外婆住,就过了年再回来。”
端午转回头去看桌上的机票,看了足足三分钟,眼圈软趴趴的红晕终于退下去了,她伸手把机票收进口袋里,她没有什么话要说,聂爷爷看似非常客观的鞭辟入里的一番分析,重点在哪里,她是听得出来的,她顿了顿,只针对聂东锦那句“你爸的东西”,用以往没有过的强硬的态度道:“我爸的东西我不要,我妈的空难补偿款我听说有八十四万,把这些钱给我就行。”
聂爷爷转过头不去看端午一瞬间冒出来的刺。他当然有愧于心,但是他不能不顾及最近又开始吃药的聂奶奶,而端午的路还很长。
聂东锦直白道:“端午你这样没意思。”
端午瞪着聂东锦,一双原本和善的眼睛渐渐露出前所未有的扭曲的笑意,她对聂东锦和聂东宁这两个姑姑是生理性的厌恶,她缓缓却重重地道:“是比不上你来我家赶我走有意思。”
聂东锦没法反驳,一直维持的居高临下的表情立刻就皲裂了,她艰辛地敛着怒容,笑道:“端午,你还小,你这样理解,我不跟你计较。但作为姑姑,我还是愿意告诉你一些事实,你能听进去少走些弯路是最好。周衡愿意跟你交往,是明镜请托的,周衡他绝不可能真的跟你在一起,你做好这个准备。”
聂爷爷警告地瞪了聂东锦一眼。
端午断然否决:“不可能。”
聂东锦不理聂爷爷的目光,笑了:“我不至于撒这种低水准的谎,你可以打电话去问明镜。秦徽茵很喜欢你,当时也打了电话推波助澜。周衡根本没法拒绝。”
端午刚刚伪装起来的强硬渐渐要溃不成军。
聂东锦沿袭谈判桌上乘胜追击的对敌策略咄咄逼人道:“端午,你是不是以为周衡就跟你们学校那些普通的男生差不多?你跳出来看看,看看周衡跟你的年龄差距,看看周衡一手创办的新域,看看周衡生活的周围都是什么,看看周衡的前女友是谁……或者,其实这些你都知道,你只是卑鄙地假装你不知道。你没有你想象中的无辜。”
端午横臂遮住眼睛,聂东锦以为自己一鼓作气终于把端午打败了,结果端午却笑了,那细瘦胳膊缓缓移开,露出特别看不起聂东锦的眼神,那眼眶是有一点红,但那不是示弱的红,是怒火攻出来的红。
端午道:“大姑,你看看我,我跟你家江宜一样的年纪,你今天跑来我家里耀武扬威,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也意外死了,你家江宜也摊上一个你这样的姑姑?”
聂东锦恼羞成怒,但聂爷爷没给她机会教训端午,就强硬地赶着她走了,聂爷爷知道端午本不是牙尖嘴利的人,这次是他们过分了。
去滇市(石达镇属市)的机票是下午两点半的,眼下距离登机时间只有不到四个小时,聂爷爷留下了车和司机,端午看不明白是怕她打不到车还是怕她赖着不走。其实她就是不走他们能把她怎么样?只是他们掐准了就像她愿意住回聂家似的,她也愿意最起码在年前消失,成全聂家过个消停年。她不希望聂明镜以后会有遗憾——聂奶奶重新开始吃药,她也是知道的。
端午抱着脑袋在地上蹲了会儿,颓然往卧室走,她刚刚翻出行李箱,客厅里就响起清越的口哨铃声。端午用力搓脸,但依旧搓不掉那一点点耻辱和难堪。端午脑袋里乱糟糟的,她甚至都分不清楚那些特别恶劣的情绪更多是来自哪个部分,是要被赶走,还是这段被施舍的初恋。
聂明镜的声音一贯非常冷静,他问:“端午,你找我?”
端午横冲直闯地:“你为什么不开机?”
聂明镜有点莫名其妙,他解释道:“江宜借去打电话了,给我的时候估计按到关机键了,我没注意。”
端午横臂抹过眼睛,她艰难地放缓呼吸,低声问:“你知道周衡哥为什么答应跟我交往吗?”
聂明镜顿了顿,端午能听到电话那端医生在交待注意事项、江寒和江宜正在低声争吵,然后,端午听到聂明镜承认道,“我只是让他晾着你,暂时不要拒绝你”。
端午转头去看张着嘴巴的行李箱,她缓缓道:“……你早点回来。”
端午收拾行李的时候,李一诺正在路边抹着眼泪拦出租车。她扒着窗户一直看到端午揣起机票。她当然想威风凛凛地踹门进去,指着他们的鼻子问,你们有什么资格跑到端午的地方赶端午走?老太太看不惯谁谁就得消失?她算老几!但她不敢。她向来只敢在同龄人面前咋咋呼呼,具体地来说,她向来只敢在软柿子端午面前咋咋呼呼。
李一诺赶到市立医院,然后在占地面积三万平方米的建筑群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两个路人给她指了两个不同的骨科方向——好不容易找到骨科科室的门诊,一打听,聂明镜两分钟前刚走。李一诺撒丫子就往回跑。
聂明镜坚持不用拐杖,所以走得很慢,在他身后,江寒和江宜似乎正在冷战,谁也不理谁。聂明镜偶尔回头看看那对双胞胎兄妹,他想,如果他跟端午也是这样一起长大的,那可真好。他跟端午虽然在聂家只共同生活一年左右,但他们互相认识有差不多三年了。他一直烦端午,一见面就不见外地叫他“哥”、献殷勤、软柿子、没脾气……一直烦到端午即便他挽留也头也不回地离开。
聂明镜刚出电梯就给人扑到墙上了——李一诺跑得太急了,一百二十斤的重量两分钟内跑下十二层楼,简直超越极限。
李一诺哭得特别凄惨地瞪着聂明镜。
“你们聂家是不是风水不好啊?啊?怎么能一个比一个坏呢?聂明镜你知不知道端午要走了?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和一个貂皮妇女正在赶端午走?端午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你是不是也嫌她拖累你?”
聂明镜一惊,眼睛瞬时染上了怒意。
“你在说什么?”
端午办理了行李托运,独自过了安检,然后坐在登机口的长椅上发呆。距离登机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不知道这漫长的半个小时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在她身后,一位年轻的妈妈一面抱怨晋市天干物燥一面哄着孩子喝水,一对新婚夫妻正兴致勃勃地讨论旅游日程。机场广播不断重复播放航班信息和催促未登机旅客尽快登机信息。端午听到一个疑似“周衡”的名字,终于想起来最起码要对周衡表示感谢。
端午掏出一直在震动的手机,她没有理会上面无数个周衡和聂明镜的未接来电,直接登录微信,她想了很久,在微信页面里写写删删,最后只剩下一句简单的“谢谢”,片刻,轻轻按键发送。
聂明镜正在赶往机场,他脑海里反复是李一诺那些话:你爷爷说你奶奶看不惯端午,所以端午得走,貂皮妇女跟端午谈钱,端午什么都不要,只要端姨的空难补偿款……
聂家打电话过来了,聂爷爷问明了聂明镜的位置,告诉他不用去了,他赶不上了。
聂明镜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敛着泪意,一字一顿地问:我今天一切的言行都是你们教育的,你们教育我的时候一个个义正词严的,结果你们自己在做什么?奶奶她打端午,她养端午没两天她就能理直气壮地对端午动手,爷爷你呢,你直接跑去端午长大的地方赶她走……你们一再告诉我,你们知道端午是无辜的,但是在知道她是无辜的情况下,依旧这样对她,更令我觉得恶劣。
聂爷爷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他想告诉聂明镜,周衡应该已经赶到机场了,他会把端午带回来。但他张了张口,却没能讲出来。他虽然后悔了,告诉了周衡航班信息,但也不能掩盖他上午是打算快刀斩乱麻直接把端午赶走来结束聂家分崩离析局面的卑劣。
聂爷爷有点难堪地把电话挂断了。
陆双溪正在角落里啜泣,两只眼睛红得像核桃,聂东宁恨铁不成钢地点着她的脑门儿训斥,但是只要聂东锦一开口,她就要再护短地替她辩解两句——一个小时前,陆双溪带来了周衡。
聂爷爷转头嘱咐江寒去带着陆双溪出门走走,自个儿起身去了书房——他要好好想想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就像聂明镜刚刚说的:奶奶她打端午,她养端午没两天她就能理直气壮地对端午动手,你呢,你直接跑去端午长大的地方赶她走……
就像周衡离开前敛着怒意说的:我跟端午之间,年龄比较大的是我,经历比较多的是我,我要是不愿意……
怎么到最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端午呢?怎么就生出“我知道你没错,但是你得承担责任”这样的混账逻辑呢?怎么到了古稀之年反而活不明白了呢?
周衡停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眼睛盯着屏幕上简简单单两个字,第一次体会到聂爷爷当时的那番话。端午这个小姑娘,只要触碰到她底线,她其实一点都不随和。
周衡在周维意在机场工作的表姐的帮助下顺利过了安检,与此同时,机场广播开始通知去往滇市的旅客登机。
周衡用微信语音重重地道:“端午,你敢登机我们就完了。”
周衡在传送电梯上疾走,目光留意着刚刚广播里提到的17号登机口,耳边却是端午平日里带着各种情绪的琐碎唠叨——端午的生活很简单,所以她唠叨的内容也大都是学校里师生之间的日常——像是哪个老师眼看着就要秃成裘千仞了,哪个老师要求两个刚刚干过仗的男同学深情拥抱十分钟,哪个同学的数学成绩逆天的好,哪个同学喜欢接着老师的话茬,有个叫阮匆匆的有一回跟她一起连续两节课被罚站,有个叫宋娇娇的跟她的好朋友李一诺喜欢同一个男生。
周衡来到17号登机口,却没在长椅上看到端午,他眼里有转瞬即逝的迷茫,之后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打电话,要周维意帮他查眼下这个航班还有没有余票,没有的话就赶快买下个航班的,同时,请周维意表姐帮忙联系滇市的同事把端午留在滇市机场,不论用什么理由——滇市去石达镇路途遥远,端午当夜去不了,就只能在机场附近的酒店留宿,周衡不放心端午一个未成年的女生独自住酒店。
周衡在端午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来,他不知道端午有没有关机,也不知道端午愿不愿意接听电话,但还是不抱希望地再次拨打过去。嘟,嘟,嘟,盲音过后,是端午的低声啜泣。
“喂?”
周衡顿了顿,声音里有一点点听不出来的非常情绪化的沙哑:“端午,你下来。”
端午一言不发,只是喘息声渐渐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