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诺弯刀-第2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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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心里不断对自己重复着你说过的话:“不要被恐惧牵引”、“以不变应万变”。我忍耐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强烈呼唤和强烈干扰,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持着正常的作息和逐日完成紧张的训练。
值班室之夜后,你多次地询问过我,是否还能听到流水声,我每次都坚决地回答你,现在没有了。你看着我疲倦的面容,心里知道,情况不是那样的,但我坚持一口咬定一切正常,你也就只能远远地关注着我,不能再有进一步的帮助。
我对值班室之夜自己噩梦后的孱弱表现深感羞愧。
那天晚上,你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夜,没有合过眼,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依然看到你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张椅子上,你的眼睛一直都在注视着我。我莫名的感动,却也非常内疚。我怎么可以让你彻夜不眠不休地这样守护着我?怎么可以用你的无眠来换取自己的安眠?
看着你第二天依然带我们跑步,组织我们紧张的训练,写训练日记,处理训练中的各种事务,逐个进行技术辅导,我的心里一阵阵疼惜你的辛苦。
我决定自己来扛起这件事情,不再辛苦你为我而操心,而熬夜。
我拒绝着你的帮助。
我依然在不断地做噩梦。噩梦都与河水或者可怕的死亡有关。我心里知道,这些噩梦,不过是正片上映前的片断预告。那条河流,正席卷着一个可怕的死亡,向我奔涌而来。而我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一切都按照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在精确地执行着。我深知,这个程序的启动者,正是我自己。正是我自己,千万次地发下深刻的愿望,我渴望遭遇这个可怕的死亡。我渴望看到它。我想要知道,那时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想要知道。我想要在场。
(二)
那天早上,我跟随着大家一起坐上游览车的时候,哗啦啦的水声和凄厉的群狼嗥叫已经响彻耳鼓,我根本无法听见老师在车上说了什么,也无法听见导游拿着话筒说了什么,队友们的一路高歌,我一声也没听见。我只看到周围的人不停地在张开嘴巴,闭上嘴巴。
我也根本不觉得自己坐在车上,而是彷佛掉入了一股激流当中,在一条河流里漂浮着,向溪源峡谷前进。
我觉得自己好像切分错误的电视屏幕一样,被分散在两个世界里了。头已经进入了一个世界,看着这个世界的景象,听着这个世界的声音,而脚还站在另一个世界的地上,感受着那个世界的炎热。
这种一分为二的感觉折磨得我精疲力竭。我一路上都只能沉默寡言。
当游览车在山谷里颠簸向前时,我一方面觉得自己是走在一条一去不复返的末日之路上,一方面又有少小离开老大还家的归宿感。
一草一木里面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却也带着无可名状的敌意和凶险。
我不仅被上下切分,而且被前后拉扯,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防止自己的分崩离析,才能把自己拼凑在一起。
你和我坐在一辆车上。你坐在车子的最前面,和导游并排坐在一起,而我刻意远远地离开你,我选择了坐在车尾的最后一排。我悄无声息地蜷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用大家的背包筑成了一个临时的壁垒,严密地封锁住我自己。
车到中途,你站起来,和导游一起,给每人发瓶装水。发到车尾时,你发现我的脸色可怕的苍白,就忍不住问:“怎么了?晕车吗?”
但我根本听不见你在说什么,我胡乱点了点头。
你到车子的前面去了一趟,然后又回来,你对我说话,递给我晕车药。我不记得你还对我采取了什么措施了。我觉得自己快被另一个世界拉扯进去了。我就像一颗行星抗拒着黑洞的吸引那样,无望地抗拒着过去的深渊。
(三)
当车子在一栋长条型的大平房前停下来时,我听力以外的其他感官也开始发生分裂。
明明肌肤感觉到的是夏阳如火,但眼前看到的天色却是黑雾蒙蒙。
眼睛明明看到脚下踏着的是一条水泥小路,但踩上去的感觉却是松松软软的,一步一陷的泥土。
我已经完全听不到你们的声音,之所以还在跟随队伍朝平房里走,完全不是因为纪律性的问题,而是因为有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在拉动着我往里面走。
走进大门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地看到门上挂着一个牌子,写着什么出土文物展示室。
这大概是新开辟的一个参观项目,设施和展板都是簇新的。
平房里展出了近年来在这个古战场附近出土的各种古代文物,包括古代的钱币,兵器,玉器之类。大量的是兵器。
墙上的展板写着关于古战场的介绍,还有一些标识着当时作战情况的地图。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在烂泥里,在陈列室里跌跌撞撞地走着。
我趴在了一个玻璃展台上,被那种五马分尸的拉扯感折磨得精神错乱。
我觉得有种歇斯底里的尖叫正在喉咙深处上升。我觉得再有一秒种就要不能忍受而尖叫起来了。
(四)
但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到了展台里面。一个锈迹斑斑、带着链条的小东西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一个护身符!
那是你的护身符。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护身符。是你送给我,我又送还你,你又送给我,我又送还你的那个护身符。
那个曾经紧紧贴在我们胸口过的护身符。
那个如果你没有违背诺言的话,死亡的时候还应带在脖子上的护身符!
这是从你的脖子上掉下来的护身符!
在我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伸手去拿那个护身符了!
我向玻璃展台里面伸手过去。
我在理智上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就这样穿透玻璃,但我在感觉上却知道自己已经穿透了玻璃。
我的手指感觉到冰凉。我抓起了护身符的链子。
那个护身符就这样落到了我的手上。
就在我抓到护身符的时候,一阵浊浪扑面而来,将我掀翻在地。
我就在你们身边,就在这个展示室里消失不见了。
我掉入了一条冰冷的河流,满耳皆是河水的轰鸣。
在过去它还没有断流的时候,它的名字叫做黑水河。
我就这样,出现在当时乌林登木汗的幼子翰克尔正在低头俯视的2500米高的悬崖下。(未完待续。)
第五百六十二章 月光下的黑水河
(一)
关于从陈列室落入黑水河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一生长时间地守口如瓶,就算是对你,也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没有详细说起。
后来,你们是在距离陈列馆8公里远的峡谷深处发现我的。
你们发现我时,我毫无生气地倒在古河道边一大堆嶙峋的怪石当中,对一切灯光和声音都没有反应,手脚冰凉,瞳孔放大。
你们以为我在休克当中,不会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但其实我全都知道。
我虽然知道但却不能作出反应。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那时候我的灵魂已经不在这个地方。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我的心脏已经结冰并且冻僵。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我已经柔肠寸断,土崩瓦解。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我当时处在身为人类可以处在的最震惊和最悲痛的状态之下。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我的无数碎片正像雪花一样地在整个峡谷中漫天飞舞。
我漂浮在我自己**的上空。
我看到月光照在我自己的**身上。
看到清凉的月光把整个峡谷照得通明透亮。
我同时看到了月光下的两段时间和两个世界。
在一个世界里,我看到汪指导和你顺着古河道的方向,远远地向我走来,艰难地爬过一堆又一堆的石头,晃着长柄的手电筒。你们一边走,一边呼喊我的名字。你们不断地被滑动的石块绊倒。
我看到你们在摇晃我的肉身,在检查我的呼吸、脉搏和心跳。我看到汪指导脸色苍白,额头上的青筋因为紧张而全部突出在了皮肤的外面。
我看到你脱下身上的外衣把我包裹在里面。
我看到汪指导朝天开枪,打出一颗红色的信号弹。
我看到一朵红色的烟花在如水的夜色下突兀地盛开,随即凋谢陨落。
我听到远远的地方有警笛的呼叫。
我看到有雪亮的车灯从峡口的方向刺眼地照射过来。我看到基地的吴老师、队医小陈老师,和更多我不认识的人,从车的方向朝这边跑来。
我看到你们几个人抱着我,越过石堆走向救护车。
我看到我的胳膊在你们的怀抱中无力地低垂下来,拖在地面上。
我看到我的指甲在石头表面的藓苔上划出淡淡的痕迹。
我看到低矮的车顶摇摇晃晃。
我看到有人试图把我和形形色色的仪器连接。
我看到有人试图用起博器恢复我的心跳。
我看到有人将冰凉的液体灌输到我的身上。
我看到你抓住我的手不断在我耳边对我说话。
我看到一个围绕即将到来的死亡而纷乱忙碌的典型景象。
以上,都是你们能看到,而你们以为我不能看到的景象。
(二)
而与此同时,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正经历着另一段即将到来的死亡。
这是你们无法看到,也难以相信我能看到,但我实际上就是历历在目地看着的景象。
在那个世界里,有着和这个世界完全一样的月光,完全一样的山峰轮廓,就连穿行在峡谷中的风声,也完全一样。
在那个世界里,我看到那个曾经出现过的、穿着黑色盔甲的被追击者、那个在花海当中对我说话,让我心中忽喜忽悲的年轻骑士,我看到过去生的你,正在万籁俱寂当中经历着孤独而痛苦的死亡。
我看到你的身体仰倒在黑水河河道中间一块突出水面的巨石之上,你的长枪已经折断,你的短剑还插在腰间,散发着蓝色寒光的马刀还握在手上,但你的手已经不在你的身体之上。
我看到你全身插着数百支密密麻麻的箭矢,四肢俱断、五脏俱碎地仰倒在那块巨石之上。
我看到那匹叫做月光的战马,倒在距离你大约20步的地方。
当你们从悬崖上坠落下来的时候,它落在了一块外形锋利的石头上,石头穿透它的身体从另一端露了出来。它所有的内脏都已经流出体外,而它的眼睛还没有闭上。
我看到鲜血大量地、有如泉涌般地从你的嘴里、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全身上下数不胜数的伤口里流淌出来。它们是如此的汹涌奔腾,以至于你身下的巨石已经全部被染红。
你和你的战马倒在那里,绵绵不绝的鲜血从你们的身上一直流到轰鸣的河流当中,把我可以看见的整段河水和浸泡在河中的石头全都逐渐地,一点一点地染成了红色。
我感到那带着你最后体温的红色的河水,翻腾着血腥的泡沫,淹没了我的凉鞋,轻轻地滑过我的脚趾。
我听见你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最后几下。
我看见了那个护身符!那个我刚刚以为抓在了手里,但突然间却发现它并没有被我抓在手里的护身符!现在它上面的斑斑锈迹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它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它正从你满是血水的脖子上垂落下来,颤巍巍地一摇一晃。
我看到你的眼眸深处还有一星光亮。它像狂风中的蜡烛一样忽明忽暗,奄奄一息。
我看到那点光亮茫然地,缓慢地游移向我的方向。
我看到它慢慢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说不清当时身体到底是处在哪个世界,所以我不知道它最后是落在我的身上,还是落在我的灵魂之上。
我看到它缓慢地、艰难地,绕着我的身体或是灵魂盘旋。
它就这样慢慢地,无声地围绕着我盘旋。
它滑过我的头发,滑过我的脸,滑过我的双肩,滑过我的胸膛,滑过我的腰身,滑过我的裙子,滑过我的鞋跟。
它好像认识我一样地盘旋着我,缠绕着我,拥抱着我,留恋着我。
然后,它虚弱无力地,不能控制地逐渐松开了我。
它从我身上一点一点地滑落下去,退向无边的黑暗。
它一点一点地摇曳,一点一点地黯淡,一点一点地熄灭,一点一点地化为虚空。
(三)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扼住了我的咽喉,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抓紧了我的心脏。
我发不出声音,做不了动作,也流不了眼泪。
我无法把外面的空气吸进肺里。
我双腿发软,无法站立,我身不由己地跌坐在河岸边的乱石上,全身僵硬有如石像。
一瞬间,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感觉不到世界的冷暖炎凉,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生命也一贫如洗。
我同时看到你在两边的世界里用不同的方式呼唤我。
我看到一个世界里的你,抱着我,一步一步地远离另一个世界里的你。
我看到一个世界里的我被你抱着一步一步地远离另一个世界里的我自己。
我觉得自己像一块木柴一样,被时间的巨斧从头到脚一劈两半。
我不能承受这样的重叠和错乱。
我眼前泛起一大片浓酽的血红色。
两个世界,都逐渐在这一片血海之中变得稀薄,然后消失隐没。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最后听到的声响是黑水河哗啦哗啦奔涌的流水的声音。那些红色的血水带着你逐渐远去的生命,经过我的脚下,擦过我的肌肤,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无始无终,无情无义,无知无觉地流淌。
我最后听见的水流声,也就是你在那一生当中最后听见的声音。
就这样,我们在那一生的临终,都分别穿越时光,看到了另外一生的对方。
这就是图布丹大喇嘛当年在圆觉寺对我说起过的、以后还会有的“半面之缘”。(未完待续。)
第五